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求雨者,闭诸阳纵诸阴,南阳北阴故通北门闭南门......一行人朝着北坡高地走去,生不易滔滔不绝地解说。
这是为了引水而拒火。像直接与天地之灵沟通的祈神仪式,主持祭祀的大巫都要求法力高强、灵性深厚。灵根这种东西,要么你天赋异禀出生即有,要么只能仰仗后天机遇,借助某些灵性强大的天才地宝赋予自身。像我师父,就是万里挑一的天生灵根,当年开天眼的时候,目力之强使整座山的灵物都在瞬间灰飞烟灭,这在当时的方士之中十分有名,我师父因此得了个外号叫山无鬼......
郑喆瞥见姬疏挑挑眉,面上显出一点回味的神色。
有灵根和没灵根真的差距很大,生不易感叹,不仅修炼方术能够一日千里、挥手即来,我师父这种灵性强大的人,还可以做到不腐不朽与天齐寿。二公子您看我也算是寿数漫长吧,可和我师父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能再见到师父,他恐怕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吧......
生不易的师父据说是百年前就抛下徒弟四海云游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要不他们也用不着千里迢迢上王都想办法给郑喆治病传说中的那位师父妙手回春,救得了姬疏想必也应该救得了郑喆才是。
郑喆有点好奇:拥有灵根可以不腐不朽?照您这个意思,殿下也是拥有灵根之人吗?
还真是,姬疏虽说是生不易师弟,其实论年纪比生不易还要大,面貌却十分年轻,看起来不到而立。
生不易的舌头立时打了个结,姬疏在旁边笑出声,替他回答:天生灵根哪那么容易现世,我也就天赋稍微好一点,衰朽得慢一点。否则那些疾病灾厄是不会轻易找上能沟通天地之灵的人。
但显然两个徒弟中有一个天赋更好,对另一个而言绝非是愉快的回忆,生不易嫌弃地撇撇嘴,不愿深入这个话题。
北坡高台在望,千人唱诵的祈雨祝词低沉轰鸣,震得人耳朵发麻。
越靠近祭祀场所,姬疏似乎有些不舒服,紧抿嘴唇抬手摁住额角。但是没人留意,毕竟这人日常就精神不佳。
他们立在人群外,可以看见圆木搭建的祭祀台。大巫站在高台上,身着深色长袍,腰间一点金光,大概是金箔腰带,双手向上托着一柄巨大的礼器,泛着乳白色光泽。
高台下围着的白袍从者,双手原来并非交握,而是在胸前结印,口中喃喃念诵咒词,虔诚抬头注视着,却不是看主祭祀人,而是看着高台中间,那几根支撑用的圆木上绑着的模糊影子。
因为距离有些远,郑喆看不清圆木上绑着的东西,只隐约瞧出是个长长的黑色影子。只听生不易解释道:因为对大巫要求很高,很多时候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无法沟通雨神,仪式就没有效果。所以也会退而求其次,找一些有灵性的物品代替,有时是鹿角象牙,有时是良石美玉,从前也有使用土龙的例子。不过我瞧着这个嘛,倒有点像是个......像个人影呢......生不易眯起眼睛力图看得更清楚,方士大概五官也比常人更敏锐些,盯了片刻后说,呀......看来还真是个人啊......曝晒活人早就是连前朝都不用的野蛮方法啦,这怎么还......
一听这话,跟在郑喆身后的远山和若黛脸刷地就白了这俩甚至没注意到高台上还绑着个东西。
尽管有些不适,姬疏也眯起眼睛看得十分专注。
郑喆皱眉问:曝晒活人也可以沟通雨神吗?
