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繁绪(1 / 1)

郎君千岁 水上银灯 493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1章 繁绪

  那一瞬的想法, 将繁缕自己吓了一跳, 心里砰砰跳动, 心烦意乱, 她怎麽会这麽想, 这可不是别人, 是个恶名昭彰的西厂太监。

  这是所有人眼中的索命无常一般的人物, 声色表象罢了,自己是不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就快疯了。

  卫衣自然不知道繁缕的想法, 否则掐断她脖子都不在话下。

  卫衣说完,便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 他目光凝在繁缕身上, 已经没有了那一次见到繁缕的时候,那种恍惚又美妙的感觉了。

  就是海棠着露, 也不过是晨曦片刻之间, 在於她相处的过程中, 那些所谓的感觉都在逐步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有些胆小怯懦, 又有些机灵的小医女罢了。

  他渐渐看到的, 才是这个真实的人,真正的繁缕,普通又娇憨, 偶尔有着些许的小聪明。

  没有人, 能永远维持一瞬间的惊艳,生活大都都是由细碎又平凡的琐事拚凑而成,然後渐渐看出一个真正的人。

  “大人。”繁缕从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头来,继而迅速低下头去,屏息凝神。

  卫衣点了点道:“你尚且算是有些小聪明的。”

  繁缕低眉受教,手里拧着筷子戳在碗里的一片菜心上,嫩绿的菜心被热水焯过,加上猪油入锅快炒,盛上盘时依旧青青翠翠的,滑软的香菇,脆嫩爽口的菜心,倒是极为好吃。

  繁缕起身从妆盒里拿出一只做好的香囊,给卫衣看,道:“这个是给督主做的香囊,里面是用调制的安息香,有助眠的效用。”是白底绣海棠的香囊,简单适用於男子,不是很女气。

  繁缕对香料了解当然不多,也不过是照着书上,做个简单的香囊,再多的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了,那可是专门的香料师傅做的了。

  卫衣很满意,道:“很不错。”

  “多谢督主。”明明是她辛辛苦苦做了东西出来,被人白白拿走了,却还要为他的一声夸赞道谢,繁缕想,这就是位高权重惯了才拥有的姿态。

  “督主,不如先行用饭吧。”

  卫衣终於坐了下来,小欢子一早很有眼力见的添了一副碗筷,繁缕却没什麽胃口了。

  她以前只奇怪人为何除了生病,好好的还会没有了胃口,但现在明白了,这感觉,味同嚼蜡,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午後

  卫衣很少有自己的空暇时间,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都要围着主子转,或者为主子办事。

  繁缕不知道为什麽,督主挺喜欢听人读书的,不计是什麽书,他都能听得进去。

  托他的福,繁缕也因此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书册,内容杂七杂八,她一般都自己随便选一本来读个一章两章。

  卫衣抬手拿了一本书下来,翻定在其中一面,递给她指着上面的字道:“今日读这个。”卫衣鲜少自己挑文章让她读。

  繁缕拈开书页,一看是《桃花源记》,崭新的页面散发出墨香,繁缕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拢了拢衣裙,书卷摊开在膝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才拿起书卷。

  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才捧起书语调平缓的念了起来,音色清朗: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亡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穹其林。

  林尽水源,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

  卫衣只是喜欢人读书时候的声音,静谧安宁,只有少女轻柔的读书声,他站在窗前,海棠依旧,绿肥红瘦,仿若这与世隔绝的一隅之地。

  读罢,繁缕思忖,这世俗纷扰,何人能逃脱,她放下手中书卷,说:“真的有桃花源这样的地方吗?”

