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不说要宗室……”
瑟瑟陡然被闷雷击中, 胸口锐痛不已,怔怔挤出笑脸。
神都的秋日说来就来,仿佛一夜之间, 天街飞沙走石。
她眼里迷了尘,酸溜溜掉眼泪,糊里糊涂想, 得亏相爷死了,辍朝三日,不然今日朝会上就该拟旨, 并筹备和亲动用的物件儿了。
“圣人还在呢!”
司马银朱跳下马,把缰绳抛给丹桂,负着手轻吁了口气。
“郡主莫不是忘了, 是您在御前承诺, 武家的尊荣永世不变,所以淮阳郡王如何算不得宗室?”
李真真见她脸色发白,古井死水一般,日光照进眼底泛不起半点流光,实是怕她漏馅儿, 栽在女史手里挨打。
大声咕哝道,“什么好事儿?合该他们姓武的去。”
推着瑟瑟往屋里走。
“郡马这一招扬汤止沸,来的正是时候。”
司马银朱在背后向李仙蕙瞪了眼, 候着姐妹俩走远了才道。
李仙蕙无奈地啧了声,感叹世事真是难料。
“没他比着,何尝不是一对郎才女貌,偏多出他来, 头先就该打发了!”
司马银朱摇头,“不是冤家不聚头。”
世间男女冤孽纠缠, 在她看来都是自寻烦恼。
“譬如您和嗣魏王,我倒是也想拦,就拦不住!”
李仙蕙讪讪吸了吸鼻子。
前后宫人、黄门尽多,私情小意不能尽数。
好在两人长久的默契,不用言语,也能尽知彼此心意。
挽着她的胳膊转到花厅上,李仙蕙眼皮子往下一划拉,晴柳忙上前蹲身。
“不知女史在宫里用过早膳了没有?要没有,将好同郡主将就两口。”
司马银朱挥手,“用虽用了,你做的甜汤,多吃几口无妨。”
晴柳笑道。
“就是往常那两样,前日泡赤豆时郡主还说呢,可惜女史这一向忙,吃不上这口可心的,往宫里送就怕凉了,这回可巧儿,正赶上了。”
其实司马银朱的差事全交在枕园,宫里除非偶然颜夫人要求,哪还有别人劳动她?这一向借口事多不来,无非是生气李仙蕙不与她商量,便把婚事禀报到女皇跟前。
所以晴柳从中耐心弥缝,一时送点心,一时拿幅字去请她鉴赏,水磨工夫下了大半个月,果然再见面时口气便软了。
这么说来,二娘还是惦记她,不像那些没出息的小娘子,得个夫君如同得了条活龙,怎么奉承还不够,把家人朋友抛在脑后,从此仰人鼻息,还当幸福。
司马银朱笑了笑,芥蒂消除大半,剩下丁点儿,将好光明正大地拈酸。
“你的好手艺,过几个月就便宜旁人了,那时我想吃,还得沾人的光。”
晴柳忙笑着退下。
“那奴婢先去预备着。”
司马银朱解开披风领扣,李仙蕙顺手接过来抱在怀里,俯首嗅了嗅。
“合和香又用完了?这是什么货色,一股子怪味儿。”
司马银朱牢骚满腹,白了她一眼。
“晴柳留给我使,我不放心,让你带走,我里里外外就没人管了。”
李仙蕙哦了声。
“那简单啊,请女史大驾光临,去我永泰郡主府做长史,不就得了?咱们俩秤不离砣,有我一盏香,就有你半盏。”
司马银朱意会了,潇洒地抱拳谢她。
“你已是独当一面,四娘么,还嫩些,我得陪着她。”
“到底是谁见异思迁?”
