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五天
分散数日后, 虚清境内的四人再度相遇。
宋昶得了件灵器盘龙索,纪云相得了一场造化,大幅度提升了修为, 而许娇河最终找回了柳夭。
皆算是收获颇丰。
两支队伍分别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 宋昶迫不及待问道:“你们可有找到补天石的线索?”
许娇河下意识看向纪若昙那头。
这些天以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真境之内。
照顾纪若昙的伤势已然耗费了她大半的心力, 谁又能顾得上关注性命以外的事情。
她见纪若昙重伤初愈, 面色仍有几分恹恹, 便想代为回答。
“还——”
谁料话音刚启, 纪若昙率先道:“找到了。”
“……?”
许娇河满头雾水, 硬生生止住言语。
另一边的两位青年却是大喜过望。
纪云相欢欣过后, 面色肃然道:“这回道君可能保证是真的?”
纪若昙不欲多言:“七日的期限将近,有任何事先出去再说。”
无衍道君向来实事求是,从不骗人。
纵使闹出上次真假补天石的乌龙,纪云相仍愿信他几分。
“娇河君在传音古螺里交代过, 说道君为了寻找补天石遭遇了拥有千年道行的灵兽骊蛟, 与之对战还受了些伤,此番着实辛苦道君,云相一定会代为禀告师尊, 必使得如梦世上下感激您的恩情。”
自从被纪若昙当众下了颜面后, 叶流裳越发冲动易怒。
她打定主意补天石开裂之事, 是明澹同纪若昙联手策划的阴谋, 又嫌弃纪云相在他宗盘桓多日毫无进展, 因此在出发前往虚清境前, 耳提面命道这次必须要得到个确切的结果。
纪若昙找到补天石, 纪云相也就能够交差。
他沉甸甸的心绪瞬间轻松不少,唯独宋昶仍是口不应心的挑衅姿态:“想当年道君‘剑荡虚清境, 白衣镇九州’是何等英姿璀然,怎的这一次反倒会被区区骊蛟所伤?”
“区区骊蛟?”
“就算不提这区区骊蛟只差半步成龙,拥有媲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是雄踞虚清境的霸主,恒明君总不能忘了若昙他几日前才从极雪境中出来——那其中的无极之雪可是极损修士灵力的。”
二人独处时,许娇河对待纪若昙只能强作冷淡。
但在外人面前,她将护短的心意融入在扮演一对恩爱道侣的假象中,横起柳眉替纪若昙辩解。
因着几分求而不得的欲念,宋昶不愿同许娇河对上。
遭她犀利反驳,也仅是表情变了几番,勉强道:“娇河君倒是护夫情切。”
“并非是我要护着谁,只是不想有些人不计回报所做之事就此被淹没罢了。”
许娇河想也不想就把心中藏着的话说出口,等到纪若昙若有所思的目光扫向自己,才惊觉失言,只视线与宋昶僵持对望,假装没有看到纪若昙眼底涌动的光亮。
“……走吧,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纪云相急着回到外界向叶流裳传信汇报,出声打圆场道。
……
或许是想起父亲在外,又或许忌惮那神出鬼没,连纪若昙对上都会受伤的骊蛟,宋昶没再说话。
传送阵的光芒乍现,四人先后穿行而过,再出现时已然身处风景和丽的落崖洲。
明澹依旧立于人群的前端,许娇河进去时是什么样,出来时见他还是那副模样。
仿佛寸寸机括经过周密计算的完美人偶,七日的等候,不见半分疲态。
明澹的瞳孔对上坠在四人末尾的许娇河,清俊面孔露出令人感到如沐春风的笑容。
许娇河望着他,又想起未来镜中呈现的画面,忽然感觉到悚然的气息顺着尾骨向上蔓延。
她的肌肤情不自禁地战栗一瞬。
“若昙,情况如何?”
当明澹唤出纪若昙的名讳,那种一视同仁的温和便顺势落在了纪若昙的身上。
哪怕是最为敏感挑剔之人,也分辨不出他待许娇河和待纪若昙有任何区别。
生怕被明澹发觉异样,许娇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匆匆低下头去。
除却来时的三宗之人,又有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宗门,也派了不少高阶修士前来。
原本十几人的等候队伍,已然发展到三四十的人数。
“禀宗主,我按照开裂的补天石给出的线索,在虚清境内找到了这个。”
纪若昙摊开手掌,这也是许娇河第一次见到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石头——只是她看了又看,只觉得抛开其内散发的五彩光华不谈,补天石的样子像极了灵剑破妄碎裂的其中一枚残片。
修士群中响起阵阵喧哗。
有了前车之鉴,明澹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保留之色。
他虽高兴,但还是问道:“你可以确定这块补天石的真假吗?”
纪若昙重复一遍过去的回答:“待叶尊主赶到落崖洲一试便知。”
于是明澹微微扬起唇畔,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将其接引过来。
下一瞬,纪若昙忽然合拢手掌,凭空掩去了补天石的痕迹。
“若昙,你这是何意?”
明澹歪了歪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纪若昙的出格举动。
“尊主,我有个问题,今日当着众位同道的面,想要请您给出一个答案。”
纪若昙将手背到身后,半仰起头颅,平视这位名义上身份高出自己的仙道魁首。
明澹似有所感,敛起笑容,正色道:“你问便是。”
“若补天石能够修复好娲皇像,从而使得欲海与九州之间的封印恢复原样。”纪若昙话锋稍顿,平淡嗓音之下隐藏的锋芒刺得明澹眉心一跳,“宗主还会支持进攻欲海这个决定吗?”
