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司寇道:那倒也不是,名字也给问出来了。
郑喆一笑。小司寇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您有所不知,高猛和严进,就那俩刺客,态度非常配合。刚关进去还没开始刑讯,就全都交代了。说自己是原是无归无属的游士,游历到郑国时因仰慕延林卫风采曾递过投名状,被大公子驳回,因怀恨在心才行刺杀之事。前因后果交代得有头有尾,您说现在除了紧抓齐国那条线还能怎样,要不您受累传信回贵国查一查延林卫当年是否真拒过那二位?
小司寇也就这么一说,他今日来主要是给郑使提个醒,为即将耗费的时间精力做好心理准备。至于,高猛严进和郑序之间是否真有纠葛,待郑序回来一问便知,没想到郑喆还真当场就唤人来书信一封,立刻寄予郑都。
或许是郑国方面自己也已经有了线索,毕竟看二公子行事似乎很重视掌握全局。小司寇暗暗揣测。
郑喆将小司寇送出驿馆外,推手作礼道别:有劳大人了。
不敢不敢,小司寇十分惶恐,是臣份内之事。今后还要请二公子多多配合了。说到底,他也没有强迫自己直面困难的乐趣,虽然挑在今天拜访是因齐使的消息来得十分晚,宗见第二天就要开始了。但觐见之后还有飨礼、食礼、燕礼,郑序是难得再看见了,能配合调查工作的也只有郑喆。
亥时二刻,仪仗队浩浩汤汤开进驿馆,院里众人正围着大烛趁夜谈天。
贴心的若黛准备了足量的茶汤。生不易端着汤碗,在蒸腾的热气中通红着一张脸:我师父收徒比较看眼缘。他当年游历四海,什么钟灵毓秀的人物没见过,偏偏收了亓都的太子
偏偏收了连灵根都没有的弃儿。姬疏也端了碗茶汤,坐在郑喆身边补充道。
生不易重说:偏偏收了亓都那个原也不见得有灵根,还心高气傲、目中无人、成日游手好闲的太子。
游手好闲?姬疏放下汤碗,手撑在蒲垫上作势要站起来,给郑喆一掌按肩上压了下去,你在说你自己吗?成天闲得无聊在我家屋顶上爬来爬去,明明叫你老实待在后院刻木头还要偷偷溜出来找侍女姐姐玩儿。哪儿来的面子?
面子里子都有,生不易说话慢条斯理,丝毫不为所动,你那时候不是刚生完一场大病,得了半年休养吗?不容姬疏插话,继续对郑喆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一人只能收两个弟子这种说法,主要看眼缘,想收几个都行。二公子若有意修习方术道法,待进太庙见了我师父,缘分相合,事情自然就成了。
那倒也不是,郑喆在姬疏不服气的冷哼声中好笑道,一时多嘴罢了。
生不易却摇头感叹:一时嘴快又岂知不正是心中所想。
郑喆一愣。
姬疏道:得了吧老头儿,人家父母双全兄友弟恭的,为什么要到深山老林去受苦。你当天底下那么多爹不疼娘不爱还要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家里有他没他一个样,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可怜人?
延林卫行进时身上甲胄相击,走路的声音铿锵有力,还未进院众人便听见声响,纷纷转头看去。郑序姜虞被簇拥着走进内院。郑序身上只穿了件素色中衣,手里托着重得能压断脖子的冠冕,锦缘厚重的华服外袍搭在姜虞臂弯里。
姜虞还是练甲着身,脸严严实实封在头盔里,侧过去看郑序:这鬼天气,真是要热死人。
是啊,不过你还好吗?穿这么厚。
我们都在檐下待着,哪像你们要在烈日底下爬那三百六十级台阶,还三进三出,我看到后来俞使都要晒昏过去了。真是折磨人。
进院的人和院里的人看了个对眼。
郑序意外道:诸位这是在秉烛夜谈?好雅兴啊。
郑喆笑道:兄长今日可还顺利?
郑序正要开口,姜虞拉了下他手臂:先去换件衣服?又朝郑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一队延林卫于是又拥簇而过。
等郑序换上纱衣外罩,清清爽爽整理一番出门时,院里的话题已经进行到第二轮了。
这个月犯紫薇,说的是公侯权贵势力滔天、图谋不轨,侵害王权,生不易开启了全员讲堂,郑喆同抱溪伏河一般认真听习,远山若黛也混在其中,长期日色发青,如雾遮挡无光明,也是王权有损的象征。
若黛给新学员备好席垫,两人跪坐下,姜虞端起枣仁汤,郑序问道:客卿先生对星象也有研究?