  “你觉得有吗?”卫衣随口问道。

  繁缕点头道:“也许有,但是里面住的一定不是凡人。”

  有哪个凡人,能逃过俗世凡尘,避世百年,想必除了神仙没人能办到。

  “兴许是那些人已经死去,是鬼魂,却在仙境里活下来而不自知,不过也许就是神仙呢。”

  繁缕捧着书看着他,卫衣对她这个新奇的想法不予置评,哼笑一声道:“许是吧。”

  卫衣小憩了片刻,便带人往西厂去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样的事,不带有丝毫的悲悯之心,他知道如何挖掘每一个人的弱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诏狱,大抵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傍晚时分,夜幕降临,督主还没有回来,花影暗暗,这院子里显得有几分诡异了,好在小欢子很快就点亮了廊下的灯笼。

  繁缕抚裙坐在台阶上,拈着一片海棠花瓣,单薄的花瓣透过昏黄的光色,朦胧的淡粉,繁缕笑了笑,远远看见有人从院门走进来,小平子在前提着灯笼快步进来,督主在他身後,面无表情。

  繁缕站了起来,道:“督主您回来了。”

  陆午跟在督主身边进来,到书房後,径直跪下道:“都是属下失职,请督主责罚。”

  “算了,谁能料到都被打得半死不活了,竟然还有余力攻击本座。”卫衣并没有如想象中的怒气冲冲,反而语气淡凉,笑意懒散,只是右边手臂一直垂在身侧。

  陆午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而是颇为沉重道:“此人竟是这样的硬骨头,是属下办事不周。”

  “可惜了,不能为本座所用了。”卫衣轻笑咬着牙,面上丝毫不露痛楚之色,陆午却是眼睁睁看见督主被那铁器砸到了。

  锦衣卫本就在东西两厂之下,自八年前卫衣被任命为西厂提督後,更是雷厉风行,狠狠抓住了锦衣卫,同时将本应势均力敌的东厂压制的抬不起头来。

  陆午出来,对繁缕恭声道:“督主受伤了,麻烦夫人服侍督主上药。”

  繁缕站在台阶下,应道:“嗯,好。”

  “拿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就好。”卫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有些闷闷的。

  “是。”

  平白无故的怎麽会受伤了,繁缕疑惑不语,回房间拿了跌打损伤的药油来。

  书房里摆着小憩用的罗汉榻,卫衣的外袍半褪坐在上面,烛火通明,右後肩上果然是青紫一片,似乎是被什麽钝器重击所致。

  “请督主稍事忍耐。”繁缕右腿跪坐在罗汉榻上道,她只是奇怪,这麽重,怕是骨头都是要碎了的。

  卫衣闭眼应道:“嗯。”他并不怕痛,这麽多年,什麽苦都受过来了。

  繁缕打开药瓶的塞子,倒在了手上,一股浓郁的味道,卫衣脊背上的伤疤,大大小小不算少,前面还能看见上次的箭伤疤痕。

  她力道不大,将药油均匀涂抹在督主的後肩上,匀力按揉开来,卫衣一声不吭,只是过了半晌,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吩咐道:“去给本座倒杯茶水来。”

  “是。”繁缕转身走出来,提了桌上五彩春草纹茶壶给督主倒茶,茶水清香四溢,繁缕喝不出好坏茶如何,只觉得这茶水比女医馆的要好闻许多。

  此时,陆午从外面大步进入院子,通禀也未要,站在外面急促地敲门,高声道:

  “大人,重华殿出事了。”

  “什麽!”卫衣霍然起身,颜色肃厉,随手一拢长衫,披上斗篷打开门,大步往外走去。繁缕手端着一碗荷叶茶,站在一旁,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听外面卫衣喝了一声:“走。”再顾不得其他,乘着夜色,一行人步履匆忙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怎麽,没人了?”眨眼的功夫,等院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了,连小平子和小欢子也跟出去了,繁缕端着茶坐下来自己喝了,督主的嘴很挑,喝茶也是。

  想必是出大事了,因为卫衣匆匆起身的动作,带到了放在宽塌上的药瓶,染得垫子上也是药,一块淡黄的暗色痕迹。

  繁缕拿着帕子擦完了药痕,倚在榻边头一点一点的,想着眯一小会儿,等督主回来再说。

  未承想,一闭眼就睡意袭来,随手扯了旁边的薄被裹在身上,闭眼就睡着了。

  直到後半夜,卫衣才满身疲倦的回来,繁缕已经在隔间睡着了,隔着三折展开的白底水墨丹青绢丝屏风,卫衣和陆午并没有发现屋子还有人。

  “陆午,此事你怎麽看?”

