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月光之下, 京郊的乱葬岗有一片土地在轻微地蠕动着。
片刻之后,像是冲破了什么阻力一般,一个人破土而出。
万德贵呸呸两口吐出嘴里的土, 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哪怕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他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作为禁军副都头, 他已经是个当了二十多年兵的老兵油子,去边关打仗,经历宫廷政变, 什么凶险的事情都遇到过。比起那些单纯的新兵,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要强很多。
蒋翰林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肃城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皇帝居然还赏他们酒喝。
等酒端到手里, 闻到那酒的味道, 就更觉得不对劲了。
留了个心眼,他在喝那杯酒的时候做了个假动作, 酒全部顺着手掌倒在了袖子里。
没多久, 便发现其余人捂着肚子叫痛,还很快吐了血。
生死存亡之间,他强忍着恐惧,果断咬破了舌尖, 任由鲜血流出嘴巴,和其他人一样表情痛苦地倒地装死。
即使是那时候, 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下来, 幸好负责埋葬他们的士兵偷了懒, 没挖太深的坑, 身上盖的土不算厚, 他等收尸的人一走,便弄松了土,让自己得以呼吸。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确定安全了,他才破土而出。
身边陆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看向蠕动的土地,万德贵立刻冲上去帮忙挖土。
第一个挖出来的,是个叫林三郎的老兵,对方一见他就很激动。
“万头……你……你也没死!”
万德贵狠狠点了点头,急切道:
“快,咱们赶紧帮其他人把土刨开!”
总共有十一个土坑在动,每一个人被救出来,便加入了刨土的行列,最后有十三个人得救了。几乎都是久经风霜,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兵。
万德贵看着众人满是尘土的脸,数着人头,不甘心地道:
“只有十三个人吗?我们再看看其他坑,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没有人反对,他们也期待着还有别的同伴活着,或许只是太虚弱了顶不开身上的泥土而已。
众人沉默寡言地挖着刚被填平的坟坑,但哪怕他们徒手刨开了所有的坑,也依旧没有再发现多一个的活口。
作为最底层的士兵,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互相扶持打气,彼此间有着很深的感情。望着满地同袍战友的尸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从入伍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死在战场上。可谁能想到,他们没死在敌人的手中,却死在了帝王的毒酒之下。
他们这些人哪怕侥幸逃脱,却也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明知道家中的妻儿父母即将孤苦无依,他们却再也不能回去为他们遮风挡雨。
所有人心中都充斥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恨意。
可他们恨的人是高高在上号令百万的帝王,即使再怎么恨,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摆在他们面前亟待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将所有坟包重新填上,他们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朦胧夜色下,极目四望都是模糊不清的黑影,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危险。
“万头,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哪里?”
这是众人共同的迷茫。
他们已经是死了的人,佩刀钱财身份文书,都被收尸的人带走。除了落草为寇,他们不知道还有哪里能接纳他们。
可落草为寇又是什么好去处,新加入的人会被老人各种磋磨,平日干的也是丧天良的勾当,不知哪一天就死在官府的围剿之下。
万德贵望着遥远的西北方向,脸上的神情逐渐坚毅,最终他开口道:
“我想去肃城,投奔慎郡王。”
这个提议让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我们还可以去肃城,慎郡王曾经邀请我们留下!”
“我看肃城的厢军个个红光满面,穿得也齐整,待遇应该是极好的!”
“慎郡王在京城时就以仁德闻名,在肃城又那么得民心,想必确实是个很好的主子。”
“就凭他之前甘愿冒着泄露消息的风险放我们走,便不负仁德之名了。”
提议的万德贵却道:
“你们要想清楚,此去山高路远,必然十分艰辛。而且慎郡王面对钦差时辰如此跋扈,即便皇帝如今腾不出手讨伐他,以后也可能会讨伐。投了慎郡王,很可能与朝廷为敌,沦为乱臣贼子。”
在场的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于一些事情想得很清楚。
林三郎率先道:
“万头儿你这话说的,咱们不投奔慎郡王,就能不与朝廷为敌吗?”
其余人也道:
“在其他地方也未见得能活几年,还不如去肃城赌一把!至少在肃城,咱们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还有人当即拿出了自己缝在里衣的银票,作为大家前往肃城的路费。众人竟是一致通过了去肃城的决议。
见状,万德贵便掷地有声地道:
“好,那咱们就赌一把,一起去肃城!”
此时的他们完全没想到,这是他们此生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
去了肃城,他们不仅摆脱了亡命天涯的宿命,数年后还得以与家人团聚,过上了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富庶生活。
*
太阳初升,京城边缘的锣鼓胡同被阳光笼罩,迎来了新的一天。
这里安置着许许多多中下层禁军的家眷,家中男人当兵,女人孩子接些琐碎活,艰难地维持着生计。
今天早上起来,张小五媳妇儿就一边浆洗着衣裳,一边朝着胡同进口频频张望。
王三锁的媳妇儿在一旁绣花,见状也难免焦急。
“不是说昨天中午就回京,去宫里复命了吗?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为了便于管理,一般来说,一个都的家属一般都是住在临近之处的。
张小五媳妇儿愁眉苦脸地道:
“是啊,林三郎的侄子在西边守城门,亲眼看到他们进的城,还和他们说了话,当时他们说了,复完命就会回家,这次接了趟远差,应该能在家休沐几天!”
