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竹马
宫道那边的人出来, 与谢洵猜测的无异,为首的是个颀长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
年轻男子身形挺拔, 先前的一身盔甲已经换成了玄色夹袍,腰系玉带,看着不像是武将,倒更偏向文?臣, 右手亲密地扶住少女的胳膊。
正是得胜归朝、风头正盛的祁小将军。
祁庭同样一怔,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谢洵。
北疆烽火不断, 他身负国仇家恨, 很?少同京城通信,如今报仇雪恨, 一腔热血回了上京, 却不料靖阳公主已经嫁了人。
还嫁给了在上京城连名讳都?未曾听过?的谢二公子, 祁庭扶着元妤仪的手紧了紧。
祁庭虽家世显赫, 官职高于谢洵;但谢洵终究担着个驸马名头,是以二人默契地没有行礼。
见人出来, 谢洵也没耽搁, 主动上前。
绀云连忙闪身, 将地方让给驸马, 谢洵了然, 稳稳地将人整个揽过?来。
看着倏然空荡的右手,祁庭面色凝重。
熟悉的幽香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谢洵垂眸, 将站不稳的少女又往自己的怀中?揉近一分。
“谢某公务繁忙, 还没来得及恭喜祁将军大败北疆,扬大晟国威。”
祁庭剑眉拧起, 目光却落在他怀中?的元妤仪身上,只觉心?中?一股不甘游走?。
“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道谢。”
哪怕他没叫驸马,谢洵依旧面色平静,点头道:“改日朝上再叙,今夜天色已晚,殿下醉酒身子不适,臣先带她回家。”
他语调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那句“回家”却还深深扎在了祁庭心?里?。
祁庭本以为自己和元妤仪青梅竹马,其中?情谊绝非旁人可比,可她却已然有了正经的夫君。
今日在宴上,他委婉提至此事?,她只道与驸马举案齐眉,俨然一幅心?满意足。
祁庭想到景和帝悄悄告诉他的事?,暗自握拳,冷声开口。
“二公子出自陈郡谢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难免有几分傲气,但公主也绝非孑然,公子既已尚公主,更该尊重殿下,否则安国公府并不介意多个敌人。”
说罢,祁庭右手按上腰间佩剑,铿然一声,剑刃出鞘。
谢洵眸光愈发幽深,唇角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她酒量不佳,如今醉的迷糊,两腮通红,原本将人搂过?来已有几分安心?。
听了祁庭的话反而多了几分冷嗤,倒没想到,她对?这?位竹马这?般信赖,如今人已经主动替她撑腰来了。
嫁给他,她就这?样委屈?
一时?一刻都?等不及吗,上一秒还说要与自己做夫妻,下一秒就去接自己打了胜仗的威风竹马。
谢洵只觉得心?中?愈发堵塞,偏偏人还睡着,他问不了,也问不出来。
这?样的质疑,倒显得他像个怨妇。
“谢某与殿下夫妻之间的些微琐事?,不劳将军费心?,公主是我的妻子,我也从未将公主视为敌人,自不会将公主丢弃不顾。”
“妻子”二字被谢洵咬得极重,那张脸上却没什么大表情,只有那双眼在宫灯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说罢,青年将站不稳的姑娘打横抱起,左胳膊揽住元妤仪的肩膀,右臂搂住她腿弯,转身离开。
祁庭闭了闭眼,咬紧后槽牙,将这?一切忍下。
马车停在琼正门外?,夹杂着寒意的夜风迎面吹过?来,卷起少女垂下的裙角。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少女下意识地往最近的热源靠,脑袋正缩在青年怀中?,贴着他单薄的胸膛。
谢洵许久未曾见她,更别?提和她这?般亲近,那股幽香疯狂游走?于他的鼻端,他虚扶住少女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回到公主府,锦莺和叶嬷嬷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还在门口等着。
如今见人回来,连忙跟着冷脸的驸马往内院走?,将人放在榻上时?,元妤仪的胳膊还挂在他脖颈间,没有要松开的趋势。
谢洵抬手将她的胳膊拂下,她呓语两句,青年皱眉凑过?去,隐约听到,
“祁三,你这?次带的酒也忒辣了些……”
坐正身子,年轻郎君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霜,她也知道今夜的酒烈,可现在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喝的不省人事?,却还记挂着那位祁小将军。
青年的呼吸粗重了些,勉强平复心?绪,本着不与醉鬼计较的心?理?,向后挪了挪身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昏睡的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往下拽了拽。
谢洵眸光一顿,转过?身低头看向她,粉面含春,远山眉微蹙,端的是明艳无双。
元妤仪沉重的眼皮阖着,鼻端却闻到一股浅淡的白檀香,这?味道很?熟悉,她身边也只有一人身上带此香。
这?样平和安稳的香味留在身边,才让她生出一丝安全感来。
迷蒙之间,她的脑海中?又萦绕着祁庭略带责备的话,“阿妤,你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 ”
祁庭的话和今夜灌进肚子的烈酒混杂,元妤仪眉间郁气久久不散,难受的紧,额角太?阳穴酸胀。
