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武崇训看着他, 心里浮起个惊惶的影子,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给那灰呛的咳嗽,就说走了走了, 出去玩耍,可四娘那性子,一时风一时雨的, 也不留我,我使气说走她也不出声,出来迎头碰上我们二娘……”
提起李仙蕙, 武延基有些不好意思,攮攮鼻子。
“她倒是肯留我,正说闲话, 我在屋里瞧见你来了, 想叫你一块儿,二娘又笑,说二马不同槽……后头就看她们引你到湖上花厅坐了。”
武崇训打个寒颤。
他压根不想知道什么实情,立储那日已经足够不堪,像一出戏演到高潮, 忽地演员们齐齐转过脸来朝着观众,一道卸妆。
他下了多少决心才抛诸脑后,绝不能再添上新的阴谋和怪影。
可恨武延秀长了双能刺透人心的鬼眼, 哑声安慰他。
“这么说来,永泰郡主心狠手辣,安乐郡主倒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
掉头逼迫武延基。
“大哥还不明白?她是故意拖住你。”
“不……绝不是。”
武延基被这两句话打的眼冒金星, 仿佛重回了魏王府的库房前头。
四面千牛卫影影瞳瞳,一杆杆刀光银枪, 犹如铜墙铁壁。
他当然不甘心,但知道挣扎也是徒劳。
从了圣人的愿才能保住性命,最激愤时不过提着刀去寻李显的晦气,过后在御前,再没敢撩起眼皮。
糊里糊涂地,一滴泪落在桌上,他喃喃念着.
“阿耶……阿耶……”
武崇训到这会儿才觉得鼻子发酸。
大伯应当这般冤死么?
他欺男霸女,恶行满满,该当承担罪责,可最后的死因却全不相干。
冬日风大,贯穿低矮的门户,呜咽的轰鸣犹如号丧,叫得人毛发倒竖。武崇训醒醒神,庆幸这糊涂大哥伤过痛过,终于明白保住武家有多难。
“郡主不让你亲眼目睹,也是,怕你横生怨怼。”
话说出口,他才发觉毫无说服力,又换个角度。
“不然你瞧李家……”
头脑嗡嗡地发麻,直发了一回愣。
这消息太惊人,他听见了,分析了,却并未真正接受,下意识道。
“那时我多怕连你也……”
倏然惊觉露出了马脚,硬生生咽下后半句。
原来他早明白逼杀武承嗣的就是圣人,李家姐妹兴许做了帮凶。
幸而武延基没听懂,木然道,“连我也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没人哭出声,可是房里炭火熏人,怨气冲天,逼仄闷热地叫人反胃欲呕。
武崇训越想越后怕,警觉地瞪视兄弟俩。
武延基想不下去,满脑子纷乱,颓然抱住脑壳干嚎。
独武延秀眼底没有泪水,更没有悲悯,来回扫视两位兄长,视线调过来,探究地在武延基身上顿住。
“后来呢?”
武延基鼻尖上闷出了汗,热的背心上烘烘的火烧。
“我去时阿耶还愕着两只眼,惊呆呆盯住我,说不出话,转眼就……”
他抽抽鼻子。
“攒心和素尺不在,独上房两个倒茶的小丫头,都吓傻了,说是听见街上百姓欢呼撅过去的,我只当他是气的……”
一道明光劈开晦暗,他轰然醒转。
“他们下毒?!”
他听见腔子里咚咚的心跳。
一声声如雷贯耳,眼前黑黑白白,又见武崇训伸出手来搀扶,才惊觉腿上没力气,鼓了两回劲儿起不来,人软软地委顿在地上。
武崇训看着他,鼻子酸酸的。
事儿没出在自家,说漂亮话总是很容易。
“查访陈金水又有何用?恐怕早就死了,连那两个丫头,要么被人收买了事后灭口,要么还死在大伯前头……”
说到两个丫头死了,武延基的身子晃了晃,满怀不忍。LK小说独家整理
两个都是庄上挑来的家生子儿,几代在武家,虽被阿耶收了房,年纪小,也没什么庶母扶正,揽总拿大的心思,只望矜矜业业,替家人谋个前程。武承嗣在外头欺男霸女,并非暴戾残忍,只要人低个头,屈膝哀求,实是万事好说。
记忆里回顾翻找。
攒心替他淘换过阿耶的好玉料,琢了个兔子,送给李仙蕙,素尺替他望风装病,赖过几堂课。
武崇训知道他恋旧的老毛病,眼神怅惘地汪着泪水,只得拍拍。
“再说羽林,两位堂伯多年执掌,咱们不与他们商量,反借太孙调动,岂不是横生间隙?”
越说越觉得这主意欠妥。
“总之冤有头债有主……”
“三哥说的轻巧!”
武延秀冒冷子喊了句,拧着眉义正词严。
“陈金水吃我魏王府钱粮,不该对主子尽忠么?当年圣人打杀相王,太常寺有个乐工叫做安金藏,拿刀子剖出心来为他辩白,这才是赤胆忠心的好奴才。再说,两位堂伯当真与咱们一条心么?那时他们人虽不在,京中总有亲信眼线,闻知阿耶出事,竟一声不吭,全当不知道!”
“可不是!”