  陆午敛息,道:“禀督主,依属下看,这次的刺客,幸有摄政王留宿宫中,不然陛下这次真是……”

  说到半截,屏风里的繁缕却睡醒了,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督主他们回来了,但是很困,繁缕又躺了一会,外面传来的内容却越来越不对劲。

  摄政王,幽州刺史,刺杀,柳州,玉玺一个接一个不该她晓得的东西,絮絮传入耳中,最後繁缕终於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东西。

  督主的语调从所未有的凝重,而陆午更是时不时带几句杀伐之词。

  这次是出不去了,繁缕绝望的闭紧了眼睛,试图让自己真的睡着,不然被发现偷听到了他们的话,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偏偏越来越清醒,那浓浓的睡意早不知在她的胡思乱想着去哪里了,外面的一字一句清楚入耳,这下真的跑不掉了,这等机密要事,不是她该知道的。

  最後,陆午沉重道:“所以,属下拙见,许是摄政王所为。”正常的思路来看,再结合今日最後结果,最终名利双收的,舍摄政王还有谁。

  卫衣想的却不是这个,他清晰地记得昨夜赶到重华殿时,看到摄政王左辞指点江山,平定局势的样子。

  而束发之年的陛下一袭明黄九爪团龙缂丝龙袍,却如孩子般被团团护在身後,白着一张脸,孱弱中夹杂着惧色,有些不甚明白的事,却在那时豁然开朗。

  譬如,无怪乎陛下的字浮躁中隐隐夹杂着软弱无力,分明身为九五之尊,却掌中无权,身後无势,於社稷无功,自然是要心虚的,这般心境,怎麽可能会有开阔的心胸。

  但凡有些野心的人,也不可能不急躁焦虑的。

  说的通俗易懂,就是没有应媲美身份的底气和权力罢了。

  这一次,卫衣不屑地淡漠道:“嗬,真是巧了。”

  偏生摄政王昨夜临时留宿麟趾宫中,也就今夜就来了刺客,究竟是为了一箭双雕,还是刻意布局的阴谋,不管是谁,此人的目的都算是达到了。

  他虚虚实实的说:“许是,也许不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前朝的事,自然有摄政王与其他的重臣来处理。

  山雨欲来风满楼,风雨是无法阻止的,是要被雨水摧残,还是顺水行舟,前程在自己的手中。

  陆午闻言眸色一厉,低声道:“那督主,事已至此,咱们是不是该……”

  “等等。”卫衣忽而抬手,眸色沉沉,他察觉了异常,制止了陆午要往下继续说的话,抬手让他暂等一下,起身往侧面的隔间里去了。

  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呼吸声,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不是会武功的人,呼吸紊乱,卫衣站了起来,面色如常道:“本座去倒杯水。”

  说着,卫衣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积蓄起力量,缓步进入内间,转过单薄的屏风,没有意料中的锋芒。

  只看见罗汉榻上睡着的女子,瞬间怔了怔,眯起褐色的眼睛,才想起来当时情急,便忘了她还留在这里。

  塌上的繁缕也咬紧了牙关,侧着脸眼睛都不敢动,怕被发现自己还醒着,缓缓松了紧咬的後槽牙,看上去面容自然,睡意酣然。

  阴影落在她的脸上,繁缕感觉到眼前的光蓦然一暗,甚至感受到那如芒刺般地目光,惊骇不已,难道今日便要命丧於此?

  最终,卫衣并没有选择此时下决定,毕竟是御旨赐下的,死也要死的名正言顺。

  繁缕并不敢放松,倚臂伏在枕头上,依旧保持着均匀而轻缓的呼吸,直到卫衣离开隔间。

  她缩在薄被里,瑟瑟发抖,上下牙关扣不上,睁开眼睛,烛火昏黄,外面偶尔有走动倒水的声音,卫衣还没有睡,不过也快天亮了。

  最後繁缕真的睡着了,等她揉着眼睛醒来,窗外天光明媚,伸了个懒腰道:“天都亮了。”

  眼前有些不对劲,床前什麽时候多了一张屏风,繁缕怔了怔,猛然想了起来,脸色一僵。

  转出屏风来,坐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抬头才看见卫衣坐在椅子上,故作讶然道:“督主,您何时回来的?”

  卫衣没有说话,手中端着茶杯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

  繁缕抿了抿唇,心乱如麻,但仍装作什麽都没察觉的样子,偏头笑道:“督主您怎麽不说话?”

