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姬疏已经冷静下来:师父说的对,我本来早该离开了。可是,离开与死亡,难道是同样一件事么?我不愿意自己的躯壳被别的什么东西占去,尤其那个东西,还是我自己亲手从深山老林里放出来的。您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山花从瓦当上一串串垂落,红墙黑瓦白花,和风吹拂而过。山无鬼抬眼望去,素白衣袍竟也同风中生长的藤花一般纤尘不染,明净美好仿若仙人,立地就要飞升。仙人望着花串的眼神悠远深邃,是望向了更久远的时空。他也在问:是啊,当初究竟为什么不说清楚呢?
这句话,应当是对遥远不可知的时空里,那些早已模糊的人影说的。
姬疏曾对郑喆评价他的这位师父一双眼睛能视山而空,眼里容不下众生,是真正的高傲。这是对的。即使亲手坑害了自己的徒弟被人找上门来,山无鬼也只是在意自己的困惑,宁愿与那些同在仙途的人隔着山高水远交谈,对眼前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生不易的声音突然试探性响起医治禀赋之疾只有这一种方法么?那郑二公子可怎么办?事到如今,他竟还能记得辛苦北上皋京的初衷。
对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大弟子,山无鬼就没那么客气了,斜斜一个眼风扫过去,有点嫌弃地说:那日你来,我不是已经讲过,具体情况要等我见着人后再说?若是情形没那么严重,自然用不着引灵入体。所以人呢,带来了吗?
姬疏简直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走:我去门口等着。徒留生不易在身后尴尬地唤了几声师弟。
院门口栽了一排香椿子,锈色圆锥叶片硬挺在层出的苍绿之间,一株株间距规整排列有序。还未靠近,一股馥郁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郑喆停在三步之外,呛得咳了几声。
姬疏将目光从香椿子上挪开,转过脸来评价:娇贵。
郑喆道:咳咳、姬弥望,口下留德。
姬疏噎了噎,道:哟,跑一趟窦窖还给你知道了不少事呀。但是这个名字你还是忘了吧。
这有什么,郑喆笑,挺好一名字。
姬疏叹气:我父王,当年一定很想要个女孩。
郑喆:哈哈哈哈。
姬疏警告道:总之,再提这个小心我翻脸啊。
郑喆还是乐不可支。
姬疏于是闭上嘴,黑着一张脸转回去继续观赏香椿锈红色的锯叶。
郑喆抬袖捂住鼻子,慢慢上前,弯腰去看香椿树皮上趴着的一列灰色斑点飞虫,好奇道:这是什么虫子?
椿皮蝉。南方小孩儿真没见识。姬疏扳回一城,不屑道。
郑喆继续好奇:原来是一种蝉啊。是因为长在椿树上所以叫椿皮蝉吗?
这就不知道了。姬疏把手兜进袖子。
会叫吗,这种蝉?
......你戳它一下,说不定会叫给你听。
郑喆回过头,对上姬疏的目光欸!姬疏猝不及防一惊,你来真的?!
郑喆也吃了一惊,闪电般迅速收回手指后退一步那只灰扑扑的小虫子被戳后张开翅膀,露出鲜红色外壳,并且发出尖锐的鸣叫。树皮上一列蝉受到惊吓,也纷纷用尖叫应和。尖叫蝉们沿着粗粝的树皮排成一条鲜红竖线,简直是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刺激。
姬疏一声惨叫:干嘛呀你!
郑喆有点不好意思:夏天嘛,如何能没有蝉鸣呢,哈哈。
郑二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儿呢!姬疏一巴掌拍在郑喆后背上,你是这种人吗,啊?戳虫子?你可笑死我了!
郑喆收在袖里的手指僵了僵,面上却丝毫不显:怎么,不许人有点童心吗?我们南方长大见识短浅的孩子好奇心重也不行?
行行行,你有童心,你最可爱,姬疏投降了,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
郑喆一笑,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三岁能字八岁能文十二治洪十五平乱十七改革,文王太子天人之姿身负厚望,最终留在文献上的也不过短短几行干巴巴的文字。在政|治交易中诞生,又在阴谋勾结中退去,从来不那正眼瞧人,连对儿子都爱答不理却毕竟是作为母亲的那人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在历史中落幕,留下后世不堪的评价。
这下还能找个清净地儿吗,姬疏哀叹,想一人静静怎么就这么难啊。
郑喆这才反应过来生不易不见了:你们不是来太史寮找人的吗?客卿先生进去了?