“若昙,眼下大家在意的是娲皇像究竟能不能够真正复原,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旁的事来?”
明澹很快掩饰好瞬息的失态,仿佛真的不解纪若昙的所为那般困惑地问道。
与此同时,感应到山雨欲来的宋昶和纪云相无声后撤几步,站到了明澹的身后。
霎时间,纪云相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许娇河。
“宗主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吗?”
纪若昙冷不丁反问一句。
他那张如同凛冬初雪般皎洁的脸庞上透出浅淡的嘲讽,“我只想知道,先是极雪境,后是虚清境——我这番出生入死,为的到底守护九州的大义,还是波谲云诡处不可告人的私心?”
私心。
这个词语被他含在口中,发音很轻,背后的意味却是极重。
重到不待明澹变换表情,他所统领的修士群中已有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出来怒声指责道:“无衍道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现在是在为那些欲海的魔头打抱不平!”
这怫然的声音,逐渐与许娇河在未来镜中看到的画面重叠。
她以为尚且遥远的命运转盘,竟然就在此刻自发启动。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令得纪若昙倒向欲海那边吗?
许娇河的吐息急促起来,她的脑海中似有零星火种接触荒草,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纪若昙成为人族的公敌?
他明明……
许娇河想到这里,又被纪若昙的话语打断。
他淡淡回应道:“扶雪卿重伤,欲海群龙无首,百年之内无法形成与人族对抗的气候,只要利用娲皇像将封印层层加固,确保无一高阶魔族可以破印而出,人族便可以安享长久的太平。”
“安享长久的太平?”
另一侧,紫台之主宋阙嗤笑一声,“扶雪卿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欲海也可以推举出下一任魔尊继续与我人族为敌!封印只要存在,总是需要不断加固,若有朝一日娲皇像再度破损,而世间没了第二块补天石,我人族又将如何自处?倒不如一劳永逸,将妖魔尽数消灭奴役!”
“倘若欲海愿同九州起立血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共处呢?”
纪若昙并不为宋阙激昂的措辞而缄默,维持着喜怒无改的神情,继续问道。
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借由他的询问,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宋阙索性不再伪装,直接暴露出自己的根本目的,“相安共处?凭何要相安共处!”
“欲海虽贫瘠荒芜、民风剽悍,但妖魔二族在阵法驭兽两道上颇有钻研,他们的土地之下又流畅着生生不息的流岩之火,可以作为炼制高阶灵器法宝的最佳助力,另外,欲海极南和极西的无归海、焚烈山上,还生长着许多九州缺乏的灵材草植。”
“这样一块宝藏之地,为何要拱手让给妖魔二族,合该为我们人族独占!”
种种从前未曾细想的好处,借由宋阙的口向众人传出。
利益面前,道貌岸然的假面纷纷剥落,不少城府不够深沉的修士们脸红心热起来。
宋阙的引诱仍在继续。
又提到种族不同的妖魔有着各异的优势。
或成为苦力,或奴役驱使,或直接挖出内丹经过秘法炼制成为助长修为的灵药。
就连许娇河的心绪都在他充满魔性的声音中微微动荡了一瞬。
到最后,他更是提出了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假设:“娲皇像破碎,难道就必须要修复吗?诸位同道是不是忘却了一件事,登仙的天梯被雷劫劈裂千年,我们为何不试试,利用补天石将其复原?”
末了,宋阙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想到,还多亏了明宗主的提醒。”
这一番话承上启下,严丝合缝。
纪若昙只要还站在人族的立场,就决计找不到能够反驳的余地。
当宋阙和明澹合谋将其酝酿之时,许娇河就知道,这场无声的斗争,纪若昙注定不会得到胜利。
洁白道袍下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落崖洲的土地之上。
青年的脊背肖似无论风霜雪雨都不会弯曲的青竹。
可许娇河也知道,有时候阴谋者的目的不是令其屈从,而是使其折断。
“无衍道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纪若昙。
在从前,尽管他贵为一宗之主,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一丝对于无衍道君的不敬。
他伸手抚过胸前满绣的紫金蛟纹,陡然合掌发出清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叶尊主说起过,道君的母亲悬灵老祖的残魂仍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如果不能修复,那么悬灵老祖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尽数溃散——所以,道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会不愿将补天石交出吗?”
“道君的那句私心说得大义凛然,可为着的,究竟是谁的私心啊?”
宋阙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看到纪若昙的衣袖下的手掌猛地攥紧成拳。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怎么敢借此来污涂一位修士的风骨?!
许娇河感觉到心中的火越烧越猛烈,几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替纪若昙辩解,控制不住地指着宋阙的鼻子大骂。
她低着头,不停颤抖。
就在此刻,纪若昙忽而笑了一声,坦然无畏的瞳孔直直相对,映出宋阙志满得意的面容。
他轻轻自言自语:“修士毕生追求天道,然则天道之于万物……难道仅是人的天道吗?”
此问一出,天色骤然大变。
四季如春的胜景被从天而降的无边落雪尽数冻结。
在浩荡凛冽的无极之雪中,有唯一应和者浮在半空,朗声向他道:“无论是不是人族的天道,但本座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要被你眼前的这些小人踏上,就突然觉得真是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