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张峨眉歪在吊窗前看小丫头剥石榴解闷儿。
今年雨水大, 石榴籽颗粒饱满,剥出来一颗颗红宝石样晶莹剔透,盛在白玛瑙盘子里, 光是托着看也适意。
庭院中廊庑掩映,芭蕉翠竹夹杂大棵的木芙蓉,左右两遛小阁子, 四面花窗垂帘,瞧不见房里底细,却能听见公子歌姬的浮浪笑语, 夹杂几句虎狼之词,令人咋舌。
张峨眉撑着头听了阵,不禁笑了, 转过头来看看流苏。
“你家公子会画行乐不会?”
流苏往常在枕园, 专伺候武崇训笔墨,于绘画的门道也算一知半解,笃定地摇头道。
“学是学过的,可是公子嫌行乐俗,不肯落笔。”
“那是当年!”
张峨眉嗤笑, 捡了几颗石榴籽吃。
“现而今他干了多少从前绝不肯干的事儿?”
一面说,叫小丫头打开细木匣子,取出一卷精细画轴。
流苏顿时警醒, 追随张峨眉日久,越来越知道她不是寻常闺秀。
一则府监实在器重她,常拿御前听来的只言片语细细请教,张峨眉亦是答得有纹有路, 保府监常得圣心。
二则,她那只细木匣子不知装的什么宝贝, 回回玉壶与她密谈,便指各人回避,连金缕也不得与闻,偶然流苏大着胆子扒在博古架后偷看,却是大失所望,那里头不是什么金钗宝钿,见不得人的贼赃,却是厚厚一摞文书。
小丫头徐徐展开画轴。
单看上头用的穗子,装裱的明黄织锦,便知是进上的物件儿,翻过正面却寻常,果然是幅《行乐图》,居中人物赫然就是女皇,宽袍大袖,步履生风,比本人更年轻十岁,行走在春风明月之中,无案牍之劳形,唯享乐之惬意。
“你瞧瞧清楚。”
张峨眉努着嘴支使她。
“别看底款儿,就凭这笔触,当真不是他画的?”
流苏不敢掉以轻心,拿食指抚那车马仪仗,片刻有了结论。
“奴婢敢打包票!”
流苏道,“公子画马,不肯画马之肥壮,最爱画曲颈垂头之态,这十几匹马各个昂首,毫无分别,绝非公子手笔。”
“得亏我不曾嫁他,不然笑也笑死了!”
张峨眉听到武崇训这些狷介,笑得直岔气儿,笑完了夸奖流苏。
“你有些眼力见儿,你的身契,我明儿就打发人问他取来。”
顿一顿,指正在檐儿下脱斗篷的金缕。
“与她们一样,拿来就替你赎身,往后好么,跟我一辈子,若是不好,你要自去,也随你。”
流苏万想不到服侍人还能有这好结果,欢喜的呆了。
“真冷!”
金缕撩帘子进来,双手紧着搓,先替张峨眉添件狐狸皮褂子,又看天色。
“早上还有太阳,这会子阴惨惨的,怕不是要下雨罢。”
浮桥离皇城近,离含嘉仓也近,天下诸州运缴的租调,皆在此卸货,分拣,搬运,常年杂乱污糟,且路修的不好,河边尽是零零碎碎的乱石砂砾,一下雨就乱了套,人仰马翻。
所以向来开不起高尚的酒楼,只有小铺子,下等的脚店,妓子不请自来,赖在筵前歌唱索钱。
娘子来了几回,饶是没高门贵女那些矜持的毛病,也待不住,索性出本钱开了间酒店,能容人清净坐等,待会儿玉壶把生意谈好,扶娘子出去瞧瞧稻谷,见见客人,伞她倒是带出来了,就怕路滑摔了娘子。
小丫头疾步走来,在这样风月的场所,多一眼不肯看,敛眉站在阶下。
“娘子请吧,当心地滑。”
金缕扶她出来,顺着风雨廊去到前头会客厅,一路细雨斜飞,捎得她鬓发尽湿,金缕拿帕子出来擦拭,被张峨眉侧头避开,“不妨事。”
问,“他有多少?”