姬疏唔了一声,顿了顿道:人找着了
郑喆还没来得及激动,见姬疏转过脸看着自己,眼中有沉重警告的情绪:我师父同你说的任何事,都要三思过后再做决定。
郑喆一愣。姬疏的声音压得很低,被蝉鸣重重盖过,带着细微却重逾千斤的力道灌进他耳里。
你......
郑二公子?幸会幸会。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出院门。
郑喆第一眼见到山无鬼时,仙人正一手微微撩起长袍前摆抬脚跨过门槛,一只黑靴踏上青石板,素白衣裳轻轻落下,带起林间清风,有云山雾绕的出尘气质。
郑喆端正身形行了个大礼:久仰仙人大名。
山无鬼不避不让,受了礼,缓步走下台阶,在尖锐的蝉鸣声中叹了口气:聒噪。
他话音一落,蝉鸣便止息。
一看椿树,一排鲜红的线已然变成了灰色,原来是那些椿皮蝉又阖上了翅膀,死沉沉地贴在树皮上。竟仿佛被仙人这一口气叹去了生机。
山无鬼问:便是二公子有事相求?
跟在身后的生不易连忙回话:正是,二公子与当年师弟的情形有五分相似,皆是先天禀赋之疾。
郑喆补充道:是因生不足月,胎元不稳,脏气不充。此前已有数位名医诊断。他原想着仙人诊病或许与众不同,但也总有把脉观色的步骤,岂料山无鬼只将他从头至脚迅速过了一眼,便给出结论岂止五分,乃八分相似也。余下两分也不过是缺了那冶葛之毒而已。
郑喆还没听明白,姬疏已经黑了脸色。生不易也大惊,诺诺道:那这、这岂非也要......才能医治?
山无鬼慢悠悠道:□□凡胎受不住禀赋之疾,唯一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
简直和当年对姬疏说的话一模一样。
郑喆不明个中利害,正待仔细询问,却被姬疏打断不是唯一,我也有一个办法。
哦?山无鬼饶有兴趣地挑眉。
郑喆连忙道:诸位能否与我解释一二?仙人的办法是什么,殿下的办法又是什么?
就在此时院门口冒出一个人头,朝这边嚷道:视空,大人找你!
视空是谁?郑喆第一次体会到了一无所知的痛苦。
生不易忿忿道:师父,您何必屈居此地!
哦。
山无鬼遗憾地对郑喆道:二公子,事务缠身不便多陪,实在抱歉。
但是......郑喆有点着急。
殿下的办法是什么,直接问他便好。至于我的办法,我这两个徒弟都很清楚,倒也不必听我亲述,山无鬼笑道,若是殿下的办法更好,那自然也不必找我。若还是想用我的办法,正好我在皋京的事也要做完了,近日正打算回一趟昆山,到时途径郑都,再让他俩找我便是。他完全不在意小徒弟突然截胡,或许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完全的信心,或许是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治好郑喆的病,说完便点点头:告辞。
生不易追着山无鬼的背影,急急小声叫:师父......
山无鬼跨进院内,反手背在腰后冲生不易摆了摆。
这是个什么情况?郑喆看看山无鬼很快消失在院里的身影,又看看师兄弟二人。
回去吧,回去慢慢告诉你。姬疏说。
他们是早晨启程去的禁苑,回到驿馆也不过午时。三人草草用过午膳又关进东厢商议,远山在外守门,靠在门边站了半个时辰,又抱着剑坐在台阶上。
若黛端着饭后的药汤过来,远山隔着半条走廊朝她摇摇头。
静室大敞的窗户也掩得严严实实,外边完全听不见一点声响。
事实上,里间气氛也十分沉滞。
所以,这其实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策略么?郑喆轻声问。
姬疏安慰他: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方法。
郑喆扯出一点笑容:你说的,不就是客卿先生一开始给我试的么。伐神木建楼宇,借灵气以养生。若是有效果也不会辛苦北上了。
第28章
生不易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艰难道:这个方法我毕竟不熟,或者您让他试试?
郑喆不说话。
姬疏也不说话。他前不久才同生不易否认了自己设想的效果,这下当着郑喆的面真是不好夸口,更怕一说实话把人打击到心灰意冷。
这两人一沉默,生不易便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只觉得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一时心里也有些难受。
过了一会儿,郑喆却突然笑道:二位不必愁眉苦脸,我的病原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医好的。说起来,令师之风范着实令人钦佩,分明已是化外大能,却甘愿为人下属,这算是大隐隐于朝野?