  卫衣摇了摇头,盯着她意味不明道:“你今日,话很多。”

  再不多说,怕一会就没机会说了,繁缕腹诽道。

  过了好一会,卫衣才松了口,缓缓地说:“昨夜,你睡得很沉。”

  繁缕下意识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呀,督主这里的床榻挺舒服的,没想到竟然睡着了。”她应当,没露出什麽马脚的。

  又关切道:“督主,您的伤可好些了?”

  如卫衣所言,她是有些小聪明的,此时尚且还能不动声色的应对。

  欲盖弥彰的意图,卫衣看着她,言简意赅道:“已经好了。”那麽重的伤,什麽样的灵丹妙药才会一夜就好,繁缕知道,此时督主怕是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繁缕也当不知,跟着点头道:“啊,那就好。”

  “你昨晚可有醒过?”

  “没有。”繁缕摇头,矢口否认。

  只是对上卫衣的沉如深渊的眼睛,一股凉气沿着脊梁骨爬了上来,繁缕心中焦灼万分,似在不断的往下沉落,但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急色。

  完了。

  良久,卫衣终於摆了摆手,道:“无事了,你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繁缕躬身退步至门边,转身步伐从容,裙裾轻盈飘逸的掠过门槛,看不出任何异常。

  “来人。”

  书房里,飘忽间一抹暗色落在卫衣眼前,跪倒在地,这是西厂督主身边的暗卫,低头道:“属下在。”

  “派人看着她,若有任何异动,你知道怎麽办。”

  卫衣的言辞里冰冷更甚,他甚是惜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小的遵命。”

  “还有,招陆午过来,把以前查到的东西带过来。”陆午早就详查过繁缕的身世,只是当时卫衣忙於与禄公公的明争暗斗,故而没有过目,也就一直存放在陆午手中。

  “是。”影子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繁缕自以为逃过一劫,松快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轻吁了一口气。

  殊不知卫衣是何等人物,几般心思,岂能轻易被她这小小伎俩骗了去,不过是怕打草惊蛇罢了。

  陆午很快到了书房,站在督主面前,卫衣沉声问道:“你之前,都查到什麽了?”

  陆午垂头,拱手道:“夫人乃是江陵柳春医馆主人的女儿,其父名为白昌文,是一位郎中,家中世代行医,夫人也是耳濡目染长大的,也是因此才能拜医女为师。”

  这些东西,早在进宫的时候就写的清清楚楚的,查出来不需要费多少心力。

  “夫人的继母,是江陵铸剑山庄,楚氏少主身边的侍女,据闻楚少主不好女色,将侍女赐给了山庄里供职的大夫。”

  卫衣稍稍蹙起眉,讶然道:“江陵楚氏?”对於这个来历卫衣有几分错愕,遂微微挺直了脊背,这可不是什麽好身份。

  “是的,其人在铸剑山庄长大,後到楚少主楚敛身边随侍,但後来同其他婢女一起被放出。”

  见督主不言语,陆午也安安静静的等着,卫衣半晌後,道:“还有什麽,接着说。”

  “夫人是被其继母怂恿夫君送进宫来的,不过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勾结,属下尚未可知。”

  “既然这般,顺理成章。”卫衣双臂搭在两边的椅子扶手上,眼帘微垂,不知是在想什麽。

  依着督主的性情,倘若繁缕此人真的在欺骗他,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很多事,贵在顺理成章,也败在顺理成章,繁缕来到西厂的整个过程,看起来没什麽蹊跷之处,自己亦绝无被算计的可能,卫衣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卫衣略蹙了蹙眉,又舒展开来,道:“就先这样,继续去查。”

  陆午走到庭院里,往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冷光乍现,亦比往日多了几分警惕,没想到督主随便点出的一个宫女,竟然有这样复杂的关系。

  这其中,是否有人为的算计,尚且不知。

  繁缕的过往被人查了给个底朝天,许是入宫之後的经历太过顺遂,饶是自负如卫衣,此时也疑窦丛生,对她保持了怀疑的态度。

  繁缕也没有办法,她除了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出了实话,必死无疑,这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她这样天真的想着,殊不知,卫衣却不打算放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