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见到霍明的时候,那个脏兮兮的小疯子,领着弟弟横冲直撞要吃的,从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养成现在大方又有点粗线条的性子,真不容易啊。
而四岁的霍岩还坐在他爸的脖子上,两只小短手挥舞,往里头喊:“霍明!霍明!姐姐!”又胆大包天地揪他爸粗短的头发, “我也要去和霍明一起玩儿!”
霍明朝着教室外的弟弟挥手,和其他孩子说:“那是我弟弟霍岩!”想想又说,“我弟弟是个坏蛋!他会抢我的玩具!”
“我不是坏蛋!”霍岩说着就要从霍一忠脖子上下来,非要进去找他姐姐算账不可。
江心笑笑,至少第一天没有不适应学前班就好,伸手把霍岩抱下来:“姐姐在上课,等中午下课了,我们来接姐姐,你就能和她玩儿了,现在先回去。”
霍岩一看要走,不乐意了,他和霍明干什么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何况她那里看着明显就好玩很多,那么多小孩儿呢,赖在不走,假装哭起来,要江心把他也放进去,霍一忠一把把他抄起来,吓唬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听话!”
江心不乐意他打孩子,让霍岩下来,牵着他:“咱们回家写字,写完字,就让忆苦思甜哥哥来家里玩。”
姚政委这几日让两个儿子认了江心做书法老师,三不五时就抱着旧报纸过来练字,四个孩子混得很熟。
“我想和姐姐玩。”霍岩就不愿走,钉在地上耍赖皮,碍于霍一忠在,又不敢大哭,可怜巴巴地看着爸妈。
江心头疼,如果他再大一岁,她估计就愿意把人送到学校来,可霍岩才四岁多,跟比他大两三岁,甚至还有更大的孩子们玩在一起,她就担心孩子们推搡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的,弄伤了弄疼了他,到时候心疼的还是她和霍一忠,当了人的妈,就是爱操心,什么有的没的后果都会想到。
最后还是霍一忠出马,把哭了一路的霍岩抱回了家,锁上大门,不让他跑去村小,冷声训斥了一句,倒把人真吓哭了,把孩子留给江心,自己回去上班了。
江心哄了他好一阵才雨转晴,略微发愁,没想到上学的没哭,不上学的反而哭出鼻涕泡,她揪着霍岩的小鼻子,小鬼头,等你升学考试的时候,看你还要不要哭着抢着去学校!
原本说好中午去接霍明回家吃饭的,江心带着期待了一上午的霍岩,才走没几步路,就听到霍明的叫声和笑声了,在大太阳底下跑了一头汗,新朋友还不认识,和她一起的,全是家属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平时都在一起跳皮筋丢沙包,一下课就冲回家了。
霍明背着在申城买的新书包,一把扑进江心怀里:“妈!我自己回来了!”
把江心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被撞疼的胸口:“宝贝,你知道自己现在长胖了吗?”
霍岩则是围着姐姐姐姐地乱叫,短暂地分离一上午,姐弟俩儿反而比往日关系更好了点。
江心猜,这阵好,估计熬不过午饭,果然,一到吃饭,姐弟二人又嘀嘀咕咕地闹起来。
霍一忠回家吃中饭,身上是夏季迷彩训练服,手上今天又有个新的擦伤,江心点他手臂一下,让他拿碘酒出来消毒,嗔怪道:“也不小心点。”
霍一忠当起爸爸来,现在是威严益重,他一坐下,只要轻微皱眉,姐弟俩吵架就会收敛,但是在老婆面前,还是一副耙耳朵的模样,心心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朝她撒娇,搂着她:“吃了饭你帮我涂。”
……
而江心再次去当老师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新闻,上回的扫盲班有两个,每个班都六十多人,已经“扫”了好多人了,这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漏网之鱼,或者后悔上回没去的。
像黄嫂子这种积极分子,连着报名两回的,完全是爱听江老师讲故事,加上她家里孩子大了,各自有去处,不缠着她,她夜里没地方玩儿,打牌的话输不起钱,待在家还不如去村小听课,和人磕牙。
和黄嫂子一样心态的有好几个,都报了名,后勤还挺高兴,说明他们的扫盲工作做得好,同学们都很上进。
这回就连玉兰都报名去了,在后勤填表的时候,柴主任知道他们夫妇一起来了,特意出来说了一句:“当学生就要有当学生的样儿,别三天两头和人起口角,更不能找老师的麻烦。”
不然他要管,鲁师长也要生气,他不是特意要为江心争取什么,就是单纯认为不能让坏分子影响他们后勤开启扫盲班的工作。
小周还想刺柴主任几句,玉兰竟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什么,自从她嗓子哑了,又听柴主任“威胁”,如果部队开除小周,让他回老家,到时候她丈夫就再领取不到补贴,那这些年的兵就白当了,这些话一出来,多思量几回,她就有些窝囊了。
玉兰虽然讨厌江心,但是更害怕回老家,老家又穷又苦,为了路边种的两颗豆苗都要拿锄头打架,所有人都盯着她,让她找连长丈夫拿钱回来给娘家人使,给她两个残疾兄弟娶媳妇,平日里把她当牛马用,她好不容易摆脱老家的吸血,找了个部队的男人,远离他们,当然不肯再回去。
她最想的就是和周水发,还有儿子周大宝长长久久地待在家属村,哪里都不去!
