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九天
随着纪若昙叛逃的消息在小洞天传开, 攻打欲海一事也被加速提上了日程。
不仅仅是云衔宗、紫台、如梦世三大宗门,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门派之主齐聚清思殿,共商人魔两族开战的布局谋划, 其间灯火彻夜不息, 偶尔通宵达旦过后,沉重的殿门才会无声开启。
无人不想成仙。
尽管天梯断裂的这一千年以来, 能在寿数耗尽之前抵达大乘境的修士寥寥无几, 但不妨碍被纪若昙带走的补天石, 成为了整个小洞天眼中的救命稻草。
于是纪若昙倒戈背后的真相, 逐渐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就算偶尔有几位受深恩于纪若昙的修士问起, 又很快被讨论如何夺取补天石的声音压下。
又是一夜月尽天明。
清思殿的大门打开, 修士们陆陆续续从内里走出。
游闻羽坠于人群末尾,行至廊檐下驻步,伸手捏了捏眉心中央,满身疲惫。
在他的手畔, 并肩同行的修士成群结队, 他们的面孔或是肃穆安静,或是满腹愁绪——但不论何种表情,在余光触及游闻羽时, 通通化作了一种无言的心照不宣。
像是躲避散发着腐烂气息的秽物一般, 靠近游闻羽一丈内的修士通通自动绕道而行。
游闻羽视若无睹。
他立在廊下晒了会儿太阳, 感觉四肢百骸中的僵冷稍稍散去, 又闻身后渐近复而停歇的足音。
不必回看, 游闻羽清楚的知道, 能在最后走出来的会是何等人。
宗门中的底层, 群体里的人微言轻者。
他们隔了几丈,在游闻羽背后驻步。
不多时, 交头接耳声响起:“是剑阁阁主……”
“我们要上去问候一声吗?”
“你傻了啊,他跟无衍道君是什么关系你忘了吗?”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他现在落魄了,哪里轮得到我们去攀关系……”
“别想些有的没得了,如今人人都避着他,你非要凑上去,小心引火烧身!”
虽说是窃窃私语,但凭借游闻羽的境界,不想听见反而比想要听见困难得多。
他身形未动,仰面朝向暖意稀薄的日光,装作一无所知般闭合双眼。
在背后议论者路过自己身边时,那双昳丽的桃花眼才睁开一条缝,将几人的样貌映入眸底。
仔细算起来,他们议论的内容,并不是游闻羽这些天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言语。
有曾为扶雪卿座上客的经历,再加上一个叛逃欲海的师尊。
如今大战在即,风声渐紧,这些好不容易被冲淡的标签,又放大无数倍重新贴在游闻羽身上。
若非明澹顾忌着外界的名声,力排众议,坚持让游闻羽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出席讨伐大会,恐怕那些群情激昂的修士们在见到游闻羽的第一眼开始,就会将他直接打成纪若昙的帮凶。
游闻羽嗤笑一声。
明澹名义上担保他的清白,实则叫自己身边修为不低的九歌时刻作为监视者。
游闻羽能明确感觉到他的存在,却又只能装成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离开,游闻羽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他边走边想到了许娇河。
昔日许娇河就是在这里斥责了两个守门弟子。
说宗主未定罪名,他们安敢不敬重于观渺君?
如今他又落到了这般境地,却再也没有第二个许娇河跳出来,将他护在那弱不禁风的羽翼之下。
游闻羽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发觉守门弟子换了两人。
他们熟练地掩盖掉眼底的审视,客气行礼,口呼“见过剑阁阁主”。
完全挑不出一点毛病。
就算许娇河在这里,也发挥不了作用。
游闻羽忍不住想笑,他抻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对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
他忽然很想去见见许娇河。
这个念头,在目睹明澹同宋阙携手离开时,愈演愈烈。
游闻羽装作不经意,朝九歌潜伏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并未选择徒步或是御剑飞行,于脚下释放一道青光,开启了颇费灵力的传送阵。
云衔宗很大,各峰与各峰之间相隔甚远。
传送阵却很快。
一转眼,游闻羽破光而出,立在虚极峰的门前。
“我找师母。”
他言简意赅说道。
看守在虚极峰入口的守门弟子更加寡言,他们没有答应或是回绝游闻羽。
仅是摊开手掌,化灵力为纸鹤,朝着院落的深处飞去。
不多时,兰赋的面孔自拐角处出现。
“剑阁阁主大驾光临,奴婢有失远迎。”
兰赋屈膝行礼,仿佛并不清楚游闻羽前来的目的般问道,“未知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找师母。”
游闻羽重复一遍。
兰赋没有放行:“娇河君身心受创,需要静养,剑阁阁主还是不便打搅。”
游闻羽感知着兰赋隐约的敌意,下意识想到,其实要让她答应,有无数种不伤颜面的办法。
可以编个理由说铸剑需要材料,他要前往藏宝库一套,想要借用许娇河的峰主令。
也可以说纪若昙叛逃后,怀渊峰上遗留的事务需要他同许娇河交涉处理。
总而言之,依照游闻羽目前的处境,这实在是件没有必要硬碰硬的事。
但游闻羽开了口,只一句话就让兰赋神态起了变化。
他仍是开玩笑的语气,尾音尽处却透着森冷的威胁意味,说道:“我知道宗主没有把藏师母在虚极峰的消息公开出去,你若不放我进去,不如我现在就前往紫台主的客居之处,对着在里面议事的宗主高喊两声:‘我刚刚去了虚极峰,您的婢女将我拦在外面,不让我进去见师母’。”
兰赋温婉的笑容褪去,面无表情问道:“您果真要如此吗?”