然而生不易也正试图看清楚那个被捆绑的牺牲品,有一瞬没反应过来郑喆在说什么,愣了愣才回答:因为以自我刑罚或象征性地灾难临头为祭祀内容比较容易取得神灵原谅,从而免除人间灾难,确实也有些效果。不过那也要看是什么人,最早是曝晒大巫本人,后来也有曝晒部落首领、君王的例子,用这些要么身负神性要么位高权重的牺牲品效果是最好的。
说完,老先生又开始为难他那已经不算清晰的视力,努力瞻望高台。郑喆终于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姬疏的脸色甚至变得有些可怕。
这简直不可思议。自从郑喆认识他们以来,历经世事、稳重淡然的形象就从未褪色过。远山和若黛看上去也很不安,但纯粹是被野蛮残忍的祭祀仪式所惊吓。
先生?您在看什么?郑喆试着问。然而没有回应。
黄昏已经是最后一点黯淡的日光,仪式快要结束了,大巫放下高举的礼器,千人唱诵终于停止,几个白袍从者顺着台阶走到绑着祭品的高处,好像要把人解下来。
那个影子被人触碰,郑喆看出一点模糊的动静,似乎是那人抬起了头就在这一瞬间,生不易如同受到了迎面重击,目露惊恐:不!那是......
姬疏确实比生不易天赋更高,看得也更清楚,那个裹着黑袍的身影,抬头时露出因久被绑缚而失血苍白的面孔,神情疲惫又冷漠,分明是为人鱼肉的祭祀品,注视台下人群的眼神却高高在上,如同睥睨众生的神明。
似乎察觉到远处的窥视,那人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遥远的距离露出一个微笑,左眼下一颗鲜红的小痣仿佛火焰一般灼痛了姬疏的眼睛。
熟悉得令人心惊。
姬疏原地晃了晃,感到一阵眩晕从千人唱诵的祝词清晰传入他耳中开始,数百年都没有知觉的身体突然感到某种源自灵魂的躁动。这股异样直到他看清了高台上被绑缚的人,终于犹如实质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色块。
本朝还从未有过公子拜在巫师门下的先例!此举有违祖训!
......
你看你是乖乖等死呢,还是再挣扎几日?
......
生在亓朝的人,难道和我狄国还有什么关系吗?
......
要走就走,没人拦你!
......
你看,我把你带来这个地方,也是冒了风险的,那人微微笑着,眼里鲜血的颜色浓得快要滴出来,为了保守秘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狄国的铁骑踏遍皋京,血流漂橹,怎么不见殿下你以死明志呢?
......
殿下你怎么了?郑喆一把扶住他。
姬疏脸色铁青,生不易转过头来看他,面色白得吓人。
......生不易嘴唇嚅动,说了几个字。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生不易的脸也出现重影,衰老的、年轻的,高台上经年不朽的人隔着重重岁月,终于对他投来目光。
殿下?殿下您这么快就回来啦?侍女见到他时很是惊讶。
院里闲闲坐在银杏树下摆弄龟甲的那人回过头来,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微笑牵动眼角,纤长温柔的弧度:叫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一大早来人都没影了,还以为你跑了呢。
没什么好考虑了,他立刻回答,又快又稳,师父您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那人像有些意外:嗯......可能就最近吧,你......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了断就趁现在吧,这一去,再回来可就物是人非了。
侍女手里还提着一个长嘴壶,闻言瞪大了眼睛:殿下您要去哪里?
他对下人一向很宽容,有时候也会和它们开玩笑,以致府里的人在没有外人时说话都很随意,根本不怕冒犯。
第15章
这是上午早些时辰,院里没什么人来往,他对侍女摇摇头:没你的事,下去吧。
侍女拎着水壶一步三回头地走上回廊,神情有些迟疑,还没下台阶,一转头正正对上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啊地惊叫出声:吓死我了!不易弟弟你走路怎么没......话音戛然而止。
少年把手搭在侍女额头上,肌肤相贴的缝隙里漏出微光,一瞬而过。那侍女再回过神来时,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茫然,愣了稍许露出笑容来:上午好呀不易,来找你师父吗?大人在院里呢。姐姐先走了啊。说完爽快离开。
那少年全程沉默不语,木着脸绕出回廊走进院里。
他看见了全部经过,感到惊异,问:有必要用回溯术混淆她的记忆吗?
