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重云漫卷, 夹堤垂柳碧绿,更显出骊珠那一点红。
原是来找琴娘,路上遇见鹤迷了路, 在浅溪里嗷嗷的叫,她一时捉狭,捡了石头吓唬鹤, 才钻进树丛,就听琴熏她们来了。
瑟瑟心里砰砰的跳。
知道武延秀待她不同,却不知是早早识得她矜贵, 偏偏又是武家人,要断他的念想就难。
半晌起身下坡,琴娘远远来迎, 两人一打照面, 琴娘便瞧出来。
“你怎么了?”
眼底红红的像是要哭,又说不出。
琴娘安抚地拍了拍。
“别进去了,下晌摆拜师宴,一院子人,问的你不自在。”
瑟瑟抹着眼皮发笑, “我能有什么不自在?”
“可我怎么瞧着你魂不守舍的,是为郡马么?”
瑟瑟硬着头皮道。
“有桩事我知道了,不能不告诉你, 恐于你闺誉有碍,被夫人寻衅……”
贴在她耳畔转述,又懊恼又担忧。
“王爷是部堂官儿,来家办差的有从四品、五品衔儿, 乃至春官的杂役,连这些人都知道了, 恐怕京里官眷全在嚼蛆。”
“尽是些黑心烂肠子的!”
琴娘惊得面目青白,没出阁最怕这个,坏名声坑人一辈子。
“你原是起过那心思,但早已作罢,旁人如何得知?”
瑟瑟头大如斗,也是想不通。
“当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连我压根儿还没做,就被人猜到了,琴熏说得对,我们家不论是谁出头辩解,便是落人口实。”
琴娘闲闲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瑟瑟反提高了声。
“你看我作甚么?”
嘴硬道,“表哥不至于为这个跟我生气。”
“我提他了么?”
琴娘鄙夷地拉长了声调。
“郡马是个男人,左拥右抱叫小登科,外头自有那下贱的以为占了便宜,但郡马何等正直,难道会借这话来消遣我?”
觑着瑟瑟的神色很看不上,一指头点到她脑门儿。
“瞧瞧你这心虚的样儿!”
就听人声喧哗,许嬷嬷带着一大帮人来布置。
人进进出出,抬条桌圈椅,搬梅花、菊花,拿五彩锦缎扎了座迎宾楼门,因怕落雨,支了条百余步长的主廊,顶上绑缚红纱灯笼。
才要消停,上房的丫鬟走来耳语,转眼又来一队人马。
沿墙根树底下,扎了许多竹子的飞桥与阑槛,外罩两层缎子一层红绸,或明或暗联通,挂上珍珠门帘,锦绣门楣,映日看着,晃人眼睛。
那边小厮又担来几框蜡烛羊油。
瑟瑟疑惑,“王妃不爱生事,连立储那日摆酒,也没这么大阵仗。”
琴娘提起她披散的长发啧了声。
瑟瑟心里装着事儿,迟迟应了句,“不碍的。”
过会儿又问。
“诶?我来原是问你,给这院子起个什么名儿?”
琴娘坐回靠墙一张圈椅上,手搭住乌木的扶手哒哒敲击,见问扭过脸。
光线明亮,瑟瑟的侧颜投在墙上,白壁黑影,浮突曲折,活像剪出来的皮影戏。美人的生平尽多坎坷,高低起落,也注定是一出好戏。
她忽地有些感慨,再开口,端稳的声调里多了无能为力的意味。
“原是起了个清丽吉祥的名儿,可这会子觉得,胡乱叫叫罢了。”
瑟瑟心里七上八下。
世人都比她面皮薄,这事儿要轮上她,从阿耶阿娘到二姐,都得护着她,琴娘虽大方,到底在娘家处境尴尬,也不知如何作难。
怯怯问,“你怕起了名儿,更落在人嘴里?”
“我们住在这里,非亲非故,本就尴尬,拜师云云,原是王妃好意遮掩,我们夫人眼下不敢与你较劲,可天长地久,能躲到哪一天?往后出阁,难道王府替我们备嫁妆?我家虽不争气,还有哥哥,未来亲家看的还是这些。”
所以流言还是妨害她了,瑟瑟满心愧疚。
“当初我真不该……”
琴娘打断了。
“也是我病急乱投医,只想离了夫人,这怪不得你。”
她握了握扶手痛快道。
“这话我只肯告诉你,要我一辈子在几家亲贵里周旋,似王妃殚精竭虑,帮夫君敷衍姻亲,替儿女争夺前途,哼,非是不能,实在不愿。”
瑟瑟听糊涂了。
“不然呢,你还能到哪里去?”
琴娘两眼直直望向前方,仿佛那里有她光明璀璨的前途。
“可我撒手不管,她们两个,尤其莹娘,托给谁?你也瞧见了,人家顶多是朵美人花,怕人攀折,她却是盏美人灯,吹吹就灭了,我真不放心。”
瑟瑟发急,追问道,“你要如何撒手?”
水晶帘动,是丹桂寻了来,看两人神色张惶,陪笑着搭话。
“奴婢来时遇见许嬷嬷,说王妃帖子下的齐全,不单杨家,六部堂官儿,九寺五监十六卫的官眷,全要来,还请了颜夫人,只她老人家忙,说不来。”
她眨巴着眼补充,“也不知怎么这么齐全?”
瑟瑟终于觉察到大事不好。
“哎呀,这是……”
琴娘也意会了,是她头上的事,她倒比瑟瑟坦然,反笑了声。
“这是王妃替我撇清谣言,恐怕要当堂认了我,或是我妹妹做干女儿。”
瑟瑟看丹桂毫无意外,更是讶然。
“连你们也听说了?”
