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抱怨
正月十七, 辰时三刻附近。
上元节那天夜里下起的一场雪已经停了,只雪未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碧柳将新炖好的官燕端进来,轻轻搁在罗汉床榻桌上。
她从小厨房过来, 身上染着寒气, 因而搁下汤盅便退开几步,方去看正在逗弄阿黄的云莺。
“娘娘, 燕窝炖好了。”碧柳轻声说道。
云莺喂波斯犬阿黄吃完最后一条肉脯, 净过手后吃起那盅燕窝。
碧柳也去净过手,坐在小杌子上给云莺剥糖炒栗子——高太医今日来请平安脉时她请教过, 说是栗子可以吃。待云莺将那一盅燕窝差不多吃完, 碧柳轻声道:“娘娘, 奴婢进来时听说有小宫人瞧见夏江公公带着人往冷宫去了。”
这些话刚刚没有提起,是不想这些事影响云莺的胃口。
但夏江去冷宫为着什么却不难明白。
今天是贤妃被赐死的日子。
云莺动作一顿, 倒也没有开口,只将余下的两口燕窝慢慢吃完。
大抵活得两辈子又知自己上辈子是个病逝的,她心里也没多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几缕日光却在这时透过窗棂照进来殿内。
吃罢燕窝的云莺搁下瓷勺,擦擦嘴, 望向外面雪后初晴的景致:“待我方便出门走动的时候,该到早春了。”
“小产”后不宜吹风受寒便不宜在冬日出门。
因而云莺得在月漪殿里安心养身子养到下个月的中旬。
碧柳将一碟剥好的糖炒栗子送到云莺面前,柔声说:“待娘娘方便出门,正当赏花的好时节。”
“的确如此。”云莺轻扯嘴角,收回视线便慢条斯理吃起栗子。
她懒得评价贤妃什么。
而冷宫里,吕兰双坐在窗下,一双眸子无波无澜, 即使耳边听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年节过后的冷宫似变得比从前更加萧索荒凉。
房中没有燃着炭盆, 冷得厉害。
“姐姐。”
恢复嫔位的吕淑清身穿樱桃红锻袄, 纱绿绸裙,外罩着一件斗篷,手中抱着袖炉缓步走近。
她在冷宫熬得近半载时间,瘦弱得双颊凹陷。
然而看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吕兰双,吕淑清弯着唇:“果真我当初没有说错,姐姐那时是提前来看自己要待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姐姐在这地方待不长,提前看过也没有多少的用处。”
吕兰双平静将颊边碎发别在耳后,抬一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妹妹。
“没有我,你在宫里又能过什么日子?”
“这便无须姐姐担心了。”吕淑清眉眼弯弯,“娄昭仪如今没有姐姐,不是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么?难道不比有姐姐时过得好?何况,人人知你害我,难道会有人以为我要为你复仇不成?”她伸出手,被袖炉捂得温暖的掌心贴上吕兰双冰冷的脸颊,感受着那一种寒。
吕淑清慢悠悠道:“姐姐,一路走好。”
她当然明白自己纵然恢复嫔位也难以得到皇帝的宠爱。
但又如何?不说眼前的这个姐姐被赐死,便是有朝一日看着吕家倒下,于她也是求之不得。
吕淑清收回手,重新拢住袖炉,扯了扯嘴角,转身抬脚往外走。
行至廊下,她冲夏江点一点头道:“烦请夏江公公转告陛下,嫔妾多谢陛下恩准嫔妾与姐姐告别。”之后脚下没有怎么停留,步出冷宫。直到站在冷宫外,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这座凄凉的宫殿。
“没有姐姐,我当真会过得很不好吗?”
