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碑石立在山路拐角处的杂乱草丛中,姬疏也不讲究,一脚踩进泥土里伸手扒拉开灌草树藤,将碑面露出来只是一块打磨平整的山石,表面几道风吹日晒的裂痕,乌青的石皮上并不见任何字迹。
郑喆站在草丛外干干净净的石阶上,离杂草藤曼有八丈远,眯起眼睛盯着碑面面露疑惑。
你看你看,姬疏一手将石碑上下一指,哗啦呈现在郑喆面前,无中地,是不是很有意思?无中生有,意思是这块土地原本是没有的吗?
郑喆:?
侍从们跟上来,赵四直言:碑上明明没有字啊?
姬疏咦了一声,把脸凑近石碑仔细查看,直起腰来还是坚持:虽然刻痕已经很淡了,但是确实有无中地三个字,你们再看看呢?
远山也下到泥地离去靠近了看:......可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姬疏隐隐蹙了眉,慢慢拨开灌丛回到石阶上,手抵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恍然:我明白了,原来如此!
郑喆挑起眉毛。远山赵四面面相觑。若黛缩在郑喆背后一脸事不关己,然而下一刻郑喆就被姬疏从她面前拉开,若黛:!!!
姬疏抓着郑喆手腕,朝侍卫三人挥了挥手:借你们主子一用,我们要去无中之地了,稍后再会!
拐过山道就是通向峰顶的路。石阶顺着山壁环绕而上,另一侧是陡斜的山坡,灌丛树杈横陈。
郑喆一头雾水被姬疏拉到石阶边缘,疾走几步有些气喘吁吁。
大师且慢!你要带主子去哪里?赵四连忙制止。
大师你且稍等,大家一起去不行么?!远山赶忙跟上来。
姬疏露出笑容:那当然不行。无中之地乃仙境,非有缘之人不能入也,我带你们主子去见识见识,你们在外面等着就好。
这种时候若黛冲得最快,几个箭步上前就要拉住郑喆另一只手郑喆重心一偏姬疏拉着他向石阶外滚下去就会被枝杈划拉一身伤的坡地踏出一步:走喽!
???郑喆急忙制止,停停停
尾音飘落在空荡荡的石阶上,两人没入忽然涌上坡地的云雾中,消失不见了。
无中地无中地,这名字真是取得好,近看不见却又实实存在的秘境可不就是无中生有嘛。
......
泮山果然是有仙缘,此处秘境定是一位术法大能所创,真是人生处处是际遇啊。
......
郑喆你别黑着张脸嘛,我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拉你一起啊。再说就算是我搞错了,也不可能放任你摔下山坡,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翻涌的云雾后并不是草木茂盛的山坡。一处仿佛半山腰与山齐所在的天然草地,垂直山壁横陈而出,溪涧飞漱而下,潺潺蜿蜒过绿茵地。岩壁上生着几株姿态怪异的古木,根系紧紧攀附着山石,盘虬错节出一副庞大复杂的系统。
即使不是此道中人,郑喆也能察觉到空气里涌动不断的某种信号,每一次若有若无的振鸣都暗合了溪涧流水、微风轻拂、草叶摇曳、古树婆娑。分明是泮山某处再真实不过的山景,却蕴含了显而易见以至匠气十足的人为琢磨的痕迹,使人一眼就能知道此地应已有主人。
所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郑喆无奈。
姬疏领着他沿溪涧慢慢行走,一边寻索四周景物,一边对郑喆两手一摊:带你长长见识啰。你看,想要逃离世间纷扰,除了偶尔携友出行,还有这种一劳永逸的方式。你之前不是问我是不是真的不介意我母亲的后事吗?当年为了治病,又因为亓人逼我太甚,我便随师父归隐昆山,亓朝与狄国之后发生了什么是一概不知,也从没想过去打听。想要摆脱人人声讨的现状,遁世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第33章
郑喆落后一步跟着走,摇摇头。
......