她语调压低,不自觉带了几分纠结的委屈,“头痛,胃也痛,好难受……”
那抹白檀香若隐若现,似乎近了些,驱散她胃里?翻滚着的酒劲,意识终于有半分清醒。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洵自然没错过?她的抱怨,轻叹一口气,最后还是重新坐回床边,将她温热的手重新放回寝被旁。
谢洵莫名想起今日卫疏同他提的法子,把靖阳公主当?妹妹养,要对?她好,关怀她。
元妤仪还在强忍着不适,额头鼻尖滑出几滴细腻的汗珠,烈酒入喉,将她烫的如坠烈火。
青年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映在烛光下,投下一排模糊的影,他捞起泡在银盆里?的凉帕,替榻上不安的少女擦去额上汗珠。
昏着的元妤仪只觉得有凉意浇灭辛辣酒劲,喟叹一声,姿态轻松,由着那凉爽的帕子覆在面上,甚至主动仰着白玉般的脖颈靠近。
谢洵知道她是个醉鬼。
且她的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譬如去岁冬末在长庆宫,她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挂在他身上,霸道蛮横;
又譬如此刻,在所有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像只倦怠的小猫,娇气又黏人。
除了病重的母亲,谢洵从未这?样细心?伺候过?旁人,虽知道她喝醉酒便不记事?,但谢洵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替她擦脸的力道。
冷情的郎君语调略有起伏,夹杂着几丝不悦,“殿下既知道那是烈酒,便不该喝那么多。”
元妤仪的耳廓动了动,意识模糊地顺着他的话反驳,“我就喝了……嗝,三杯。”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比划,三根纤纤如玉的手指在青年面前晃。
谢洵眼底依旧带着冷意,转身拧帕子时?沉声不满道:“外?人的酒自然比府里?的香。”
他们成婚当?日饮合卺酒时?,也没见元妤仪这?般好奇,那合卺酒味道甘醇,且不醉人,她又不稀罕喝了。
可祁庭从北疆带过?来的酒,她就偏要尝个鲜。
那竹马将军送的就全是好的吗?
这?样想着,谢洵眉峰皱起,拧帕子时?格外?用力,一串水珠啪嗒啪嗒掉在银盆里?。
这?样清脆的啪嗒声响也提醒了谢二公子,面色冷静,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
他刚才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再回头时?,拔步床上的少女已经踏实地睡了过?去,长睫微垂,面相乖巧。
谢洵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哪家的哥哥见到妹妹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会高兴呢?
他心?绪不宁也是正常反应,并无不妥。
……
不过?片刻,叶嬷嬷等人已经送来了解酒汤并一碗暖身子的姜汤,见驸马亲自守在公主床边伺候,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对?付都?挂在明面上,她们这?群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忐忑,更希望这?对?主子能冰释前嫌。
绀云习惯了伺候公主,便要上前喂汤,却被谢洵止住,淡淡道:“给我吧。”
绀云一愣,上次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她还以为驸马心?中?也存着气,如今看来却不像不高兴的人。
叶嬷嬷主动上前将人拉过?来,躬身道:“既有驸马侍候,老奴也放心?了,先带着这?两个丫头去角房候着,驸马若有吩咐只管摇铃。”
汤匙磕在瓷碗边上,温热的瓷碗端在手中?,谢洵方觉有些真?实,瞥了一眼安静的少女,心?中?弥漫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点头道:“折腾了一天难免劳累,嬷嬷先带着她们去休息吧,殿下这?里?,洵会守着。”
叶嬷嬷上了年纪,余生唯一的念头便是公主平安和美,姻缘和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拉着绀云和锦莺退了出去。
转身带上门,叶嬷嬷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
绀云不解,“嬷嬷,上回殿下同驸马闹了个红脸,又多次驳回驸马送来瑶华宫的帖子,若是驸马心?有怨气,偷偷将解酒汤倒了怎么办?”
锦莺初听此言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立刻浮现几分担忧的神情,附和道:“嬷嬷,还是让我和绀云回去守着吧。”
叶嬷嬷眼角笑出鱼尾纹,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额头,半喜半嗔道:“傻丫头,你俩可看见了驸马方才的模样?”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叶嬷嬷笑得和蔼可亲,“你们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不懂也是常理?。”
两个丫头脸皮薄,霎时?红了耳垂,忙道:“可是嬷嬷……”
叶嬷嬷抬眼看了看雕花木窗上投出的青年背影,顺着游廊往角房走?,面上心?满意足,“谁家夫婿心?里?有气,还能这?样贴心?地照顾娘子?”