吕淑清似自问又似问身边宫女,随即记起她的大宫女如何背叛她、叫她沦落被打入冷宫的境地。
呵。
反正往后再差也不会比在冷宫的日子更差了。
随着忠武王妃、荣安县主被贬为庶人、离开京城,贤妃在冷宫被赐死,以及吕家遭皇帝贬斥,上元节灯会上众人以为的那桩谋害皇嗣之事才逐渐平息下去。过得一阵子,云夫人被允准进宫来探望云莺。
云夫人捎了枣泥核桃糕、栗子糕、芸豆卷和蜜饯金枣等一应糕点吃食来。
殿内宫人被屏退,碧柳和碧梧也退下,云莺依偎在自己娘亲身边,品尝着一块枣泥核桃糕。
“不急,慢点儿吃。”
云夫人目光慈爱拿帕子帮云莺擦去嘴角沾着的糕点碎屑,温声说道。
云莺将一块枣泥糕吃完,喝下半杯热茶,心中满足,翘着嘴角拉着云夫人的手忍不住撒娇:“还是娘亲心疼我,一大早起来专门给女儿做这么多好吃的。”
云夫人虽然没有提,但是云莺尝得出来糕点是新做的。
如此无疑起了个大早忙活。
云夫人笑着摸一摸云莺的脸:“如今也难得给娘娘做一回这些了。”
停顿了下,又转而紧紧握住云莺的手,轻声道,“娘娘将养好身子,往后孩子总可以再有的。”
云莺不敢冒险赌让家人知晓她假孕无碍。因而听见云夫人暗藏担忧的话,只竭力表现得乖巧,拉过自己娘亲的手再次贴上她的脸颊:“娘亲看我气色如何?”她冲云夫人乖乖一笑,“女儿心里明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好才第一要紧。”
云莺气色看起来的确不错。
正因瞧见女儿气色好,云夫人才没有说太多劝慰之言。
可听着这样的话,云夫人仍叹一口气,眉眼反倒染上一抹愁色。
她刹那间想起许多事。
既想起女儿生辰那一日皇帝陛下偷偷带女儿出宫,允她在云家留宿,记起女儿入宫之后怎样步步高升、恩宠不减,记起年节时皇帝陛下专程派人来云家要走两攒盒女儿爱吃的零嘴,也记起这一次小产之事,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
云夫人不由得又叹一口气。
“娘,怎么啦?”云莺知道自己娘亲有话说,主动问。
云夫人轻抚着云莺的发,良久才道:“有些事情娘娘一定也明白罢,陛下,终究是一国之君。”
那样的身份,或会一时独宠某个妃嫔,却终有去宠别人的时候。
云夫人没办法不担心。
担心,他日皇帝陛下去宠后宫别的妃嫔时,经历过今日盛宠的女儿会承受不住,会心生怨怼,反误自身。
“女儿明白的。”云莺了然云夫人心中所想,当即道。
她双手环过云夫人的腰,靠在自己娘亲身前、窝在自己娘亲怀中,享受着这份让她安心的温暖。
“娘亲放心,女儿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忘记陛下的身份。”
“只望爹爹娘亲、哥哥嫂嫂还有小囡囡也一切都好。”
云夫人眼窝一热。
若非被那份理智拉住,险些说出若女儿嫁在寻常人家多好的话。
千言万语只能闷在心里面。
“我们都好。”云夫人点一点头,“娘娘也千万要保重身体,一切小心谨慎,只求平安。”
送走云夫人后,云莺心里残留两分怅然。
重活一世,本该不留遗憾,可因为已经入了宫,有些遗憾便似无从消弭。
倘若回到入宫之前……
云莺本不喜预设些未发生的事,却在见过自己娘亲以后,未能按捺住这份心思。倘若回到入宫之前,她定是不会重走这条路,想必如今她没有出嫁、依然在父母膝下承欢,或许会日日陪小侄女玩。待小侄女长大些,便教小侄女射箭、骑马,带着小侄女放风筝、荡秋千。
不过这些念头生出以后,没有怎么在云莺脑海中停留。
毕竟她是淑昭容这件事已然无法更改了。
起码现下日子还不错。
那便先认真享受眼下还不错的日子,无须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云莺却不知赵崇在认真考虑着一件大事。
但思来想去,因本朝从无先例,不得不慎重为之,以免云莺和云家因此而遭受无端的攻讦。
他能想到一旦自己提出来,朝堂上会出现怎样强烈的反对声音。