随你好了,姬疏脚步一顿,转身看着郑喆耸耸肩,反正我已经告诉过你,这里还有一条路可走,你可别把自己逼死了。
郑喆拍拍他肩膀。
溪涧向右一拐,隐入古木之后。他们跟着转过山壁岩下有一座木屋。
木屋十步开外,站着一个白衣道人。
哟,姬疏道,主人来了。
道人一身从云短衣,脚踏望仙鞋,一颗脑袋也锃亮光滑,背影颜色浅淡仿佛缺少墨汁的画作。
无故闯入还遇上主人,郑喆有点紧张,扯了扯姬疏的袖子。
那道人转过身来。眉毛稀少,眼窝深遂,鼻骨微微凸出,一副使人不由谨慎对待的面相。裸露的眉骨下,一双同样颜色浅淡的眼睛里映出两位闯入者的身影。道人静静看着他们。
姬疏作了个揖:晚辈昆山后学,因在泮山游玩时见此处灵力涌现,一时好奇,无意闯入秘境,请前辈勿怪。
道人开口,颊边生出两道深深的笑纹。原来破我迷阵的人是你,文王太子姬疏。道人说。
姬疏挑起眉梢。
道人又看向郑喆,却道:你又是谁?
郑喆一愣,一时不懂这高人走的是什么路子。
木屋吱呀一声,门开了。织锦罗裙的少女走向道人,裙裾曳过山花草叶。师父,来客人了么?声音婉转动听,沁人心脾。
郑喆心中咯噔一声。
少女转过脸来。与她师父不同的是,少女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郑喆身上,面露疑惑咦,二公子?
息知意,郑都息族的第二个女儿,郑喆泮山时期的同窗、从政数年的军师。常年足不出户、少见人影,姜洲还道是闺门难出,原来是拜了个山里修行的师父,与郑喆姜洲等早已不是同道中人了。
二公子,别来无恙。息知意面上并不见被人撞破秘密的尴尬紧张,只笑着打了个招呼,见郑喆指着自己喉咙摇摇头,又立刻了然,遗憾道,看来都城近日风起云涌,二公子虽独居泮山,也不能置身事外师父,这位是郑国二公子,郑喆。
道人说:能进入无中之地,皆是有缘之人。
姬疏问:后学才疏学陋,名不见经传,前辈如何知晓?
我与你师父山无鬼曾一同在昆山甘泉宫修行,八百年前是熟识。道人说。
嗬,又是个年纪大到翻史书才能弄清楚的方士。
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姬疏又问。
息知意跟在她师父身边,看了姬疏一眼。
道人一笑,鼻翼两侧纹路更深。望仙鞋向前踏出一步,道人来到姬疏跟前郑喆脚步一动,差点退却。姬疏纹丝不动。
道人色彩浅淡的脸上神情莫测:你是山无鬼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姬疏:......
道人点点头:你师父在你身上实现了他的一个猜想,却使你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姬疏脸色一变:前辈如何知晓。
道人说:因为这个猜想,当初是我告诉你师父的。
郑喆看见姬疏垂在身侧的拳头攥紧了。......既是前辈所创,前辈可有法能解?姬疏的声音中有尽力压制的情绪。
道人却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此术无法可解。
和姬疏在皋京太庙里对生不易说的话一模一样。姬疏的腮帮肉眼可见地绷紧。
道人却又颇有兴味地将郑喆打量一番,说:虽无解除之法,却有缓解之法。若还有人愿意接受此术,树灵得到两个祭品,侵蚀其中任何一人的速度自然会放缓。不过这只是拖延之法,价值不高。
这一次,郑喆是实打实地向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
试试吗?道人说,我看这位已近油尽灯枯,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郑喆还没来得及拉直舌头挤出拒绝的话。道人又说:你这位朋友,可有过记忆模糊、神志不清的时刻?这是树灵开始侵蚀宿主的迹象,放任下去,你朋友迟早会徒留一副空壳,内里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占去,三魂六魄皆无归处。这是对郑喆说的。郑喆惊疑不定,姬疏的背影却依旧沉默。当初在皋京的郑驿馆,姬疏同他讲述医治禀赋之疾的两种办法,只说引灵入体类同以毒攻毒,有严重代价,却不曾提过所谓代价究竟如何。
郑喆咬肌一动,正要细问,道人唇边笑纹清晰,淡淡等他开口。
沉默许久的姬疏却说话了:我知道前辈是谁了。
道人眼珠一转,不动声色。
师父曾说,八百年前的甘泉宫,一众方士中能指教于他的上上下下不过两位。一位入世修行一位踪迹难觅,前辈您是哪一位?
