第145章
他发话赶人, 张宋二人忙叉手告辞。
宋之问想到此来另有一桩闲差,白日还要与星云大师磨牙,便是一哼。
竹林黑洞洞地, 万籁俱寂,才丹桂周到,送了盏西瓜灯给他提着, 暗夜里一道亮光,引得蚊虫纷纷往身上扑,他边拍打边催促。
“赶紧赶紧, 我且睡两个时辰。”
“大师清修之人,是起得早。”
张说瞄了他一眼,三步一叹, 反而越走越慢。
方才宋之问在郡主面前挖空心思铺陈, 实在刻意,引他起了疑心。
“延清,那夜你从才人处回来,可不像胆战心惊的样儿啊。”
“那是自然,老死闺中的女子, 我怕她何来?”
宋之问鄙夷,把灯递给张说,眼看蚊虫调转枪头, 全冲张说去了。
“两汉至唐,史家骂宦官专权,内眷干政,外戚作乱, 典论尽多,我也不必再说, 她算什么东西?比这些更不如,还与我抖搂起来了,质问我为谁做说客,啊呸!我金质文章,才华敛身,用得着深更半夜,为别人奔走?!”
“所以假国书之事,与才人并无关联?”
往前十几步便是居所,门上白灯笼在风里咣当,脚下仍是暗夜迷途。
张说举高灯笼打在宋之问面前,煌煌赤焰,照得他无处遁形。
宋之问打了个顿儿,低声道。
“如今我说有就有,我说没有就没有。”
抬头带一丝委屈。
“你别管闲事!我好心送人情,她却瞧我不起。”
张说计较整晚,等的就是这句实话,顿时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七八年朋友,交到根底原来这般不堪。
宋之问也懊丧。
“凭什么咱们就得挖空心思往内廷钻营?”
他想起瑟瑟那双轻谑的眼睛,心头微漾。
“我还未必死在这上头,她能伤什么筋骨?你有怜香惜玉的心,不如替我琢磨,府监在这庙里打的什么主意?连郡主也瞧出不对了,偏我还没想明白,幸亏有国书之事奉上,不然今夜,我又是徒劳无功。”
张说斜眼睨着他,人家伴君如伴虎,提着脑袋换前程,宋之问倚靠佞幸,数年来游宴侍驾,出即王门,入则主第,看似志得意满,实则也是步步惊心。
宋之问还在琢磨,自言自语道。
“府监爵位已至国公,若还不足兴,非要做郡王乃至亲王,虽然荒谬,倘若圣人并天下僧尼一力迎合,也未必不成,但调动僧尼,有官寺足矣,云岩寺杳杳无名,当下便不起眼,等三阳宫拆了,谁还来?”
越想越如堕云中,不由仰头遥望百里外那座巍峨的帝都。
山风寒凉,刮的张说后脑勺生痛,半空那一线金钩,上半夜还明晃晃地,这时候就淡了,人跟人的缘分也是,来时山海让路,去时无声无息。
他头一次感到世事杳然,甚至追究对错都无意趣。
宋之问推开柴门,还在喋喋不休。
张说笑笑,率先进屋躺下。
这一夜再无闲话,闭上眼,想起客居京城数年的孤苦寂寞,全靠有这知己诗酒唱和,但已不可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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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中,武崇训连灌两盏冷酒,喝得面颊上滚烫。
他盘腿窝在锦垫上,吊起眼梢才看得见瑟瑟,急急火火,像个拉磨的驴,紧紧握着两手,在亭子方寸地方来回疾走。
“幸而阎知微出发不久,使团等他,尚未抵达黑沙南庭,正可挽回!”
武崇训冷不丁反问。
“那你去讲?”
不等瑟瑟反应过来,他再斟满,端在面前。
“阿耶当真神机妙算,才才道,唯有郡主对他有些怜惜。”
仰头饮尽。
“郡主若肯去御前请命,我愿同往。”
瑟瑟一凛神,抬眉看他。
果然梁王知情,武崇训也知情,武家真是两面三刀,那时说这个有出息,要去纸上见血的地方好好栽培,竟栽培到沙漠里去了!
“我犹豫,是怕扯出上官私情,白把主簿断送了,可难道为他一人,置使团于不顾?况且激怒默啜后患无穷,这个误会必须解开。”
武崇训击节赞赏。
“郡主真是大义凛然!”
瑟瑟火气也起来了,不肯一回两回受他辖制。
“依我的主意,就照汉代昭君成例,在十六卫招揽,谁肯做默啜女婿的,由太子收为义子,上尊号玉牒,替他荣养爷娘,赶在使团进入黑沙南庭之前换六叔回来。表哥以为如何?我的字不成样子,请表哥执笔。”
“好啊!”