姬疏扫一眼这二人端正的坐姿,侧头小声对盘腿支颐的郑喆道:你这是跟谁学坏了?
生不易回道:略懂一二。修习方术讲究通天彻地,星象是必修课。
郑喆也小声道:能把膝盖收一点儿吗?都支到我垫子上了。
姜虞从汤碗上方飘给他们一个眼神。
郑序道:星象一说莫非真有什么依凭?
生不易道: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星象气运本也是无中窥有,个中玄妙不可名状。大公子何出此言?
郑序道:实则是今日觐见,大夫付辰与王庙堂论道,谈及星象玄说月犯紫薇星,话里话外将列席的诸侯使臣敲打了个遍。自前朝覆灭以来,道法玄学一落千丈,我原想是王室衰微,天子趁着机会出出气罢了,难道其中真有什么讲究?
没想到宗见的第一天是这样度过的。姜虞估计也是才听说,一副三分惊讶七分嘲讽的表情。郑喆直想摇头,只听姬疏在耳边小声说:想的真多,可不就是借机出气么。郑喆侧头看了他一眼。
生不易道:观天象有许多讲究,不是随时都可以。近日是否真有月犯紫薇,臣也不知。不过,只有当星象与人气运相连才能推此及彼,因此要解释此象,首要便是看紫微星的气运如今在谁身上,受犯的究竟是哪颗紫薇。
依郑喆对生不易的了解,他此番话纯粹属于学术探讨,并没有旁的意思。然而看郑序和姜虞又震惊又怀疑、半试探半谨慎的表情变换,显然是从政治学角度对以上言论进行了另一番解读。
郑序长在军伍,极少涉政,姜虞更不用提,单纯是郑序的跟班,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齐齐保持诡异的沉默气氛。郑喆无声地叹了口气。
姬疏道:气运是根什么绳子吗你还能看见拴在谁身上?帝王星就是帝王星哪来那么多废话。
第26章
生不易茫然:啊?
郑喆清了清嗓子,道:说起来,兄长找到同王上请旨进太庙的机会了吗?
郑序:啊对,对对对,这事儿我正要同你说来着。单独面见听训时我提了一下,以回溯祖训参阅礼制为由,王上似乎没什么意见,可惜付辰大夫极力反对,认为窦窖里保存了立朝以来所有珍贵文献,不能轻易开放。
郑喆点点头:即是没有获得许可的意思?
岂料郑序却说:得到了。却是王后给的。
原来这一任王后庸姒与郑都君夫人庸叔妘之间,还有些远亲关系。当年郑侯受封,天子派遣二守臣偕同辅佐,一位来自王都薛氏,一位则来自庸氏。庸氏的这位情况有些不同,庸叔焉子与本家立场不合,自愿脱离本家追随郑侯,在郑都建立了庸叔氏。与其说庸叔焉子是奉王命监;公子同她也有些亲缘,趁着宗见礼的空挡,自诩长辈将郑序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大意是王都庸氏与郑都庸叔本是同支,庸叔焉子虽领命分家,但祖上还是在一个宗庙。然而庸叔氏自立已久,从不回都城进拜祖先,有数典忘祖之嫌。希望郑序原话转达郑都庸叔氏,树发千枝叶落归根,庸叔氏若不忘来处,应即刻返都进拜。
虽是一番训诫,但还是给郑序逮着机会,向王后求来了参阅窦窖文献的许可。毕竟窦窖就设在太庙底下,在王后心中,参阅窦窖与进拜太庙大概是一个意思了。
王后给了一道绢帛手谕,郑序从袖里掏出来递给郑喆:窦窖里真有什么记载于你的病症有益?
