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滕窖埋在太庙地下,光线真的很暗,文记室叹了口气,挑亮油灯,努力睁了睁泛酸的眼睛,继续阅读桌案上的书目记录。
狭长的走道尽头,有人敲响青铜门。
文记室慢慢站起来歇歇气,端着油灯小心走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钥匙开了锁。
门外是一队侍卫,抬着一个箱子,领头对文记室作了个揖:这是太傅大人前几日借的参阅文献,今日归还。
文记室敞开门让侍卫抬着箱子先过:且随我下去做个登记。记室最后一个下台阶,关门前不动声色地向外扫视了一圈。
侍卫将箱子抬道主书桌案前打开,文记室又捶着腰慢慢坐下,油灯就放在眼皮底下,从箱子里一卷一卷拿出来眯起老眼记下卷首目录。
全都是韦编已拆、封泥已除的可参阅卷宗。
侍卫们耐心地在一旁安静等待。
登记完最后一卷,文记室放下竹笔,揉揉睛明穴,问道:全部都在这里了吗?
领头眼皮一跳:全在这里了。
文记室哦了一声,道:可这归还与借出的书目不符啊,是不是,还少了一卷?
领头坚持道:一卷没少,全在这里了。
真的吗?
这一句话,却不是文记室的声音。
剑鞘铿锵铮鸣,抬书箱的侍卫纷纷从腰间抽出长剑。什么人!领头大喝。
莫动怒,莫动怒,都是自己人。文记室语速缓慢地劝解。
主书桌案的书架后走出来一人,峨冠博带、腰佩长剑,正是郑序。
阴暗的地下室里瞬间灯火通明,成排的灯柱亮起火光,火光跃动在刀锋寒刃上,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浪潮似地将书架淹没。姜虞从黑浪后走出来,练甲碰撞出坚硬冰冷的声音。
大公子,姜将军,领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你们想干什么!
姜虞一挥手:搜。
十来名亲兵便上前将抬书侍卫缴了械,团团围住搜身。
没有。没有。没有。......
姜虞和郑喆交换了一个眼神。
通道尽头的青铜小门响起两声叩击,另一对亲兵押着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下台阶。
那个家仆的脸一暴露在火光下,领头原本还算镇定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偏殿角落里抓住的,正往外逃。亲兵汇报。
姜虞又一挥手:搜。
亲兵将那家仆从头至脚拍了个遍。
没有。
领头脸黑透了:大公子,姜将军,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这样无缘无故搜身,将太傅大人置于何地!
姜虞并不理会,对郑序道:什么都没有。
郑序背手站在主书桌案旁油灯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定在那里。
薛府后院,庭燎旁漏壶的刻箭已沉到既定位置。
郁良夫道:不能再等了。
薛太傅还在犹豫:还无人传信回来,或许并没有变故,只是路上稍有耽搁?正如你所说,一旦销毁文书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宁愿功亏一篑,不能玉石俱焚。
薛太傅一闭眼:扔。
庭燎旁,听令的家仆从怀里取出一物要丢入火中赫然是在韦编绳结处封了荣成君喆钤泥的竹简。
一道剑光闪过。
啊啊啊啊!!!!家仆抱着断掌疼得满地打滚。
突生异变,薛太傅和郁良夫大惊什么人!
庭院中央出现一个黑衣束身的侍卫,右手一柄长剑滴血,左手拿着那卷竹简。庭燎火光里,侍卫方正的脸上有寒冷之色一闪而过。
郁良夫惊疑不定:你是谁?!
薛太傅一声大喝:来人!
兵器出鞘之声铿锵,后院四围走廊里亮起无数寒光,府兵从檐下阴暗处现出身形。
拿下!太傅下令。
然而无人响应。
府兵的刀剑原来是向外对着四围回廊。他们退进院中,回廊里便走出第二拨人,正规军制的练甲,头盔簪缨,是宫城禁军延林卫。
延林卫已将太傅府里外包围。
黑衣侍卫身形一动,飘忽间闪进延林卫之中,对着一人躬身呈上竹简:主子,此物果然是在他们手里。
那人拨开延林卫的刀戟,脚步缓慢,行至两军对峙的阵前,黑衣侍卫护在身侧。庭燎照亮他的脸。
薛太傅咬牙切齿:郑喆!是你!
郑喆握着竹简,手指理理袍袖:当然是我,您当初谋划陷害我时,怎么就想不到今日。
我自然是想不到,连延林卫你都能借到手,薛太傅目光痛恨地扫视檐下军士,没想到姜虞那小子恨你如斯,竟原来是假象!
我与姜将军之间,不过是有些小误会,大家说开了自然好相处,郑喆问道,我与您之间,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您这样算计我呢?
