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谈
通向神树的岔路与高墙共同组成一个拦截阵法, 若非有人指引,墨心竹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找对方向,她甚至怀疑这道阵法随时都在变换形态, 因为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沉重而粗砺的闷响,像高墙长了腿,正在缓慢移动。
抬头望天,高处有一层透明薄膜, 透过它能产生幻象, 除非钻入院内,否则高处只能看见巍峨建筑被永恒不变的林叶覆盖,当然, 为了更好守护府邸中的秘密,城主府周围禁止乘坐飞天灵骑灵器,旁人只能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府中。
“直走……左转……”
墨心竹这个旁门左道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她在一棵古树面前停下。
它与一般的枫树同样高,仔细比较, 可能还要矮一些, 正因如此, 在其他植株尚留余绿的时候,树冠赤红的它才能完美遁身于后院,在高墙与同类的遮挡下, 不露半点真身。
它的树干很粗, 不知几双手臂才能将它完全抱住,而且不同于其他树皮棕黑, 月色之下, 它的枝干青白而银亮, 像朦胧幻影一般,令人发出圣洁的感叹。
墨心竹屏住呼吸,这绝对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壮美的树。
一时有些于心不忍,真的要砍它吗?
它向她发出邀请:“向前。”
墨心竹继续向前飘荡一小段距离,风声逐渐淡去,树上却簌簌抖落几片红枫。
“外界传言,神树不会落叶。”
“以前是的,虽然我并非神树。”
“你能说话,能与我交流。”墨心竹在它面前停下,很难说清这种亲切之感源于何处,她不由自主地想多说一些话,“他们说,你的叶片上凝聚了护佑这座城池的修士残魂。”
“我的确挽留过他们一段时间,可死去之人的魂魄终归要散去,最后一位陪我度过了近六百年的时光,在你来到这里很久之前,他毅然化散与天地,将自己的一切终结于这片土地。”
“他是谁?”
“顾氏的先祖。”
“你又是谁,你能挽留他们,绝不是简单的枫树。”
墨心竹想,起码是千年老树妖。
地上的落叶扫动,声似叹息。
“我是无形之力凝化的意识,依托这棵树而生,却又不止于这棵树,你可以将我们看作同类。”
它说得玄乎,墨心竹听完顿时理解,心中一惊,愕然道:“你也是灵族?”
对方很快回应:“算是吧,可我远不如你。”
墨心竹从震惊到迷茫:它在说什么?不如我?
她低头审视自身虚浮无力的身躯,这种形态本就弱小,加上古树力量压制,还没散去已经是奇迹。她该如何评价自身的处境?那株粗悍的树干绝不是一把脆弱短锯可以解决的,也许在自己触碰它的时候,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你被红叶百姓奉为神树,怎会不如我。”
“我能感知到你的本体在城中的某个角落,你已经拥有形态,而我只是一股无形意识。”
墨心竹上下扫视古树,除冰冷的树干外,确实没有发现生灵踪迹,连和她一样的灵团都没有,“它”的存在和那道声音一样虚无缥缈。
“你无法化作人身?”
“是的。”
“为何?”墨心竹说着贴近树干,伸出幼小的拳头往上敲了敲,好硬!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你强,用人族的话来说,我还差一些火候。”
“哈哈,不要开玩笑,你太谦虚了。”
对话许久??,墨心竹可以断定古树对她抱以善意,这让她的良心不安。
灵团纠结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她不愿同类相残,却还是化出短小锯子,明目张胆地在树皮上摩擦,仅仅来回锯动两下,锯齿已经发卷变形,而树皮坚韧胜铁,没有留下一点擦痕。
锯树这条路彻底被堵死。
又换成斧子,劈了几下,树皮光洁如新,倒是墨心竹被反弹回的力道逼得连连后退。
她讪讪地收起最后一点恶毒小心思,心虚地为她方才所作所为寻找借口:“看吧,我伤不了你分毫。”
“可据我所知,只有足够强大的‘灵’才能拥有躯体,你的状况很奇特。”树灵的无形之力带动枫叶在她身边盘旋,“你在哪里成长?”
“南境。”
“听说过,似乎是一片蛮荒之地。真奇怪,你化形用了多久。”
墨心竹愣了愣:“不知道。”
树灵有些惊讶:“怎会不知。”
“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是这幅模样,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灵族。”墨心竹苦苦思索,“但我偶尔会梦到一些过往,那些影像太模糊,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还是我妄想出来的画面。”
“不该如此。”一圈红枫将墨心竹包围,它半晌才说,“你的灵识很不稳定。”
墨心竹知道,师父和师兄都对她说过这种话,魔族环境恶劣,所以她顺理成章把这种“不稳定”归结为灵力稀薄导致的营养不良。
树灵说:“这种情况会威胁你之后的成长,倘若我没有被污染,或许能够帮助你修复灵识。”
灵识还能修复?墨心竹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她倏地抓住重点:“你被污染了?”