倘若当真要这么做,也决计不是希望云莺去承受压力,莫名其妙变成朝臣口中蛊惑君心的“红颜祸水”。
赵崇也记起年前考虑过和云莺要孩子的事情。
如今再想,愈发认为这很有必要。
他至今膝下无子,朝臣时不时会上书劝谏他广纳妃嫔以便开枝散叶,早立太子,安抚民心。若那个时候他和云莺已经有孩子,想来事情会顺利一些,少些反对。
如此深思熟虑过一番,赵崇打定主意先和云莺要孩子。
只有“小产”之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按捺心思,让云莺先将养着身体。
他亦询问过张老太医。
张老太医道,寻常女子小产后应待半年以后再行考虑怀孕之事。
可云莺也并非真正“小产”了。
赵崇思及自己之前和云莺说要将假有孕变为真有孕时,被云莺腹诽不早些努力,便认为不必特地等半年之久。
当早些努力。
如此,诸事亦可早日落定,不至于一拖再拖。
是以在起初云莺该“坐月子”的那一个月时间里面,赵崇耐下性子,没有让云莺侍寝,也只三五日去一趟月漪殿看望她。待到二月中旬,他不再克制,抱着“多翻几次牌子才更容易有孕”的心思,放纵自己连续数日宿在月漪殿。
赵崇没有提,云莺无从知晓他已经在打要孩子的主意。
被翻牌子、要侍寝也当与往日无异。
唯一从年前到年后这段时间,云莺极少需要早起服侍皇帝去上早朝,在早起这件事上难免懈怠。
连着数日侍寝与早起服侍赵崇起身,她尚且当身为妃嫔的本分。
至于皇帝连连宿在月漪殿,云莺只当他是憋狠了——到底新年那一阵还拉着她白日宣淫呢。
本以为四日过后,皇帝当在此事上有所收敛。
然而——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陛下今日也翻的是娘娘的牌子。”
小太监满脸堆笑报喜。
云莺也笑着让碧梧赏小太监,将人送走,心下却皱眉,看一看天色已不早,便让碧柳吩咐下去准备热水沐浴。
待她焚香沐浴过,任由碧梧和碧柳帮她擦干头发,稍事梳妆,小宫人进来禀报说御辇快要到了。于是云莺起身带着宫人迎出殿外,行至廊下,瞧见帝王仪仗离得很近了,当即快步迎出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冲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福身行礼,赵崇嘴角微弯伸手扶起她,揽过她的肩,“爱妃免礼。”
早春的天气一贯乍暖还寒。
晨早与夜里,无不是冷得厉害,这会儿天黑下来,一阵风过,猝不及防吹得云莺一个哆嗦。
赵崇觉察到她冷连忙把人往怀里带一带。
见云莺未穿斗篷,他道:“爱妃怎得连斗篷也不穿便出来了?”
殿内烧着炭盆自不冷,兼之才泡过舒服的热水澡,云莺身上其实正暖和。出来得着急忘记添衣服,走到殿外记起来,想着片刻要进去便没有折腾。原本确实不觉得冷,只是扛不住那阵冷风才会打哆嗦。
“臣妾才沐浴过,不冷。”
无心解释那么长一串的云莺回答得简洁。
赵崇便噤声,带她快步进去殿内。
被他揽着肩的云莺反因这天气禁不住生出更多的心思。
想到这几日早起,想到明日也注定逃不过,心下忍不住想抱怨。
【这么冷的天,又要伺候陛下早起。】
轻飘飘一句心声落在赵崇耳中,令他脚下步子下意识一顿,更多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他听见什么了?
那样的话实在令赵崇不可置信。
他连连翻她的牌子,夜夜宿在月漪殿陪着她,她心中难道不欢喜吗?
入得殿内,强压住内心震惊诧异的赵崇去看云莺,她面上却看不出什么,那句心声也如错觉般。
未几时两个人相继在罗汉床上坐下。
赵崇看得两眼云莺,不动声色道:“最近有些倒春寒,爱妃若要出去该多穿些才是,以免不小心受凉生病。”
云莺一面斟茶,一面微笑说:“臣妾记下了,多谢陛下关心。”
她将一盏热茶送到赵崇面前,心下幽幽一叹。
当真关心她,这几日何必晨早她没有醒来也要将她捉弄醒,非要她伺候?
让她安心睡个懒觉不好吗?