薛太傅一声冷笑: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怀疑到我头上,还费尽心机设计引我上钩了吧。
郑喆摇摇头:这就是我和您的区别了,平日里那些小摩擦、小矛盾,真不至于使我对您念念不忘。是兄长在归还滕窖书册时顺手帮我整理目录,发现有加了封泥的文书遗失,一查借阅记录,您这才有了嫌疑。
笑话!薛太傅恨恨道,滕窖借出记录那么多,却单单怀疑我?!
当然要怀疑你。
这个声音一出,薛太傅和郁良夫的脸色即使在橙红的火光映照下,都变得惨淡如金纸。
延林卫整整齐齐让出一条道路。
寡人执政的这许多年里,但凡有乱朝纲、祸社稷之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金珠冠冕,蟠龙腰帷,披领挂日月星辰,刀光剑影中,国君被寺人将士簇拥到阵前。
薛太傅脸色绝望惨白。
薛家奉天子之命坚守郑国,是天子臣民,不是我郑国的,历代郑侯都铭记于心。国君道。
薛太傅艰难道:君上难道从来看不见臣为郑国尽的心力?任太傅一职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第35章
国君一笑:前十五年挑寡人的刺,后十五年挑阿喆的刺,太傅对王室忠心耿耿,不仅有苦劳更有功劳。
是我一厢情愿吗?!薛太傅难以置信,郑喆胡乱折腾,心怀不满又不舍责备的人难道不是君上?默认臣下分庭对峙,阻扰改制进程;派郑序宗见天子出风头,将郑喆停职,这些不都是您所为?
郑喆看了国君一眼。
国君笑了笑,并不说话。
薛太傅却在国君的沉默中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怒而仰天大笑三声,好一个郑侯,戏演得入木三分,连我也被骗了!
郑喆默了默,看向藏在薛太傅身后阴影里一言不发的谋臣:郁先生。
半明半晦间,郁良夫面色阴鸷。
听说鹿鸣馆这些日子人丁凋零,您今早回去看它时,有没有想起燕都揽雀楼?您看我时,有没有想起燕世子吕岫?
郁良夫面不改色:二公子何必自谦,吕岫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您可比他聪明多了。揽雀楼收纳天下能人,吕岫想一个不落全居为己用,最终却反而招致祸事。鹿鸣馆同样才子云集,您却从不过问,任由他们昼访公卿夜宿市馆。表面上您不如吕岫活跃,实际上郑都哪家府邸没有鹿鸣馆的耳目、哪家大人不任用几个鹿鸣馆出身的谋臣?论隐忍谋略,吕岫何能及君也。
郑喆叹了口气:死到临头还不忘挑拨离间,沈先生,您对付辰大夫也是一片忠心啊。
柴荆渐少,庭燎火光渐弱,映出庭院鬼影幢幢。
郑国天子二守臣之薛子,庄公四十年,国君下令抄没。
回昆山只是为了借甘泉宫的阵势引灵,你看我后来不也没住那儿嘛,姬疏盘腿歪坐在席垫上,手里一颗果子抛起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甘泉宫破败久矣,野草疯长能有半人高,也没法住人。
郑喆做在他对面,正在批注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嗯嗯,那你后来去哪儿住了?也是秘境?
过奖过奖,我的术法倒还没那么精深,秘境又不是随便谁都能创设的去哪儿了我也记不得,很长一段时间意识都模糊不清,大概是树灵侵蚀吧。
郑喆百忙中拨冗看了他一眼。
不过后来感应到神木根系被掘,千里迢迢到郑都寻仇,我记得是从山里走出来的。神木的本性吧,走出这座山又进了那座,总之要长在深山老林里。
郑喆头也不抬:噫
姬疏啧了一声:你在泮山不也是住的深山老林?再说了,你看我刚到与山齐的时候,像是遭了几百年不讲究生活品质的罪么?
郑喆埋头书写:像。
姬疏简直要拍案而起,怒道:在写什么玩意儿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
郑喆放下笔抬起头:名单啊,好不容易拔除薛家这颗毒瘤,不趁机一并除掉关联的顽固派,真是对不起这么好的时机。
姬疏道:嘁,你在这写半天,有人用吗?
怎么没有,就是君上叫我写的,郑喆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口气,满意道,一一列出朝中顽固派的名单,还有人比我更合适吗?