昨日晚上林三郎的侄子来报了信,十八营六都的家眷们便全知道自家的顶梁柱已经回京了。
算着时辰,大家都以为他们最多晚上就会回家,早早就准备好了接风的饭菜,谁知等了一晚上加一个早上,都没等到人回来,众人便不免有些焦急起来。
他们这些人大都是流民出身,在城中谋个生计不容易,家中当兵的那个基本上都是家中的顶梁柱,若这顶梁柱倒了,这家也会撑不去。
大家都生怕出个什么意外,相熟的几家家眷便聚在一起,彼此抱怨几句,缓解焦灼的心情。
中午时分,一队士兵护送着一个虞侯,再加上一位兵部的官员一起,来到了铜锣胡同,在墙上张贴了一则讣告。
那位兵部官员大声宣布了那则讣告的内容:
禁军十八营六都全体,办差途中在文州遭遇小股北戎兵,全军覆没。按例,全体家眷可前往十八营领取抚恤金。
宣布完消息,这些人便立刻上马离开了。
焦灼地等待着家人回来的家眷们,只觉得犹如晴天霹雳。
许多人当场便嚎哭起来,却有更多人觉得不对劲:
“不对!林三郎的侄子昨天明明看到他们好端端地从西门进了城,他们怎么可能死在文州?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关系到家人的性命,大家怎么可能不着急,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伙计,决定前往禁军大营问个清楚。
十八营的营指挥使倒是出来了,亲自跟他们确认了讣告的真实性。
家眷们却不依,坚持说他们的家人已经回京,要求禁军将他们交出来。
“一派胡言,兵部确认的讣告岂能有假!谁要再胡言乱语,就别想领到抚恤金!”
一番恐吓之后,这位营指挥使不愿意再理会,进了营地,家眷们找不到人就无可奈何。
先前来给他们报信的林三郎的侄子,却出了个主意,叫他们去京城府衙击鼓鸣冤,恳请京兆尹彻查此事。
人多势众,一百个禁军士兵的家眷加起来足有两三百人,自然是不怕见官的,众人果断去京城府衙击鼓鸣冤。
十八营六都的一百个禁军士兵,兵部说是死在了文州,但前两天却有城门上的士兵看到他们好端端地进了城,还跟他们说了话。他们说要进宫复命。
这事怎么看都颇具诡异色彩,有人猜想是不是城门士兵见到了他们回来的鬼魂。
神神鬼鬼的事总是流传得很快,于是没两天,这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嘉佑帝听闻此事后,气得脸色发青。
他深知,消息传得这样快,绝对是有人在背后做推手。
可如今传播面已经这么广,想追根溯源抓出始作俑者来杀鸡儆猴根本不可能,而且,当务之急是要把事情压下去。
不然,一连串的事情扯出来,他极力想要掩盖的事,将在整个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
到时候,他若不想引起民怨,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否认密信,将一切推到肃城郡守与蒋翰林身上,并且嘉奖识破“假密信”及时处理肃城郡守的李洵。
即使如此,也只能骗得过一般的百姓。
众多达官贵人,一番探查后会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为了压制李洵包庇恶吏,而李洵在肃城如此嚣张,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嘉奖。
他依旧会威严扫地。
想到这些,嘉佑帝只觉得心头像是火苗在烧着一样焦灼。
他努力平息着怒气与焦躁,然后叫来刘玉,询问通关文书,入宫记录之类会留下把柄的东西是否销毁干净。
刘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嘉佑帝想了想又问:
“尸体怎么处理的?”
刘玉一愣,随即大惊失色:
“埋……埋在乱葬岗了!”
原以为没有身份文书也没有官服军服,随便掩埋掉,七八天后就会腐烂得面目全非,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可现在看来,若有人胆敢在陛下身后搅事,那些尸体变会成为打破谎言的最关键证据!
嘉佑帝大怒:
“愚蠢!”
刘玉心中忐忑极了,赶紧道:
“奴才马上去处理!”
然而还是晚了,他们去的时候,所有尸体已经被挖掘一空。
第二天一大早,那些尸体便全部抬到了京城府衙外头。
所有尸体面部发黑,很明显就是中了毒。
兵部宣告在文州被北戎兵杀死的禁军,还有一起办差的翰林,尸体却在京城外头的乱葬岗被发现了,不是死于刀剑伤,而是死于中毒。
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皇城有守门侍卫看见了这些人进宫。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宫中都得给这一百条人命一个交待。
而且,这些人里,还有一位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翰林编修,是许多一心向学的读书人最向往的存在。
这些人不那么在意功名,最是不服管教,又手握着舆论喉舌,若没个合理的解释,或者用强硬手段镇压,嘉佑帝这个宣召了他们进宫的皇帝,百年之后也难逃口诛笔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