皇帝做这样的事情倒也不是头一回。
但往日不会接连数日如此,她自认该尽妃嫔责任,同样无抱怨之心。
只这一回加上今天夜里,便是连续五天宿在月漪殿了。
哪怕是前些时日她不便侍寝憋得狠,这未免也……太狠了些……
赵崇竖起耳朵听着云莺的心声,通过她心下所想确认之前那句抱怨不是他的错觉,同时也有些心虚。他喜欢她晨早送他去上朝,哪怕坐上御辇回头去看,依然能看见廊下她的身影,让人心情愉悦。
且,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十分可爱。
便想着左右他去上朝以后她可以继续睡,而肆无忌惮将她闹醒。
原来她很不喜欢这样。
赵崇心虚想着,端起茶盏,自觉闭嘴喝起茶。
尽管如此,夜里少不得仍是要和云莺一起为早日诞下皇嗣努力一番。
但翌日天不亮赵崇如常醒来后,没有像之前几日那样吵醒云莺,而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起身。
示意宫人动作也轻一些,赵崇洗漱梳洗过,张开双臂,由着大太监夏江为他整理衣摆。临到要走之前,掀开帐幔一角看一眼,昏暗光线下,云莺睡得香甜。
赵崇嘴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便重新放下帐幔。
“让你们娘娘安心睡着。”交待过碧梧和碧柳一声,他大步走出月漪殿,乘御辇去上早朝。
没有被吵醒的云莺一觉睡得黑甜。
睡得太满足,也不曾想赵崇这次会“放过”她,云莺迷迷糊糊睁开眼,偏头去看才发现身畔无人。一怔之下望向帐幔外,隐约可见天光大亮,她又伸手摸一摸。
赵崇躺过的地方此时已寻不见温暖之意。
因而皇帝陛下今日去上早朝,没有吵醒她也没有要她伺候起身。
怎得突然如此的体贴?
云莺疑惑一瞬便将这点不解抛在脑后,无论因何缘故,往后来月漪殿都不要她早起伺候才好呢。
“娘娘醒了?”刚拉开帐幔一角,云莺便听见碧梧的声音。
随即碧梧出现在她视线中。
“什么时辰了?”让碧梧扶她起身,云莺问。
碧梧笑道:“娘娘睡得好,陛下去上早朝前也说不要吵娘娘休息,现下差两刻便到巳时。”
那她岂不是一觉睡得近五个时辰?
云莺讶然,又失笑,这么能睡想必是前几日早起闹的,轻叹道:“让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服侍我起身吧。”
“是。”
碧梧含笑应下,便出去命人送热水进来。
如今距离花朝节也不过数日时间。
起身以后的云莺坐在罗汉床上,一心一意编花朝节要用来结彩笺的红绳。
花朝节有“赏红”的习俗。
亦即是小娘子将五彩花笺用红绳相结,挂在枝头,装扮花树,而这红绳自然是要自己编才诚心。
云莺闲来无事,也没有偷这个懒。
她手不巧,和往日一样编好许多红绳之时便有许多被弃置,暂时弃置的那些红绳装在紫檀木匣子里,以免临时会用得上。
“娘娘,良妃身边的大宫女过来说,良妃请您过去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碧梧从外面进来,禀报云莺道。
“我这便过去。”
云莺闻言将紫檀木匣子合上,吩咐碧柳把匣子抱进里间,又让碧梧出去知会良妃的大宫女。
皇帝之前下旨让她与良妃、娄昭仪一起打理六宫事务。
此前她借着养身体,没有怎么理事,花朝节的事宜却不便继续不闻不问。
不过这些事在宫里多有旧例,谈不上太麻烦。
梳妆过后,云莺乘轿辇去往无双殿。
她离开月漪殿后不久,与大臣们商议完事情的赵崇也过来了月漪殿。
本想着今日未曾吵醒云莺让她睡了个好觉,她定欢喜,赵崇才来一趟月漪殿,顺便陪她用午膳。
谁知云莺不在,去了无双殿同良妃和娄昭仪商议花朝节的事情。
“不必专程去知会你们娘娘,朕等着她回来便是。”说罢,赵崇屏退殿内宫人,坐着喝过一盏茶又进去里间。
赵崇百无聊赖漫不经心打量云莺里间的陈设。
半晌,他被一只紫檀木匣子吸引目光,一时走上前去,将那匣子打开了。
乍看里面不过装着些红红绿绿的小玩意。
瞧得两眼,赵崇准备将匣子合上,又反应过来压在下面的东西眼熟。
他伸手从中稍作翻捡。
红绳编的压岁花钱,绣着波斯猎犬的香囊……
赵崇看着匣子里的这些熟悉的东西,从袖中摸出云莺送他的那一枚同样绣着波斯犬阿黄的香囊。
他越看越深深皱眉,一颗心也在悄然之中沉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