武崇训双眼一瞪,腾地站起来,凝住她片刻,语声冰冷。
“这可真是两全其美之法。”
瑟瑟白他一眼,“哪来两样齐全?”
武崇训挑眉冷笑。
“郡主不想两全么?一则解了突厥之困,二则私情怅惘,一缕幽思远去,我瞧郡主这一向都瘦了!”
“什么私情?!”
瑟瑟登时恼了。
“武崇训,你别仗着醉酒越说越过分!”
难得被她连名带姓喊,可是乒铃乓啷脆,像嚼冰棱子,丁点不甜蜜。
武崇训看也不肯看她。
“府监为何九月改了主意?嘿嘿,有桩事郡主不知道,太孙那阵子命将作监做了一把好琴,送给杨娘子。”
没头没尾地,瑟瑟茫然。
“琴娘么?她名字带个琴字,其实不爱抚琴,倒是莹娘喜欢曲乐,可惜叫杨夫人一番磋磨,没了信心。”
武崇训说都不相干。
“郡主不涉人间□□,果然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儿,痴男怨女你追我逃,原是最有妙处,上来就做夫妻,还有什么趣儿?”
一语双关,骂她婚前便贴上身来,却非武崇训之所愿。
瑟瑟脸色微变,泠泠月光透纱而来,照得她像尊玉雕像。
武崇训知道伤她心了,也有些不忍,但还是道。
“杨娘子回了一张字条,说貌丑无颜面君,那琴原样奉还。”
原来二哥悄没声儿地,还追求过女郎,且铩羽而归。
瑟瑟低声咕哝。
“二哥年纪轻轻,知好色而慕少艾,有何不可?”
武崇训嗤地一笑,故意说给她听。
“嘿嘿,他是太孙,肩扛李姓江山,婚事岂能随意妄为?”
弯腰端起酒盏,悠悠地抿了一口,和煦道。
“倘若太孙与郡主一般胆识,早早娶眉娘为妻,甚至为妾,府监还会孤注一掷,不惜私通才人,伪造国书,引默啜入局么?”
瑟瑟这才解过来他一句一喻,指桑骂槐,骂的是谁。
直气得咬牙切齿。
坐实了的夫妻,生死与共,她把后背交由他维护,他却一次两次翻旧账,针尖儿大的心眼子,真不配做她郡马!
又想李家恩怨,连累使团白白送死,她心有不忍,难道错了?
脱口骂道。
“你是太闲了,日日挂住这些琐事,我却没功夫陪你磨牙。”
两口子怒目相对,苯牛样死死顶着角,谁也不肯让。
丹桂怕当磨心,只垂头侍立,唯有豆蔻刚来,糊里糊涂闯了关。
先喊瑟瑟,“被子熏得暖了,请郡主进屋罢。”
又朝武崇训躬身,“公子叫预备上橙花香油,已是得了。”
瑟瑟先发制人,重重把裙摆打在座儿上,唯恐人不知道她生气。
“谁要橙花水洗澡了?要香不香的,给我换玫瑰!”
武崇训施施然搁下酒盏,朝她比了比手。
“臣想再与清风明月对饮三杯,请郡主准臣睡在厢房,郡主放心,折子今晚起笔,只藏着些内廷丑事,要遮掩,臣文采有限,大约明日成文。”
瑟瑟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算常日拌嘴,一下子君君臣臣起来。
僭越犯忌讳不算,这话除了成婚当晚她玩笑,何时提过?
况且已过子时,什么酒不能明天喝,哪有新婚夫妇分房而居的道理!
武崇训却行往外退,乳白细纱蒙在背上,犹如月华,瑟瑟追了两步。
“你,你有本事就一直这么的!”
武崇训笑了笑,态度明摆着。
“禀告郡主,自来天家女下降,不得召唤,驸马、郡马近不得身,从前不过是臣仗着与女史旧交,偷奸耍滑违背礼仪,往后不敢了。”
两句话推翻过往温馨,甩开大袖扬长而去。
瑟瑟扶着柳树看他背影,豆蔻才来吓傻了,哑着嗓子叫郡主。
“公子一心一意,您千万不要责罚……”
瑟瑟没好气儿地打断了。
“我还敢责罚他?你可真看得起我!”
豆蔻巴巴瞧丹桂,见她神色也颇沉重,唬得要哭。
杏蕊推她,“别叨叨了,你去给郡马布置布置,那房里堆的桌子板凳,连张正经架子床都没有。”
豆蔻忙忙去了,大家不尴不尬回房,收拾半晌终于坐下,见丹桂几个都拿眼来瞟她,瑟瑟硬着头皮道。
“那咱们也睡罢?”