游闻羽撩起眼皮看了她眼,两手一摊道:“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嘛。”
……
游闻羽如愿以偿,顺利见到许娇河。
她哭了几日,人瘦了一圈。
被明澹劝好后,也不见丰腴。
容色皎皎,下巴尖尖,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床榻上,像只被娇养起来的金丝雀。
她看见游闻羽的神情也不大热切,弱不胜衣的肩膀上披着兰赋递过来的白狐裘,歪着身子坐在床沿,脚上套着羽缎制成的亵袜,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裙摆扬起,生生露出一段雪白的踝骨。
“师母叫兰赋下去吧。”
游闻羽恭敬地请安,随声而出的话却不容反驳。
许娇河有些不愿,抬眸望着兰赋,想了想,才勉强道:“那兰赋你在外面守着吧。”
兰赋应诺,到了外面。
窈窕而颀秀的身影支在窗畔,像是在对谁提醒自己的存在。
许娇河这才正眼看向游闻羽:“有事快说吧,我乏得很。”
她说这话时,嗓音透着股恹恹。
看着她,游闻羽不知怎么想的,也没撑起噤声结界。
他搬过一把凳子,在许娇河的不远处坐下,倏忽正色道:“师母的未来是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的?”
“当然是同你师、同纪若昙合离。”
许娇河顿了顿,厌烦地蹙起柳眉,像是饭碗里落了只苍蝇一样,犹豫再三,含糊地扯到纪若昙身上,“纪若昙背叛了云衔宗,便不再是你的师尊,你也无需继续称呼我为师母。”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游闻羽一本正经道,“您也一样,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若纪若昙只是犯了寻常的错误,游闻羽的话传出去,多半要被人赞一句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
可他的师尊,曾经在小洞天内的地位有多么高,如今跌得就有重。
许娇河脸上那道强装镇定的假面褪去,她的眸光变了又变,终是斥责道:“他是小洞天的罪人!你还以师尊来称呼他,是嫌自己身上通敌的嫌疑还不够大吗!”
她试图用疾言厉色遮掩起那一份外泄的关切。
虽然彼此之间已成陌路,但她始终念着对方过去的体贴周全。
所以在安置完怀渊峰上的仆婢后,许娇河也想与游闻羽彻底撇清关系,不叫明澹未来以他作胁。
游闻羽没有对许娇河的质问做出辩解。
他安静地望着许娇河,平素玩世不恭的瞳孔,突然漫上一层难言的哀伤。
他道:“师母,同师尊断契后,你就离开小洞天吧。”
许娇河不安地抚了抚鬓发:“离开,我能去哪儿?”
“您手上有师尊在九州内的一半产业,将它们尽数变卖,然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儿都可以。”
游闻羽很想说,若许娇河真的无处可去,他可以寻一处房屋将她安置。
言辞在舌尖辗转几个来回,又被他咽了下去。
摆脱一个纪若昙还不够。
想要彻底的安全,唯有远离小洞天,回到平凡人的队列。
奈何他从来与许娇河不具备心有灵犀的默契,真心话未曾出口,许娇河仅领悟了表层的意思,继而用一种充满防备的语气回应道:“变卖纪若昙的半数产业……卖给谁,卖给你吗?”
“继繁阁之后,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心有灵犀的默契没有。
但是许娇河太过清楚往哪里捅刀他最痛。
游闻羽想露出一个坦然无谓的笑,殊不知落在许娇河的眼中,他的眉目写满了沉甸甸的心事。
许娇河不清楚这心事从何而来,毕竟自真境那夜过去,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她没有追问游闻羽表情深处的伤感和惆怅。
在第二眼看向窗外的兰赋剪影后,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游闻羽,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走的,离开云衔宗,离开小洞天,这九州之内,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还有,谁知道纪若昙被我捅了一刀,要是侥幸不死会不会回来找我报复。”
“我的产业你也别打主意,我很相信宗主,我要把我的东西悉数交给他来保管。”
游闻羽以为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决定放手,再听到许娇河提起别的男人,也能把伪装进行到底。
可他耳闻许娇河在自己面前,坦诚地吐露对于明澹的信赖和托付。
依然胸腔闷涩到喘不过气。
许娇河后来说了什么,他再也没有听进去。
只接收到她带着疏远和冷淡的最后一句:“怀渊峰我是不会回去了,你如果没什么要紧事,也少来虚极峰找我,你这么忠于纪若昙,愿意做他的徒弟,就不要同我沾染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