丹桂苦笑,“传了有小半个月,宫里宫外,快编出话本故事了。”
“是谁这样坑害我?!”
瑟瑟惊叫了声,起身就走,头发绕在梳子上,梳头嬷嬷吓一跳。
“诶——郡主慢些。”
“嘶,你松开手!”
嬷嬷讪讪退开,孤零零一个鬟髻耸在瑟瑟头上。
“二姐知道没?女史——?”
丹桂点头。
她一口气堵上胸口,不死心问,“那连二哥也知道了?”
丹桂知道她最怕被李重润看低,然而事已出了,“太孙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才是最厉害的。
瑟瑟心里发酸,跌坐回绣墩上。
就这一桩事,家里就只有这一桩事指望她,偏她节外生枝,弄出麻烦。
原以为打发开武延秀便能得个清净。
她恨恨回想,当初是如何生出了这样荒诞的主意?拿琴娘搪塞武崇训,免了为人娘子的义务,越想越想起曾经多么厌恶武崇训,嫌他装模作样,莫名其妙地爱慕她。
爱她能有什么错呢?
她怎么会单单为了他爱她,就生了恼恨?
那不就跟她最看不上的,武延基苛待张峨眉一样?不不,她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护着她,一个个都不来问她,连王妃也只管弥缝,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替她撇清,难怪昨日她去笠园找武崇训,只说不见,她还当他哪根筋又搭错了。
琴娘越发无奈了。
长声叹道,“这些只是表面功夫,最要紧你带郡马快快搬走,不然我真是住不下去了。”
瑟瑟臊得两手掩面,听丹桂低声安慰琴娘,越发坐不住,拔腿就走。
经过笠园时,瞧他们又在清扫院落,绳子吊了水桶提上墙头,一瓢瓢浇在屋檐上,四面往底下淌水,丫头缩在廊下,茫然望着天。
她便知道武崇训心里不爽快。
别说屋檐,连那才挖出来养红蓼的塘子,都要把老泥掀出来洗洗,也不敢进去撞他的火气,一壁走一壁向丹桂抱怨。
“都说大表哥不如他,我瞧着至少脾气好些,回回你瞧,他一生气,我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上门去解释,都不成。”
丹桂面露难色。
“郡主还敢说这话?真取中了嗣魏王,这,那……”
瑟瑟转过来愈发臊了,跺脚连声。
“简直是,说多错多!走快些!”
到下晌开宴,背向轩的髹金匾额已经挂在门上,笔走龙蛇,翩然多姿。
李真真看了直吐舌头。
“瑟瑟再练十年,才能比上一比。”
李仙蕙哭笑不得。
“十年?除非她是颗托生的文曲星!”
瑟瑟一句闲话不敢接。
下午二姐已经教训过她一顿,反复问:你当真要嫁?嫁了便不能再行这些天外之事,坑害旁人事小,坑害自家事大,说的她一声不敢出。
今晚的主角是杨家姐妹,三人单是一桌,坐在最上头主家位置,与韦氏和梁王妃相对,往下一桌是李重润与武延基、武崇训兄弟,对着瑟瑟姐妹。
再往下,官眷熙熙攘攘,坐在屋里的,几乎就是重阳宫宴的翻版,仍以张柬之夫人为首,这回魏元忠夫人也在列,然后六部堂官夫人、九寺寺卿夫人等,独少了居丧的狄夫人。
外头凉棚尽是些生面孔,瞧模样亦出身官宦之家,不过穿戴简薄,举止也拘束,各自正襟危坐,眼巴巴瞧着内室,当是品级稍低。
瑟瑟落了座,勾头先去看武崇训。
只见他正与李重润絮絮倾谈,整个人清清爽爽,既没红眼眶又无黑眼袋,乌浓的眼底暮霭沉沉,正如往常。
瑟瑟顿时放心,又心虚,咬着下唇不敢动弹。
官眷们也在暗自掂量。
太子一口气嫁了两个女儿给武家,加上县主拜师,连太孙都赫然在座,李家庶子不准出来待客,武家反而人头攒动,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全来了,可见将来李显的朝堂,要么是武三思上,要么是武崇训上,再不做他想。
众人存心巴结梁王府,没口子夸杨家姑娘教养的好,堪为县主良师益友,更放出相看的意思,纷纷约琴娘等改日登门,反把正主杨夫人挤到后头去了。
她不甘寂寞,溜到骊珠身边问她。
“好孩子,你堂姐拜了你表姐做师傅,好比亲上加亲,往后表姐们回家,你也跟着上舅舅家玩耍罢?”
骊珠圆溜溜的眼珠垂下去。
“哦——上回去,表哥们都不理我呀。”
那次是骊珠刚进梁王府,王妃领着四面拜会亲戚。
到杨家时,杨夫人压根儿没叫琴娘等出来,独令儿子陪客,长子杨慎矜大骊珠七八岁,正是淘的时候,话不投机,没一会儿就跑了。
杨夫人语塞,耳边一道娇脆尖细的小嗓子。
“那说定了!”
正是光禄寺少卿的夫人。
“正月二十补天穿,过了灯节,先让我们姑娘来府上,随着县主一道,学做米糕、糖食,去年我就想带她学,两个孽障,坐都坐不住!”
姐妹三个各有长处。
瑶娘的拿手好戏,便是操持内宅活计,虽然才十七岁,整座将军府都是她在管理,所以杨夫人才有那许多空闲侍奉女皇。
这一向三姐妹不在,杨夫人便觉捉襟见肘,处处的不方便。
她忙抬头应声。
“我们瑶娘,亲手做么就不提了,你不知道她年年兴出来的花样儿,去年尚宫局收了米糕,喜欢的回了张帖子要底样,说要用到御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