李仙蕙嗔怪她。
“原是怕丹桂几个管不住她,才拿你去大材小用,如今你良禽择木而栖,反把我撇下了。”
叽叽咕咕算半日旧账,到晴柳来时,已是和好如初,并肩站在窗前。
“郡马赶着褃节儿上下手,四娘便是个瞎子,也明白了。”
司马银朱取了甜汤细品,轻浮细软,还是熟悉味道,遂惬意地叹了声。
“可这事儿就看她怎么想,有的女人骨头酥软,就爱被人强取豪夺,问也不问她一声,先把战场打扫干净,于是选无可选,只这一个可靠。”
李仙蕙颔首。
“倘若武延基如此对我,什么挚爱深情都没用,我只当他是个疯子,有多远躲多远。”
两人相对默然,都拿不准瑟瑟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刚来时,一门心思复仇扬名,又想提拔寒门心腹,罗织党羽,插手朝局,到在石淙亲眼见识了那些龌龊,打消念头,又与武崇训弄假成真……
桩桩件件,仿佛见事明白,又有一分赤诚,仿佛要权柄,又还有所顾虑。
“夹生饭最难吃,只有等煮熟了再看。”
司马银朱回顾太宗养子的手段。
不打不骂,却能逼出男儿满腔血性,要义就在于顺势而为,反正瑟瑟才十六岁,伤掉的筋骨总能长好。
这点李仙蕙完全同意,便放下武延秀和亲不提,只问女皇情形,果然虽是伤怀,毕竟相爷寿数搁着,倒也并不意外,只低声自语道,原想退下来,着他与朕享几年清福,竟也不能。
李仙蕙喟然长叹。
“圣人的退意愈加坚决了。”
“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硬霸住位置,反叫后来人怨恨。”
司马银朱瞧一眼李仙蕙,低声道。
“越性说句不知死活的话,太子但凡得用些,到这个地步,圣人主动退位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偏他支棱不起来。”
“我阿耶不成,难道李家没有能干的?”
李仙蕙驻足侧头。
司马银朱一时恍然,但那话不能戳破,至少眼下不能,遂握着她手道。
“你们日常陪伴圣人,旁的不用多说,就讲郡主府修建的细务,连工部司的状都千万别告,只夸他们办事勤勉。”
“有行乐就好了,可是画院说,行宫的行乐最难画出神韵,譬如上回宋主簿在石淙那一出好戏,落在纸上……”
——诶!
两人异口同声,司马银朱直道可行。
“礼部司郎中手里有祥瑞、铺设,工部司郎中手里有城池之工程役使,文书都是现成的,就缺个人起图样子,反正行乐这玩意儿,不求画功,只求纸上铺陈奢靡,凡百的金贵物件儿,添两笔便有,何等便宜?”
李仙蕙也觉得这主意甚好。
“烦别人,滴滴答答许多解释,寻宋主簿来,嘿嘿,只怕他求之不得!”
这时婆子走来道太孙又来了,请过安就过来这边。
李仙蕙说知道了,召晴柳来,如此这般一番吩咐,她便去打点备礼。
司马银朱蹙眉畅想女皇退位后的情形。
李显是百事不问,韦氏么,比他强的也有限,朝纲政令,具体决断还得是儿女,就凭这四个兄弟姐妹的性子,要推行女官上朝的制度,并不难。
她悠悠地感慨。
“若宋之问的生花妙笔能引圣人翘首以盼退位生涯,一切便顺理成章。”
“就凭这大功,许个侍郎也可。”
李仙蕙遥遥许愿,完了自觉有些轻佻,重又含蓄道。
“他到侍郎就算顶头,反是夫人,掌内相权柄多年,也是时候做外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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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南仙林桥巷子里,裘虎轰然拍桌,把仅有的几件瓷器砸个稀烂。
“你那是兄弟还是仇敌?成心送你去死路!突厥人岂是好糊弄的?”
一头说,解下横刀扔上长榻,把明黄的圣旨轴儿撞得滚落了地。
因不信宫里贵主儿办事这么随心所欲,直觉武延秀是受了人陷害摆弄,裘虎气得七窍生烟,也是替他不值,边骂边吼。
“年初河北道上说是劫掠,那是朝廷遮掩,难道好人家儿女白送给他们?都是从爷娘手里硬抢!单抢走便是一万八千,你算算,挡在前头跟他们拼命,横死的又有多少?杀人不眨眼的货,你去糊弄他们,人家一个不高兴,杀了你都是轻的,骟了你怎么办?你这漂亮壳子……”
武延秀皱眉听到这里,轻蔑地哼了声。
“还提什么壳子,我瓤子芯儿什么样儿,三哥不知道?当我是黄花的闺女儿怕出远门么?”