道人并不回答,背过手面向山外,浅色的眼珠映出苍茫云海,云海外又见青山。两座剑山之间,白云夹道里一粒亮光冲霄直上。
来了。道人说。
抱溪伏河一左一右被生不易夹在咯吱窝里在云层间穿梭,速度迅疾,狂风呼啸,脸都被吹变形了。
师父抱溪大喊,我要晕吐了!
下一刻就被扔在树林里,抱溪抱着山石哇地吐出来,脸色铁青。他与伏河从前跟随师父云游,不是以车代步就是安步当车,生不易也从不严词厉色,三人行一向是言笑晏晏、气氛和美。谁料自从遇上师祖,成天都在赶路,三餐没时间吃囫囵觉也没时间睡,还要被师祖嘲笑教了十多年都还没辟谷真是废材。没错!就是废材!抱溪伏河表示非常受伤。原先生不易与其说是师父,倒不如说是父兄,从不逼迫他们学习,也不责备他们不用功,抱溪伏河悠悠闲闲十来年过来,边玩边学倒也掌握了几种术法,还自以为天资过人。没想到阵前一亮相才知道自己更本没有几斤几两,连跟上师祖赶路的步子都做不到,还要师父揪着衣领拎着走。
太伤自尊了!抱溪抱着山石泪如雨下,简直不想面对人生。
从前一定会蹲下来好言安抚的师父,此时也追着师祖而去,连个背影都见不着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喝点水么?
抱溪揉掉眼泪一看啊啊啊??!姐姐!你怎么在这!
若黛蹲在抱溪身边,伏河弱弱地冒出脑袋:那个,师兄,其实不只若黛姐姐,远山哥哥和赵四哥哥他们都在......
抱溪闻言定睛一看,原本就草木稀疏视野开阔的林子外,远山赵四一人抱一把剑,正一脸欲笑不笑、十分假正经的表情。
哇!为什么大家都在啊!而且,为什么他们是这副表情!!
伏河小声解释:这个嘛,好像师祖要去的地方就在泮山,咱们正好遇上二公子他们游山了。至于为什么要笑,小师弟面露同情,大概是师兄你在天上喊声中气十足,响彻云霄了?
抱溪又要哭了:所以说为什么要笑我啊,我就很容易吗?!!呜呜呜,若黛姐姐还是你最好了,还给我水喝!
若黛举着水囊:噗。
抱溪:???
绝不原谅!绝对绝对不能原谅!给水喝也绝对不原谅!呜呜呜呜呜......
山无鬼站在石阶上,素白长袍离泥地咫尺之遥,正弯腰避开树藤查看无中地的立碑。远山警惕地盯着这位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的人物。
生不易从赵四处了解了前因后果,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弟与二公子已经先进去了。
赵四急道:先生,这个无中地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家主子进去这么半天了还不见人!
几日不见,生不易矍铄的精神头似乎下去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深了,捋着胡须蹙眉道:无中地是术法创设的秘境,通常只有方士避世归隐时才会使用此术。秘境中时空变化皆与人世不同,或许二公子他们方才进去不过一息,你二人便觉得已过半日。不过话说回来,二公子为什么要进去?
远山满怀怨念地转过头:还说呢,不是大师拉进去的吗,制止都来不及。
赵四问:照此说法,秘境应当都是有主人的。那先生可知无中地的主人是谁?可好相处?若是见到主子与大师无故闯入,会不会为难他们?
生不易却犹豫了,一把胡须摸了又摸:这......抬眼看看还在观察石碑的山无鬼,这无中地的主人嘛,据说就是传说中那位......
山无鬼的视线已经不在石碑上,他站在石阶边缘,再踏出半步便要摔下陡坡。晨间薄雾尽皆散去,面前是绿意层出的松柏枫桦,山无鬼抬手在空中一点,山间青鸟惊飞那将郑喆姬疏二人一口吞没的虚无处,以指尖为中心泛处金色纹理,波浪般四散开。
山林间突然金光冲天而起。
阵纹中央,古木根系盘出的复杂图案一息倾崩。隔着蜿蜒溪涧,道人传来一句问候。
来了?
山无鬼一笑,眼角小痣便曳出妖冶的红光。
来了,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