“说是四千石,还未进城,谈好了立时走远渠,从建春门进来。”
张峨眉拂了把额上雨丝,笑道,“下雨才好,下雨我有财来。”
大步流星进去,声响太大,引得那几个高谈阔论的客人回身看来,原本站在主位后头端着手的玉壶忙提醒。
“娘子,您瞧,是平恩郡王。”
也就是一瞬,张峨眉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一丝厌烦转瞬即过。
她认出左右两个正是武延基和武崇训的弟弟,慢慢驻足福了一福。
“三位郡王、郡公大驾光临,竟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不等他们开口,先吩咐。
“这种地方怎么能迎接贵客?快快!使人去会仙楼,治一桌甲等酒席,烫好热酒等着。”
偏过头问,“我记得九江郡公爱吃洗手蟹,新安郡公爱吃莲花鸭签?”
热情明快的笑脸,让武延寿恍惚了下。
张峨眉住在梁王府时,最擅装模作样,只对武延基和武崇训礼遇有加,对别人则疏远冷淡,谁能想到今天,竟肯坐在花楼里与商贾谈买卖呢?
神都的高门贵女,别说婚前,婚后也不应当踏足酒楼歌坊,或是实在好奇,想要一窥门径,总该在父兄夫君的陪伴之下,男装出行。她既然不自爱,惹来旁人轻佻张狂,也是活该。
武延寿存了轻视调侃之意,脸上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有所指道,“不愧是张娘子,待我们兄弟,都很上心啊。”
张峨眉欠了欠身,就算回答了。
再看李重福,显然还不适应如今的身份,微服出来,腰间却束了根市井罕见的金玉带,端着架子,眼神却缠绵,绕着她远远近近。
“我正为租调头疼,不知哪家碾场靠得住,使人打听,才知道赶巧了,原想递帖子上门拜会,又听说国公府办寿宴,流水席开整个月份,长辈都在,若贸然上门,恐怕唐突了,偏又在这儿遇见。”
武延寿忙跟了句,揶揄道,“可见有缘。”
“祖母忝列国夫人已是额外恩遇,哪敢劳动郡王?”
张峨眉的笑容冷下来,修长手指抹着额头,漫不经心道。
“别说在这里不敢招待您,即便是会仙楼,也不妥,不然往后太孙听说,怪我带累得兄弟不上进,怎么交代呢?”
李重福愕然,不信她敢肖想李重润,可那双眼清澈见底,毫无惧意。
很有志气,正与他一样,却瞧不上他!
李重福蹙眉感叹,本以为她是个巨眼的红粉,能识英雄于微时,原来也与旁人一般,捧着正当红的,踩低未发迹的,可见世人熙来攘往,都是糊涂虫!
他摊开手表示气馁。
“人家说个张字,我便想多了,以为小娘子与我一样,阖家团聚的日子,总想指一事避出来,两个无处可去的人,称量稻谷,亦很温馨有趣。”
张峨眉摇头,否认到底。
“多谢郡王关怀,然我三数年未见阿耶,正想给他老人家瞧瞧本事,所以逞能出来盯着买卖,譬如接洽下郡王这四千石,晚上回家便能博个好彩头。”
回过头问边上人,“会仙楼安排好了么?”
李重福再站不住脚,面颊热烘烘地烧起来,只得无奈地向武延寿托付。
“那就请四郎代劳,费用价格都是小事,只求顺顺利利,别出差错。”
武延寿与武崇烈眼见事主反而脱身离去,撇下他们两个不相干的吃酒宴,都有点哭笑不得,当下套话也不必说,打起精神走在前头。
张峨眉道声好冷,回房添件衣裳,牵起袖子折身往里去。
玉壶夹脚跟上解释。
“奴婢一瞧是他就道不好,真担心娘子认不得他,就难看了。”
“我认不得?我认不得他照样贴上来。”
张峨眉步伐甚快,边走边啧啧道,“他还晓得国公府的事呢!”