武延基心头火起,有些话憋了好久,实在不吐不快。
“阿耶死的不是日子,拖累了立储的好事儿,圣人不高兴,这都没错儿!可到底不曾给他定下罪过,停灵许久,既不发送又不吊唁,我是困住了手脚出不得声,他们呢?!脖子一缩,好赖由我们去。”
武延秀也道。
“皇命不敢违抗,家家都有难言之隐,你我又能如何?”
兄弟同心,好比两根细麻绳拧成了索子,他们齐声痛骂的,哪里是隔房的武攸宁、武攸宜?分明就是本该同气连枝的梁王府。
武崇训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试图解释,但事实俱在眼前,根本无从解释,说来说去不过‘自保’二字,话一出口便是生分。
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装听不懂。
“自来武将出了京,便不能与旧部联络,尤其忌讳刺探朝廷机密,这也是撇除嫌疑的意思,并不为他们姓武,便可以为所欲为。”
“照章程自然如此,可三哥,将心比心,来日若是你在外领兵,老婆孩子在京卷入谋逆大案,你不刺探吗?”
武延秀哼了声。
“漂亮话哄外人罢了,咱们自家兄弟,还扯这些?”
武崇训眉头皱紧,恨他句句不饶人,又恨他什么忌讳说什么。
武延秀又道。
“不提堂伯,倘若圣人当真……想欺瞒也难,总要留下蛛丝马迹,这事儿只能从下往上查,你们不敢动,大不了,我去捉他回来问问明白,都有谁,畏惧强权,谋害了我阿耶!”
昂首正色向武延基激将,“大哥,干不干,你说了算!”
“合该如此!尤其是动手的那个,一定要揪出来!”
长长一番铺垫,武延基自然舍命跳上战车,激愤地与他击掌。
“你们两个,过过脑子!”
武崇训发急,一手一个摁住肩膀。
“万万不能惊动太子!”
“三哥怕什么?”
武延秀不屑地拍掌抹掉他手指。
“怕郡主参与了么?还是怕牵累了梁王府?”
轻飘飘挑起眼梢,睥睨着堂兄,堵得他无话可说。
“不妨,你只当今日没来过,没听见,要杀要剐,是我们兄弟!”
阴阳怪气,想激他发作,但做的太明显,武崇训脸上没什么变化。
找到陈金水,甚至顺藤摸瓜,找到幕后主使,又能怎样?
无非私下行刑,无声无息地挑一颗人头在这破院子里,连武承嗣正经的墓园都进不去。
武延秀冷嘲热讽一通,带着舍生取义的顽抗,用力握住武延基的手。
“事关重大,我原想私自查访,有些眉目再告诉大哥,然……”
他苦笑摇头。
武延基顿时明了,义愤填膺地拍案,“李家儿孙尽多,为何叫你去!”
“这个不必提了。”
武延秀早已认命。
“但大哥务必瞒住四哥,万一你我有什么,还能替魏王府留一脉香火。”
武延基胸中澎湃起伏。
他才答应了李仙蕙随堂办差,头一日就是旁听春官商议武延秀的陪嫁。
事无先例,又是男家入赘,郎官的鄙夷就不提了,单说那点子东西,真真拿不出手,别说千里迢迢去外邦,就是在京娶一房六品官家的娘子,都不够。
拉住小弟想揽进怀里,说大哥为你撑腰,却被他阴郁的面色阻住了。
再看武崇训,也仿佛被锁扣掐住了脖颈。
武延秀提着劲儿,痛快地泼脏水。
“两位嫂子妇人心性,定然不是存心的,还是受了人家的唆摆利用,倒不必细问,可是琼枝姑姑,我无论如何要请教几句。”
这一军将得武崇训人仰马翻。
也不等他应对,向武延基抬抬手。
“晚上是我轮值,先走一步,这件事请大哥细细掂量。”
掉头便往光亮处走。
几个小厮掩在墙根底下,见他出来,一个戴斗笠,一个捧上马鞭。
“许郎官着人来问,会仙楼包的席面是今儿,您动身了么?”
武延秀笑得古怪。
“你再灵光些,往后郡王府修起来,提拔你做长史。”
那人吓得一趔趄。
和亲的郡王,在京还盖不盖郡王府,这章程谁也拿不准,可是长史从内侍省调遣安排,虽不用净身做太监,却要受太监辖制。
他堂堂街面儿上混日子的好汉,哪能受那个腌臜气?
武延秀没听见谢恩,掉头玩味地盯着他看。
水漾漾的眼睛雾气蒸腾,隔着雨帘子一望,妩媚胜过戏园子里的小旦。
可那人深知他性情,这么情意绵绵地望一眼,跟着就要喊打喊杀。
他心里害怕,咧嘴干笑着后退。
“谢,谢郡——”
“谢谁?”
武延秀冷冷勾着嘴角哂笑。
他忙改口。
“小的情愿给公子守这间房子,不稀罕劳什子郡王府!”
“算你知趣儿!”
武延秀整整雨披子,压低斗笠遮住面容,跳上马走了。
“他安得什么心?!”
屋里武崇训绷得浑身发僵,见他走了才松下来。
为父报仇不对么?
武延基狐疑打量老三。
如今他算活明白了,人争一口气,圣人下的黑手与李家无关,可是阿耶不能白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