这个术法可以迫使被施术者在极端的时间内回溯大量回忆,起到混淆对不久前记忆的作用。
少年面庞清秀,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着他言语又冷又硬:不然呢?让她把消息透露出去?这样谁都走不了。
似乎他俩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总有人擦枪走火。
兄弟俩不能好好相处大概是许多二孩父母的困扰,然而他俩那位特立独行的师父倒是逍遥自在,劝和是什么从来也不知道,你俩自己爱咋地咋地。放养出来的兄弟情就是如此脆弱。
树下的师父执着龟甲翻来覆去察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两位徒弟看过去,师父抬头盯着做殿下的那个说:就在半月之内吧,最长半月后咱们就要离开。
他点点头,没有问为何突然又定下时间。他这位师父术法超绝,几乎已人身成神,能洞察天机,也许是发现了适合的时机。
师父又看向年纪小的那个,神色没有那么温柔,语气也随便很多:怎么到前院来了?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冷漠少年眉眼间浮现一点委屈的神色,却又努力克制住,回话:做完了。师父,你很久没有教我新东西了。
这次师父连眼神都不打算施舍了,低头继续研究龟腹甲上纵横的裂纹:没什么新东西可以教你,学好这些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另一个徒弟却还教得起劲,甚至连蒙带劝要把人拐回老窝继续当学生。一碗水端不平也是引发二孩矛盾的重要原因啊。
少年恶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回了个友好又嘲讽的微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小兔崽子心眼忒小,以为谁都拿他师父当宝贝,时时要霸占着。
太子殿下有父有母交游广泛,日常应酬都能晃花人眼,生活之丰富岂是大徒弟这个从小养在师父身边、除了师父心里啥也没装的二愣子所能想象的?
太子殿下不和小孩儿一般计较。太子殿下忙得快抽不开身了。
就算给他半个月,了断尘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殿下要归隐,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朝堂上他为数不多的支持者。
不行!绝对不行!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归隐山林?!您这是不负责任!左公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是啊殿下,您身上担着多少责任,怎么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呢?王上只有您和大公子两个儿子,您要是走了,就大公子那个草包还不得把祖宗辛苦挣下的基业全都败光。右公子愁眉苦脸。
他稍微探身把书房半开的窗户拉下来合拢,免得第二天出门听见太子殿下骂其兄长是草包的流言蜚语。
二位稍安勿躁。两位老师难道忘了我本就是短命之人,说不得哪一天就病得撒手人寰,到时候不还是落得这么个局面么?既然如此,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安慰还不如不说。
左公子登时竖起眉毛:殿下慎言!鞠躬尽瘁与逃避责任岂可同论!
他感到疑惑:可我那草包兄长给我下的冶葛之毒未解,我本来也没几日好活了呀。您二位不知道吗?
左右公子皆大惊失色,好似真的不知道。
大祭司不是已经给您解毒了吗?右公子急道,因为见殿下您照常处理公务,神色与往日并无分别,臣等都以为已无碍了......
他挑起眼梢,深邃的眼角被透过窗纱的日光打出一道阴影。语气里捎带意味不明的笑意:是我的错,叫两位老师误会了。话说清楚一点就是,就算鞠躬尽瘁我也有心无力啦。
右公子忧心忡忡:这件事王上知道吗?
还没有告诉父王。又不是什么好消息,犯不着满天下宣扬。他满不在乎。
左公子又要怒了:这和是不是好消息有什么干系!唯君父之命不可抗。王上于您既是君也是父,此等大事怎能不立刻告诉王上!
他沉默。
右公子是看着他长大的,又有半师之谊,当下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殿下您......所以您执意要追随大祭司归隐,是为了解冶葛之毒吗?
不仅解毒,或许还能根除我身上的禀赋之疾,延年益寿也说不定。
左公子质问:大祭司有何种手段一定要回昆山才能施展?莫非有什么法宝在昆山?如何不能就在王都治疗?
左公子果然更加顽固。他说:这我怎么知道,您不如亲自去问师父?
大祭司半路加入亓朝官场,仗着仙人手段叫人拿不起也放不下,许多公卿都眼巴巴望着这块肥肉却谁也不敢下手。搬出大祭司果然叫左公子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