玉壶听出她是动了气。
“上回没见着面,糊里糊涂地就算了,这回娘子已是拒绝得彻底,他再要纠缠,便请府监处置罢。”
“我还怕他?”
张峨眉驻足哼了声,瞧阴风阵阵,变了天了,更不耐烦应酬。
“从前是有顾虑,施展不开,现而今……”
那画既然不是武崇训画的,可见东宫待他尚有保留,又或者,李仙蕙所图太深太远,连武崇训都不支持。
“罢了,这酒也不必去吃。”
李仙蕙明明答应她拱手相让,一转眼又不认账了,这梁子结的太深,便是武延基立时死了,也得算算利息。
“玉壶去道声恼,就说九州池召我,今日陪不得了,酒账我们结,可是磨米的价格,比别人多收十文,他要嫌贵,你便笑两声,别说话。”
玉壶听了发笑。
“他是个男人,好意思与奴婢争多论少?竟加二十文,不准他事后结账,非得当场掏出来,才知道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主仆几个哈哈大笑,这便议定了,留下玉壶打扫战场。
套了车沿河走,才过浮桥,车厢忽地一歪,茶盏食盒全滚到地上,车窗也掀掉了,狂风呼啸,雨水刷刷往车里灌,跟车的嬷嬷在外头慌慌张张喊叫。
张峨眉推开压在身上的金缕,爬到窗边,竟瞧不清五步之外。
“怎么了?”
嬷嬷七嘴八舌报告,“马拐了脚了!”
“车辕子断了,娘子千万别动!”
“您瞧河水涨起来了,不能耽搁在这儿,往前走往前走!”
“娘子,这可怎么办?”金缕没见过这场面,害怕的问。
一群慌脚的鸡,遇见事只会喊。
张峨眉一指头戳到她肩上,“你怕什么?扶稳了,我下去瞧瞧。”
可金缕拽着她袖子不让。
“要瞧奴婢下去瞧,娘子淋湿了可怎么好?”
“你做不了主。”
张峨眉褪下鱼肚白的长纱衣,捞起裙子掖在腰里,露出大红的纱袴,素白的汗巾子,两手并用地下了车。
金缕和流苏两个面面相觑,拦都不知道怎么拦。
别说高门贵女,寻常市井里的女娘也不敢这么放肆,尤其这大雨泼天,淋湿了纱袴,岂不是连内衣都要落在人眼里?
大雨搅和起洛阳河底的烂泥腥气,呼呼往脸上吹。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眼都睁不开了,车轮卡在碎石里,高高翘起半边,张峨眉喊了两声,无人应,嬷嬷全围在车头上。
好半天,一个回头哎了声。
“娘子下来作甚么!瞧全湿了。”
“真断了?”
她不停抹脸上的水,汩汩流进衣领,冰凉地往肚脐上淌,轰轰的风声听不见嬷嬷回话,正着急,一把大伞笼在头顶。
“张娘子,”
李重福委屈巴巴地,“非是我讨厌粘缠,实在是碰巧。”
他指后头,堵了长长一溜马车,大家急着回家,都派了人手上来帮忙。
“我的车子紧跟在后头,也不知是你们,没挂国公府的表记啊。”
张峨眉愣怔半晌,热心人冒风冒雨,四面包抄,已经拔出卡住的车轮。
嬷嬷回车上捞了把大油纸伞来请示。
“娘子,车辕子裂了条大缝,车夫鞭子抽到脸上,全是血,这车坐不得了。”
她为难地看向李重福,想问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可否仗义出手,谁知他听完了不过讪讪一笑,并不表态,便有些鄙夷。
催着张峨眉道,“离家不远,已命人回去派车了,娘子先回酒店歇歇?”