郑喆收下手谕,道:客卿先生说,前朝宫中曾有过类似的病例,并且医治有效,大约能在窦窖里查到文献说明。
语罢看了生不易一眼,老先生连忙接话:是前朝大宗的一位公子,生而有疾五脏衰竭,求遍天下医师无果。后寻得一位声名赫赫的方士相助,才顺利转危为安。巫祝在前朝地位很高,相关记载想必一应俱全。
郑序于是不再多言。
大烛边的人群一时陷入沉默。
郑喆半垂脑袋,手指摩挲着衣袖边沿一圈圈细致的绣纹。他与兄长之间仿佛一直都缺少交流,没有事务上的交流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上对方府邸拜访一次,有时对坐也是相顾无言。
姜虞一口喝干了枣仁汤,起身拍拍下襟,道:时辰太晚,明天还有飨礼,我与大公子就不奉陪了。
众人连忙一同起身,又将两人送走。
姬疏稳稳在席垫上盘着腿,啧了一声:那个姓姜的刚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郑喆一撩衣摆,慢慢坐下来:还能什么意思,看你怎么不懂礼数目无尊卑吧。
生不易感慨:大公子倒是不善言辞。
郑喆道: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有成日都在费尽口舌与人争辩的人,才需要一张巧嘴。
生不易却不认同:道法讲究大智若愚大辩无言。大公子虽言辞木讷,但身处决策高位,性格坚毅稳重,又如何不是最善争辩之人?宗室贵胄,举重若轻,何须伶牙俐齿。
郑喆道:郑宗室里唯一伶牙俐齿的人就坐在先生面前。
生不易:啊?
姬疏惨不忍睹似地移开视线,给两师侄使了个眼色。抱溪立刻会意,带上伏河一左一右架着他们年高力衰不能熬夜的师父回房休息去了。
见笑,我家师兄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姬疏道。
唔。郑喆道。
若黛将汤碗餐盘收拾了,叫远山端上同她一道去后院清洗。
客卿先生所言,有何不对吗?郑喆道,身处决策高位的人,哪里用得着与人争辩较劲。
姬疏正色:当然不对。下决策的人难道就可以一意孤行?哪怕是天子也不能罔顾众意,须得与众卿徐徐商议,衡量利弊协调意见。生不易懂什么,他何时有过从政经历。
郑喆不说话。
你在郑都安排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姬疏问,见郑喆斜眼看过来,又一副是我自己聪明猜出来的才不是因为耳朵特别好使的无辜表情。
能有什么乱子,郑喆道,本来也没顺利展开过。
是因为郑序遇刺吗?姬疏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喆端起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碗底的枣仁顺着陶壁滑进嘴里,郑喆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口齿不清道:或许吧。
你们国君倒底是怎么个意思?安排你做事却不信任你,疑人不用的道理都不明白?姬疏啧啧称奇。
君父从前还是很信任我的,郑喆道,是我自己太无所顾忌了。
哦?
郑喆垂下头摩挲衣缘,声音很轻: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撒娇卖嗔的年纪,兄长就已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我虽受君父亲自教导,学的却是为臣之道。君父委派庸叔太师教导兄长,命司马家嫡长子姜虞为伴读,老臣亲信全都有了。远山这孩子虽也是我的伴读,每每见到姜虞却要将自己矮人一头,何尝不是觉得拖累了我。我十三岁那年,郑齐爆发了东乡之战,我待在内朝母亲身边被妥善保护起来,十五岁的兄长却被扔上战场。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回朝时带着满身鲜血伤疤,也带着头一等的战功,连姜虞都在战争之后被封为延林首领。你说,这么明显的偏爱,我怎么可能不懂?
我以为君父也当知道我懂,我愿意尽心辅佐兄长。可是客卿先生带来昆山神木的消息,我一时激动难以自持,说出日后决不辜负君父期望的话。君父竟然反问我认为他会抱有什么期望第二天,我就从都城搬到了西郊泮山。
姬疏盯着郑喆沉默的侧脸,半晌道:可怜。
郑喆问:殿下从前遇上这种事,都会怎么处理呢?
姬疏摇摇头:所以我躲进昆山了呀。见郑喆看过来,又解释道:信任这种事,证明自己很难,劝人眼明更难。
说的是。郑喆表示认同。
因为蛮族的血统,从前我也经常求人信任而不得啊,姬疏道,怀疑一个人,不论他做什么你都能看出别有用心来。
郑喆默了默,又道:说的是。
强求不来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是。
思虑过度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说的是。
没汤了。
说的嗯?没了吗?郑喆回过神来,倾身察看陶壶,果然只剩壶底几颗圆溜溜的枣仁儿。
姬疏眼底露出一点笑意:倒底听进去没有啊,浪费我一晚上。
郑喆自己也觉得好笑,唇角却扯不出什么弧度:听见了,思虑过度徒增烦恼。
姬疏拍拍他胳膊:回去睡觉吧。明天去见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