几个相熟的千牛备身一头撞进来,张口便道。
“府丞这会子没空,晚上下了值再来。”
武延秀眼神一黯,没说什么,他们已去劝裘虎。
“三哥少说两句,圣旨明明白白下了,还能怎么?谢主隆恩就完了。”
他们没拆行头,走一步路,身上细鳞甲咔咔擦擦,隔着兜鍪着急说话,瓮声瓮气的,像好几口哑锣。
裘虎发作半晌,也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仰头看武延秀窝在圈椅里,两脚蹬住榻沿往后仰倒,骑马似的扬起椅子两只前足,前前后后摇晃,委屈愤恨,又要强地咯咯咬牙。
他是真不明白,李家姑娘沾不得,武延秀为什么非要伸爪子?
头先他不知道那姑娘身份时,还赞叹。
一对金童玉女,年画娃娃似般配,真真儿好看,等这座小房子买好,武延秀喜滋滋地装潢,前庭栽花后院植柳,门头紧挨着梁王府的高墙,人家的檐角排雨水,就往这边儿天井里头灌,他才闹清楚前后原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想梁王、魏王兄弟俩,赫赫扬扬,满神都横着走,轰然一声魏王系没了,梁王反扶摇直上……
这里头要没点儿猫腻,他那些戏词儿、大鼓书,便白听了!
龙子凤孙,没一个好东西。
离宝座近的,还端着,自诩贤良,但凡旁支远系,哪个不是掐尖儿卖好,只顾往碗里扒拉?
就譬如这个安乐郡主,早早订下婚约,做准了嫂嫂与小叔子,却几次三番勾揽,绝没安好心!
“好也好,歹也罢!”
结拜的几兄弟生怕他去闯金銮殿,围成圈苦苦地劝慰。
“郡公、郡王,咱们瞧着星星月亮一般分明,到圣人嘴里,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反正实惠给了,跑一趟再说呗!不定圣人知道突厥人凶悍,想来想去,只有小六这张脸能糊弄的过去。”
边说边想到后路,仗义地一挺胸。
“要我说,趁圣旨热乎,将军跟前有一分脸面,索性要个高价码儿。”
“郡王就顶天了,还能要什么?!”
裘虎朝他瞪眼。
行七的猴儿最精,越想越觉得自家主意周全,招手叫哥几个凑近些。
“我有个主意,哥哥们商量?”
他贼兮兮地捂住嘴低声道。
“与其老六一人蹚浑水,不如咱们大伙儿跟他去!”
“——呀?!”
几兄弟茅塞顿开。
“去!瞧瞧突厥公主什么样儿,八个爪子么,两个脑袋么?”
便有人笑,“那可不一定,闹不好,比郡主还漂亮!”
小七得了鼓舞,跳起来指着梁王府的院墙,越骂越难听。
武延秀给他吵得头疼,只盯着裘虎。
三哥的脾气他知道,睚眦必报,绝不让人骑在他头上,私心里说,这几个外头认的兄弟,比姓武的一家子待他诚心。
双手摊开,掌心里空无一物,他却笃定地笑了。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有我一亩地,就有你们三百斤粮食!”
这才是聚义的根本!
七兄弟胸中倏地燃起熊熊烈火。
人投生在寒微里,要说有什么好处,就只有这一桩,趁乱捡起跌落凡尘的星辰,送他上青云,再跟着飞升二里地。
裘虎舔了舔唇,两眼里冒火光。
“要怎么干你说!咱们都是满腔子热血。”
又是一阵沉默。
开弓没有回头箭,真跟了使团去,生死荣辱全看命。
突厥人野蛮,饿了就抢,武周虽强盛,女皇强弩之末,单在决心上便差了一大截子。腰里没钱心里慌,想到在前头与人拼命,背后的倚仗,是这么个避暑就能一避三个月的宫廷,大家都感到后脖颈子吹阴风。
这事儿嘛,还是有三分险。
“天子脚下,杀鸡不能放血。”
武延秀不紧不慢地抱起拳,向右上方虚虚一抬。
“喊打喊杀作甚么?且等春官划出道道儿,几时走,带什么陪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