生怕丹桂拿好话来说她,先自罚三杯。
“千错万错我的错,怪我下车玩耍,招惹个祸害,到如今解不开嫌疑。”
丹桂不禁笑了,提茶吊子给她倒热水,就用武崇训常日那只杯子。
“郡马是个大男人,老是小气巴巴儿地,他要睡那屋,由他去罢。”
瑟瑟却又心疼了,指派她。
“豆蔻问东问西,定要惹他烦恼,还是你过去瞧瞧,万一他骂我……你帮两嘴,别叫我听见就成。”
丹桂笑说郡马不至于口出恶言。
瑟瑟又道,“倒是使团……既知道了,我哪能袖手旁观?”
这回丹桂坚决摇头。
“郡马说的那是气话,这种折子,写了也没处递去,府监必是严防死守,说出口就是一拍两散。”
瑟瑟无语,看她带人去了,身边只剩下杏蕊。
没好气儿问,“你又成个锯嘴的葫芦了?”
那不能够,杏蕊把脸凑到她耳根底下。
“奴婢有点子拙见。”
这丫头,越急越拿腔调,瑟瑟攘她一把,“赶紧说!过会子她回来了。”
“是——”
杏蕊撒手退开半步,捋了捋思路,“丹桂所言甚是。”
“这还用你说?”
瑟瑟恨得咬牙。
“他们都是稳扎稳打的人,三个指头捏田螺,哪容我干这没着落的事儿?方才表哥就是拿捏我,他陪我请命?那我死都没人搭救了!”
“作甚么死呀活的,郡主长命百岁!”
杏蕊瞪起眼,呸呸替她拍腮帮子。
“府监敢撒这样弥天大谎,便是预备了在圣人跟前对质,奴婢说句不知死活的话,真当面呛呛,郡主也好,郡马也好……”
瑟瑟盯着厢房人事纷纷,恨声点头,添上阿耶阿娘,也越不过府监。
人影子映在窗纱上,丹桂和豆蔻两个好说歹说,别提躺下歇歇,武崇训连坐下都不肯,直梗梗站着挥臂踢腿。
“所以我着急。”
杏蕊道,“圣人这头难下手,但使团那边儿……”
瑟瑟眼前一亮,宫人足不出宫,能有多少见识,可她心里正乱,难得有人出主意,不牢靠也想听听。
帐子点的安息香,吸两口便觉困劲儿上来。
“阎知微不知何等样人。”
她低头不看人。
“使团里我信得过的唯有六叔,所以你说怎么料理?”
“您别急,奴婢先打听打听,六爷那样颜色,在京里没个故旧么?
瑟瑟啧了声,“左不过琴熏和骊珠,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您这就是不明事理了。”
杏蕊长叹一声。
“他那副样貌,那样声气儿,您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外人见了,哪有不心醉神迷,一塌糊涂的?不然,您当他大热天拿锁子甲罩脸,是爱生疮么?”
瑟瑟听不得她这话,抬手抚在腮边。
“再漂亮能有我漂亮?我瞧是你是色不迷人人自迷。”
杏蕊犟嘴。
“女人漂亮,那是应当应份儿——”
瞥见瑟瑟眼神,更正道。
“女人丑么,也是应当的。可男人,他又不是雌伏佞幸的男人,偏偏比小戏子还媚,您说是不是叫人又疑惑,又着迷?”
“雌伏的男人?”
瑟瑟听到这种荒谬滑稽的话,震荡得脑仁都痛。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杏蕊正踮起脚去放顶上的帐子,闻言意外,居高临下瞪住她。
这世上纷纷扰扰的美人,像一碟又一碟的小菜,谁看见都想动两筷子,难处数不胜数,唯有她这朵娇花开在皇家,美则美矣,从未被人攀折,更别提被贬损被污蔑,哪里明白武延秀的苦?
人家编排他侍奉女人也就罢了,编排他帐底承欢,侍奉男人,才难听呢。
“有些男的吧……”
杏蕊斟酌用词,照直说或是打比方,都粗俗不堪,顶着瑟瑟灼烈的目光,实在不能出口,来回磨了十几步才道。
“把他们当女人用!”
瑟瑟噎住,半晌转开目光。
“你打听去罢,办不成,我就不要你了。”
杏蕊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明白这火怎么冲她烧过来了。
瑟瑟冷冷警告。
“这些下流话,提也不许提,想更不许想!不然——”
“奴婢又不曾肖想他!”
杏蕊简直被雷劈了,胀红脸慌张否认。
瑟瑟说一不二,“你听进耳朵里就是不敬。”
知道她认真,杏蕊不敢抱怨了,隔断背后,丹桂进门来便规劝。
“拖拖拉拉还不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