江心那利嘴婆子是老师就是老师吧,大家都夸她上课好,学到的东西多,玉兰想,我就是要把她会的全都学过来,最好再打败她,往后她玉兰也能当老师去!
江心从黄嫂子手里拿到那份新生名单时,看到玉兰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玉兰小周夫妻,在她眼里就是“贼”,每次碰上,都有不愉快的事情。
黄嫂子和其他几个喜欢她上课的嫂子倒是安慰她:“玉兰要是敢课堂上闹腾,咱们几个老嫂子就把她架出去!”
除了女性家属,这回还出现了几个男同学,是家属村里几个亲戚,小时候都没上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现在有机会读书认字了,看上一期反响好,这回也不怕丢人,马上就报名了。
这两日去买菜,江心听蔡大姐说,屯子里最近也开了扫盲班,原来屯里想蹭家属村村小的课,可夜里走路太远了,过了九月就要立秋,到时候天儿就冷下来了,下雪的话来回不便,他们就在屯子生产队开会的地方找了个空地,让知青来帮忙上课,教老乡们读书认字,给知青加公分,没有粮油票,但是年底可以多给十斤粮食,好多知青都争着抢着报名。
听说程菲报名了,她有经验,再次被选上了扫盲班老师。
江心好久没见程菲了,这是个好姑娘,真希望高考快点恢复,每个人都能得偿所愿。
霍一忠回来,见家里人多,就自觉去烧火做饭了,江心今天做了一锅馒头,蒸热就好,馒头配着辣椒咸菜,开胃。
几个嫂子看着天色不早,也都起身要回去做饭了,还打趣江心:“满家属村,也就你家小霍能进厨房。”
江心看着厨房里那个高大黝黑的影子,笑笑,不说话。
霍明下了学,从外头冲进来,挨个儿地叫婶婶好,霍岩则跟在后头,身上背着一个改过的旧书包,姐姐叫个不停,院子里一下子就笑闹了起来,孩子小,家里就闹腾。
无论怎么劝说,那道竹门还是没有关住霍岩,只要霍明一去上学,他就和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后头,坐在一群小朋友中间,无论江心怎么叫他都不肯回去,老师也是认识的人,见霍岩天天来,就让他和自己姐姐坐在一起,成了班里最小的“编外”的孩子。
江心和霍一忠都不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又去找校长,给霍岩也交了几块钱学费,连书包都来不及给他买新的,好在他不在意,就改了个旧的给他先用着,只是两个孩子都去了村小,她不放心,每日早上都要起来做早饭,送人去,下午再接回来。
嫂子们都说,没见过小江这么操心的妈,家属村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出个村口就得被大人逮回来,费得着天天接送吗?
江心心里倒是觉得,班上最小的孩子又不是你们的心头肉,伤着了你们也不难过,我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当然得多上点心。
霍一忠则是板着脸对霍岩说:“既然决定了要和姐姐一起上学,就得听老师的话,认真读书,一天都不能偷懒,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严肃的脸色,别说两个孩子,江心都被他唬住了。
她写信回新庆的时候,和江父江母说起这件事:“爸妈,也不知道当时你们送我和两个哥哥去上学,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两个孩子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看着他们长大懂事,一日日有变化,和我亲近起来,就觉得和他们缘分一场没有白费。”
通常这种家书都是江父回的,他并没有十分文采,表达也很有限,说起她上学的情景倒是记得清楚,说她和江淮去糖厂学前班上学时哭了一个月,把他和江母的心都哭碎了,恨不得把她踹在兜里,带着去上班,差点就不送她去上学了。
父母子女,聚在一起,就是一场深重的缘分,拉不断,扯不断。
江母大概知道她现在心绪平稳,倒是没有再劝她,一定要生个自己的孩子,欣欣比原来要长进许多,她作为一个妈,能保护的,大概就是孩子前二十年的日子罢了,后头的人生始终要欣欣自己去经历。
江心很喜欢和家里人写信,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讲自己一家人的日常和生活,流水账一样地倒给他们听。
这日邮递员到她家送上一张汇款单和一张包裹领取单子,单子上的数额不大,是江父江母汇出的,让她和霍一忠给两个孩子买点礼物过中秋,他们后头还会再寄几斤白糖来,让她自己做点月饼吃。
江心离开新庆前,给江父江母留了三百块钱,她不敢留多,怕江父江母忧心她充大头,最后还全都补贴回来给她,是委托江淮转交的,说是她和霍一忠的心意。
小哥手里有钱也是一点点往家里拿,兄妹二人倒是没敢和家人提做生意的事儿,怕老实了一辈子的父母提心吊胆,时刻担心他们。
看着这个包裹领取单子,江心想起小常哥,有一两个月没和他联络了,得跟人交代清楚,就委托邮递员帮忙给永源市的“常治国”发了个简短的电报,约了见面的日子,但这回,没有任何的要货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