没有人比和顽固派斗了十来年的改制派领袖公子喆更合适了。
姬疏忍了忍,没忍住,斜睨他一眼:你现在倒是开心了。
郑喆坦然一笑。
洗清冤情当然开心,但最开心的还是扳倒了薛家这颗王室在郑国安插了几十年的毒瘤。郑序清查滕窖文书发现遗失后,将借阅记录上呈国君,薛太傅立刻受到怀疑。贾生既能伪造官印,和薛太傅之间必有勾结。引蛇出洞的计划是郑喆制定的,借文记室之口透露给郁良夫不日将要清查滕窖的信息,薛太傅很有可能冒险将文书送回。为防万一,滕窖与薛府两处都设了伏。
直到抄没薛府时清出另一本滕窖所属的卷宗,郑喆才明白薛太傅和郁良夫最后的打算这两人担心误入圈套,谨慎起见将借阅的书简分了两批送还。薛太傅从借阅的文书中挑出一份手抄一遍,将抄本混入文书中作为第一批归还,第一批归还时若相安无事才会归还第二批。第二批只有一卷,就是抄本的原件,只说是太傅想留作参考,手抄了一份,上次交错了,特来换回,换书时再携上印了郑喆官印的书简偷偷放还。
延林卫在太庙里逮住的家仆,就是为防第一批还书时突发情况,潜在暗处回府报信的。郁良夫还设置了第二道防线在薛府后院庭燎旁用漏壶计了时,只要超出既定的还书时间,就默认事情有变,立刻将文书投入火焰中销毁。计划滴水不漏万无一失,只是他们没想到,郑喆看上去处境危如累卵实际上深得国君信任,反倒是一直与国君同一战线的薛太傅首当其冲受到了怀疑。
薛太傅在惊变之夜连说两遍原来如此,即便当时郑喆还不明白,等到事后国君命他编写朝中与薛家有牵扯的顽固派名单,他也豁然开朗了。
世言郑国君固步自封、循礼法古,朝中以薛太傅为首的旧派贵族是其心腹近臣。二公子喆锐意革新、积极进取,与国君理念不合,政见屡被驳回,只因郑侯爱子心切不愿责罚,每每稍作退让。
原来正好相反。
远山开门进来通报:公子,君夫人到访。
姬疏嘴里叼着果子,跟着远山出去了。
自从郑喆搬到泮山居住,君夫人还从没来看过这个小儿子。郑喆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从前住在与宫城只有一墙之隔的东门巷时君夫人也并非日日都来关心他。坊间总传国君与君后更疼爱二公子,二公子表示全是无稽之谈。两个儿子都是亲生的,何来更疼爱谁之说。
只是这次郑喆从皋京千里迢迢回都,先是大病一场,又被人冤枉陷害,很吃了一番苦头,没想到君夫人会在一切平息之后登门。
更没想到还是带着这么多礼来探望自己的亲儿子。
龙肝,凤髓,虎骨,豹胎,熊掌,鹿唇,鲤尾,鱼胶,天鹅炙,酥酪蝉......女史还在唱礼。
母亲,郑喆扶额,连声打断,母亲母亲,够了,太多了。
君夫人把郑喆按在榻上躺好,自己坐在边上,捏着手帕擦眼角:你走了那么远的路,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跟着折腾,听说刚回来就病倒了,远山都进宫好几次请小疾臣。我早想来看看,可当时局势紧张,你父君另有安排,不许我来。君夫人啜泣几声,摸摸郑喆瘦削的脸颊。我可怜的子寿,怎么瘦成这样了......
郑喆心中默默道,您摸的这还是养回了几两肉的脸呢。
元生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遭罪呢!这么多天,他可有为你说过话?
郑喆握住君夫人的手,诚恳道:这局不就是我与兄长、父君联手破的么,母亲别担心了。
为了个薛家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也就你们父子三人觉得值,君夫人十分心疼,侧头问道,若黛,二公子现在身体什么情况?
君夫人倒是会问话,这要是郑喆,也就胡乱一句带过了。
若黛是君夫人培养长成的,对郑喆母子二人都很忠心。
小疾臣之前来过,说还是原来五脏衰竭的病因,之前反复发热、木舌口滞、不哭泪出,都是脏气不充所致,若黛如实陈述,现下有所好转,不过小疾臣说情况不容......
咳咳,眼神瞟到眼皮抽筋都使唤不动下属的郑喆只好咳嗽两声打断道,其实没那么严重,都是老问题了。再说现在还有客卿先生用方术治疗,效果很好的。
君夫人大约也同小疾臣打听过了,并不惊讶,只是又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我原先还觉得泮山离都城太远,你平日事务又多,往来一趟多有不便,现在看来,叫你远离俗务静养身心是对的。
君夫人许久没见到儿子,甫一见面发现儿子形销骨立,当下伤心万分,立刻命令与山齐的后厨将她带来的膳食野味烹饪了一半,做成丰盛异常的晚宴给儿子食补一番。
食材分量十足,烹饪的肉香飘出十里,暗卫们饿着肚子坚守岗位,谨防一些不知餍足的山林野兽深夜造访。
母子俩用完晚膳,郑喆将君夫人送出山道外。仪驾将起,君夫人撩起一角纱帐,无比忧心地嘱咐:好生静养,不要操劳,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