枫叶不断掉落,或许因为是同类,树灵没有怀疑墨心竹别有居心,并且天真地以为墨心竹是为了调查此事才与同伴一起来到红叶城:“下午府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很强,和城主一样,我无法察觉他的修为,但是他身上沾了你的灵力,很微弱。”
墨心竹戴了清闲居士送他的手链,能够遮掩气息,但戚庭每日都和她在一起,时不时还对她动手动脚,沾上一些在所难免。
“他是我师兄。”
“难怪。”话题继续回到污染上,“你的师兄很敏锐,我听到他和城主的秘密谈话,他对现状的推断几乎完全正确,正确到城主虽有疑虑,却不得不谨慎对待。他马上就会从那个叫苍云宗的地方带来更多客人。”
墨心竹举手提问:“你说的很多话我都不太理解,能不能具体说说。”
“两年前,一道强大的怨念从别处流窜此地。”
“怨念?不是怨灵?”
“是的,我也觉得奇怪。它拥有异常强大的意识,然而形态不完整,并没有达到怨灵的境界。它身上有道特殊禁制,让人很难察觉到它的存在。我在赤枫潭附近感应到这股微弱的怨念,起初并没把他放在心上,因为人族修士早已掌握与邪祟对抗的诀窍,过往的经历告诉我,他们足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守护这座城,更别提那日领头巡查赤枫潭的是顾氏后人。”
“顾玦是个强大的修士,我以为他可以轻易解决这道麻烦,于是只远远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发现那道狡诈怨念从水中破出,它钻入了顾玦的身体。”
……
“少城主!”
分散在湖边的修士看见顾玦突然半跪于地,慌忙上前查看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顾玦扶住脑袋,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我方才感觉到一股很微弱的……”
什么来着?
他眼神空茫,突然间忘记自己为何靠近岸边,同时忘记了他为何要拔出手中之剑。
“奇怪。”他喃喃自语,马上抬头对其他人说,“无事,最近太忙有些恍惚,一时间没有站稳。”
修士们上上下下给他检查一遍,没有发现异样,纷纷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顾玦说,“这里没有问题。”
“是。”
……
回忆起这段往昔,树灵自责道:“若非我疏忽,也不会让那东西钻了空子。它隐藏得极深,若非我们灵族天生对怨气敏感,恐怕连我也发觉不了它的存在。我不能放任它将顾玦的意识夺走,可那东西太强了,两年来,我只能勉强压制它的行动,它亦能制约我,并且威胁我。我怕顾玦出城后失去控制,造梦暗示让他不要外出已是极限,每天只能小心翼翼与它抗衡,看。”
一丝污浊黑气在墨心竹眼前显现,状态眼熟,她下意识小声问了一句:“融器晶石是你拿的吗?”
“抱歉,偷盗并非我本意。”树灵的声音弱下去,十分内疚,“但如你所见,我的力量正在消退,与怨气对抗的过程很痛苦,我的活动范围至多只能延庡?伸到城郊的赤枫潭,城郊的灵力不足以让我支撑下去。那些晶石虽小,却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
这种描述让墨心竹想起苍云宗激荡翻涌的净灵池。
“太少了……”树灵感叹中蕴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继而倔强道,“我偷了东西,你骂我吧。但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这么干。”
它好像一个做了错事后被抓住的孩子,纯真懊恼却又理直气壮。
灵团子贴着青白的树皮蹭了蹭:“不骂你。”
心里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下不去手,怎么办。
“你和我说这些会被发现吗?”
“应该不会。”树灵可怜兮兮地说,“两年了,我已经消磨它一部分力量,你我是同类,和你说话比沟通人族简单。我不知道你们能否与它抗衡,我不想看见有人伤亡,原想等它更弱一些的时候告诉大家,可你看,我受侵蚀的程度太深了,也许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墨心竹低头看着满地枫叶:“叶子掉光后,你会死吗?”
“会吧,就算把它赶走,我恐怕也没有力气再长新叶。”说完又觉得不甘心,重复一遍之前说过的话,“我是无形之力凝化的意识,依托这棵树而生,却又不止于这棵树。我生来就在城中,曾经的沼妖嘲笑我笨拙,说我无法熟练驾驭天生的灵力,永远只能是一棵树,或许等我懂得更多的时候,我会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