绀云和锦莺思忖着方才驸马的模样,又是替殿下擦汗,又是主动接碗喂药,倒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皇后生病时?,先帝也是如此侍疾。
长夜漫漫,公主府寂静无声。
叶嬷嬷却觉得心?中?微热,感慨道:“你们都?是殿下的身边人,自然瞧不见殿下受半点委屈,这?是忠心?没错。”
“上回的事?儿,殿下虽不与我这?老婆子透口风,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计较着夫妻之间爱的多少,付出的多少罢了。”
他们还年轻,又是新婚,难免会有摩擦,会计较这?些细微小事?,先帝和先皇后年轻时?又何尝没有这?些龃龉。
天长日久方能见人心?,婚后一同见过?风波,方能明白夫妻一体的真?道理?,自然也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谁爱的多,谁爱的少。
如今的公主和彼时?刚成亲的先皇后何其相似。
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却红颜薄命的皇后娘娘,叶嬷嬷心?中?酸涩,轻声开口。
“日子都?是一天天过?出来的,驸马爷素来把话憋在心?里?,却有一点好处,并非心?胸狭窄的小人,咱们殿下若是真?的吃了亏,也不会同他凑活过?。”
“女儿肖母,殿下如今啊,跟还在东宫时?的娘娘一模一样。”叶嬷嬷一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垂首不语。
夜幕幽深,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已近亥时?六刻,万籁俱寂。
元妤仪虽睡着,却还是隐约嗅到那股辛辣的姜味,嘴唇扁着,显然颇有意见。
谢洵将解酒汤喂完,再喂姜汤便显得格外?费劲,她觉得姜汤辛辣,一次只能喂进一小匙,喂了许久,也只喝掉半碗。
左右元妤仪已然喝了解酒汤,谢洵无奈,便将剩了半碗的姜汤放在了外?间的八方桌上。
轻微的风拍打着窗牑,青年从善如流地在屏风后铺上自己的被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元妤仪去迎接祁庭的身影。
卫疏跟公主不熟,自然认不出来;
可他却是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正牌夫君,哪怕元妤仪只是露出一双手,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们只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些小矛盾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在此时?和离。
他们还是夫妻。
公主不应当?同旁人那般亲近的。
谢洵自比兄长,很?是不喜今夜祁庭为公主撑腰的话。
就算日后和离,那祁庭也绝非良配。
公主性子虽娇,骨子里?却带着倔,祁庭浴血疆场,心?思粗略,怎能照顾到她方方面面。
不配,实在不配。
隔着五折屏风,谢洵屏气凝神,分辨出元妤仪细微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在那人平躺着的身影上。
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因这?些嘈杂的想法泛起波澜,无论如何再难得沉静。
能配得上她的夫君。
谁能配得上她?谢洵一遍遍想着。
靖阳公主是九天之上的鸾凤,地位尊贵,风光无限,寻常男子恍若沉泥,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生得美,性子良善,爱憎分明,平心?而论,是顶好的姑娘,她是这?样好的人,未来的姻缘更要慎之又慎。
脑海中?闪过?所有世家贵族,谢洵挨个否定。
貌丑者不可。
元妤仪上次亲口说,喜欢漂亮的人物?,倘若对?方连具合格的皮囊都?没有,何谈般配?
懦弱者不可。
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至今却仍被置喙牦鸡司晨,未来的夫婿应当?有铁血手段,能护得住她才行。
暴躁者亦不可。
她性子娇气,偶尔习惯撒娇,喝醉了酒,不高兴时?又难免霸道蛮横,未来的夫婿也应当?情绪温和,能包容着她。
除此之外?,祁庭不可。
……
歪斜的点点星光映在谢洵漆黑的眼底,他眸如深潭,渐渐清亮,折射出点点星光。
偌大上京,无一人堪与公主匹配。
青年怔住的双眼眨了眨,迟钝的思维活泛起来,他直视着清冷的夜光。
排除所有人之外?,还剩一个他。
可是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也早觉得这?世间令人恶心?,只想还陆家一个清白后,孤身赴死。
但若和离后,无人照顾元妤仪该怎么办?
她孤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后再喝醉酒,也会有人去接她回家,喂她喝药吗?朝堂之上若还有人斥骂她夺权篡位又该如何?
她还没二十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倘若遭此境遇,会偷偷哭的。
眼前仿佛出现元妤仪含泪的眼,谢洵心?中?宛如被一根细长的银针刺伤,泛起一阵锐痛。
这?样人心?浮杂的世道,谢洵从不信人心?,不信旁人的好,却偏偏碰上一个待他毫无杂念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值得挥霍,就算是本着恩情,他也得多活几年,为元妤仪铺路。
起码得保证,所有人皆臣服于她,这?是谢洵这?个驸马,趁活着时?要做的第三件事?。
她以后的生活安稳与否,同陆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一样重要。
漆黑的夜色涌上来,躺在屏风后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洵空荡的心?脏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似乎只有看到她平安,他的心?绪才能重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