语带讥刺,“何必站在这里被些闲人攀扯。”
两人挨得近,可是各在伞下,中间风雨阻挡,像隔着重重帷幕。
李重福傻站着等她发落,浓重的眉眼挤皱着,多一句辩解不敢说,仿佛被人欺负了。
张峨眉语带歉意,“嬷嬷不识贵人面,替我得罪人了。”
侧头微一蹲身,“臣女见过平恩郡王。”
李重福意外,讶然张大嘴,当上郡王大半年,还是头回受她的礼。
嬷嬷唬了一跳,生怕得罪了贵人。
“哎呀呀,老奴有眼无珠!”
擎着伞不能跪地,先自打一嘴巴。
“您要打要骂,看我们娘子面儿上……”
李重福很和气,温声安抚她,“妈妈不碍的,这大雨里,谁认得谁?”
张峨眉倒自在,修长的手指攥着湿衣带儿,仿佛闲闲站在晴日春风里,看着李重福问。
“你不认得我?”
温婉中带着点玩味的语气,实则兴师问罪。
李重福忙道,“不不不,天打雷劈,下刀子,我也认得娘子……”
“当真认得么?”
张峨眉打断他。
“就怕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不要紧,我说与郡王听。”
李重福连忙应声好,张峨眉指尖在鬓角捋了把。
“我来时已是及笄之年,圣人开口订了一桩亲事,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才十一岁,襁褓里过继给孝敬皇帝做嗣子,身份在李家诸孙中最高……”
李重福吓了一跳,不妨她开口便是这等石破天惊的话题。
“原谈定了,娶了我,便许相王还朝,并放他们兄弟出阁,偏偏太平公主从中作梗,混闹了一场,圣人气得不轻,这才想起接太子回京。”
李重福讶然抬头,再再确认,张峨眉的意思,当真是若非公主横插一杠子,还政李唐竟未必是还给他阿耶李显。
四下噼里啪啦的雨声,愈加显出他沉重的喘息。
李重福如梦初醒,胸膛起伏了片刻。
想到从前在房州,李显说起宫廷中处处机密,极小的人事亦牵连甚广,只是每要细论,韦氏便令庶子回避,所以秘闻他一概不知,到今日凄风苦雨,才被张峨眉揭开一角帷幕。
“次后想订嗣魏王,然魏王不情愿,只拿高阳郡王搪塞,呸!他配么?”
这声呸,分明是朝他脸上骂的。
李重福胀红脸分辨,“我是长……”迎上她质疑的眼神,顿时语塞。
“所以郡王如今认得我了?”
李重福平了平气息,先解释前情。
“娘子的名讳,我滚在口里不敢念,然来来去去,总是有缘。”
张峨眉不置可否,沉沉的杏眼望着他,平静如深潭。
李重福想了想,索性放下雨伞在泥地里,顿时淋成个落汤鸡,可惜雪白的飞绒氅衣,半边肩头湿哒哒,沉的发灰。
可张峨眉还是无动于衷。
他满心里打鼓,不过是个闺阁里的娇娘,就算侍奉至尊,是哪里练出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尤其暴露于她的审视之下,竟像在武三思面前,越做作,越心虚,知道被人看穿了,人不念停,便不敢停。
两下里僵持,他落了下风,目光只能往下滑。
张峨眉鹅黄的绣鞋上沾了泥浆,珍珠点缀的枇杷鹦鹉,大红纱袴湿透了,贴着腿,映出肉色。
“娘子的意思,我全然明白了,事在人为,我身份虽不如他们,所思所想却与娘子一般无二,更要紧两人同心协力,定然能助娘子并府监,成就大业。”
一番话诚意表白,说的果然就是她想听的。
张峨眉眼底泛起笑意,这回换了笑脸。
“那我想坐郡王的车驾,成吗?”
“好,啊,当然!”
李重福的目光迟迟从绣鞋上挪开,语无伦次。
“就怕蹭脏了郡王的牙席。”张峨眉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鬓角。
满面讶然转为羞惭,李重福拱手告罪。
“是我失礼,张娘子恕罪!恕罪!”
“郡王何罪之有?”
张峨眉抬起手搭在李重福臂膀上,命他扶住,“郡王搭救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