眼下这个情形,生不易倒也乐得顺着他转移注意力。我师父不是甘居人下之人,似乎是在皋京太庙里有些事要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现任那个太卜眼高手低、才疏学浅,还日日对人呼来喝去,简直欺人太甚!我看师父也不能忍他太久。
仙人独行,与世无争,原来也有牵挂?
二公子说笑了,毕竟是在尘世生活,怎么能没点羁绊。我师父虽活了千八百年,身边熟人早已凋零殆尽,但也是从风华正茂的少年时期一路修行过来,怎么着也会有些散落各地的大能同窗。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灵根天赋极好,都是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彼此追寻踪迹,相互破解谜题,似乎是一种在茫茫人海中明证身份、独树一帜的乐趣。
生不易一说起师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郑喆认真听着,有时点点头或者附和几声原来如此、十分有趣、您当年与令师周游天下,也是在寻找那些大能留下的痕迹吗?
那是自然。从前追寻最多的还是一宽居士。居士算是师父的前辈,见识和手段都十分高明......
郑喆道:了不起。
有一次还路遇归我先生,才知原来先生也是寻着我师父留下的痕迹一路找来......
姬疏突然开口:别抓了,郑二。
生不易与郑喆向他看去。
姬疏面无表情,朝郑喆端正放在膝头的手扬扬下巴。郑喆一低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衣缘。他这一身衣服原本用料就不讲究,竟给他挠断了几根线。
生不易看一眼师弟,无声叹息,悄悄退出了静室。
郑喆盯着膝头几根支楞的线头怔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双手捂住脸,脊背弯曲,支起一道无力的弧度。
姬疏的手兜在袖子里,跪坐在他身旁一语不发。
时间在静室里流淌得格外沉重,午后阳光扑在窗棂上,散出一片模糊光影,贴心掩护着同样需要修补伤痕的两人。
一天的飨礼结束,郑序姜虞回到驿馆时已经戊时。一行人衣甲未卸,适逢小司寇晚来拜访。为的必然是郑序遇刺一事。
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郑序去请郑喆一同议事,开门的却是远山,只说二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郑喆本来多病,不宜劳顿,一路随同北上很是吃了些苦头。郑序也不做他想,请小司寇去了正房。
关上门一问才知,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王上听说了郑使遇刺一事,颇为震怒,要将狱里的高猛严进二人立刻处决。
要查案当然还是留下活口审问为妙,但毕竟是在朝觐时节,出现使臣遇刺的事情,王上也很担心,不愿那两人久留。小司寇小心翼翼解释。
姜虞冷笑:那当然,反正为何有人想杀我郑国使臣,王上想必并不关心。
将军误会了,小司寇摸一把额汗,案子还是会继续查下去的。昨日臣才来拜访过,还同二公子讲过此事来着。齐使已经回信齐都查过高猛严进二人的身份了,确实曾是齐大夫葛实的门人,只不过后来脱离门户,游历到了郑国。据那二人交代,是因为曾投名延林卫被拒,对尊使怀恨在心,才行了刺杀之事。
姜虞道:我看你这查得不是挺清楚了吗?那两人看来留着确也无甚用处,不如杀了了却王上心头郁结。
小司寇诺诺道:嫌犯所言也不能全信嘛,还是要小心求证为妙。二公子昨日还给郑都去信,询问此二人是否的确投过延林卫来着。
姜虞一横眉,郑序估计此人是心中不满郑喆插手延林卫事务,连忙打断道:王上的命令自然不可违抗,多谢小司寇大人特地前来通知。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小司寇果然还是喜欢与郑大公子打交道。虽然侥幸今晚二公子不在,但那心怀不满的冷面将军在一旁阴恻恻盯着,还是叫小司寇不敢久留,通知到位就赶紧溜了。
姜虞倚在门边,嫌弃地看着小司寇脚底抹油的背影,道:还刺杀一事令王上颇为震怒。我看是震怒那俩刺客为什么没弄死你吧。瞧他今日飨礼上说话那个态度,我瞅着离得最近的燕使都要一杯酒泼他脸上了。燕君也是可怜,忠心耿耿为王室作屏障这么些年,换来的却是打压与猜忌。
郑序道:行了,少说话多休息,明天还有得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