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未归人(二)(1 / 1)

不要和奸臣谈恋爱 荤菜菜 2 万汉字|13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12章 未归人(二)

唐糖转回阁中大道恭喜,皮薄的卢语珠被她声声“大嫂”唤到面庞滴血。

可惜总有那煞风景的人,纪二丝毫不给面子,冷着脸在旁添了句:“大哥,爷爷跟前还未曾到过,何谈这些遥不可及之事?未免目无尊长。”

语珠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亏得有唐糖在旁劝慰。

遥不可及?纪伯恩按捺着知会二弟,爷爷其实早就表明态度了的,正是迫于语珠身份特殊,这才翘首盼着糖糖回来商议对策。难得今日陛下通达知意,肯一气下了旨,接下来万事顺畅,只是须得劳烦弟妹相帮操办罢了,这一切本就是爷爷的意愿。

纪二面上讪讪,显然此前从未听纪鹤龄提及此事,不仅没听过,他发现这里从头至尾就没他什么事情!

纪伯恩与唐糖继续没理他,裘宝旸不知打哪儿竟寻来一册官印的历书,供他二人翻了又翻,唐糖雷厉风行,不过一忽儿工夫连婚期都撺掇着大哥初拟玩罢,就定在三月初。唐糖打算索性在京城逗留三个月,待这门亲事落定再行西去。横竖现下大节,昆仑城中的工匠也都各自归家省亲去了。

纪二还有意见:“两个月就完得成三书六礼?未免异想天开。”

唐糖微愣,纪二一向管得甚宽,不过有她在的场合,此人还是极少发声的。

当初于昆仑域中,她为纪二言辞狠戾地唤作“杂种”,纪陶出事之后,他大约是心存愧疚,竟是收敛许多,素来也晓得生硬地呼她一声弟妹,并不论唐糖是否搭理。

今日难道这又是发的什么疯,打算用他从前那套对待大嫂么?

纪伯恩喜事当头,心境自是截然不同,好脾气地打着手势,告诉弟弟好些繁文缛节本就该当省却的。

那人依旧不大识趣,一脸不乐意地摆了礼数还欲说教,俨然纪府长辈。

纪伯恩只好接茬同他解释多事之秋,况且府上不同于前,原当万事从简。

大哥尚且耐着性子,纪二一张脸却居然差点臭了,冷道:“何处不同?纪府的门庭可曾坍了么?既然不曾,礼便断不可废。哼,他若见到你们这个样子,难道就会以为欣慰了?”

唐糖听得眉头一紧,纪二说的那个他,听者都晓得是纪陶了,裘宝旸恨得切齿:“这个天杀的。”

唐糖倒是低声劝他:“大喜的事情,你半句莫去惹他。”

宝旸自然委屈:“哥何曾欲惹……再说这是谁的大喜?他倒搞得他像是个被逼婚的。关他鸟事!有本事当初别将大哥往这儿带啊,纪爷爷都比他开化。”

唐糖生怕语珠听见:“喂,不看我,你看着我大哥的面子,也小点声罢。”

裘宝旸有些讪讪,到底知趣地点了点头。

纪二在意的正是语珠的身份,他打头天带大哥到这个地方来,就是为了教他练胆的,何曾料想过能有今天这出……这会儿估计在暗自呕血呢。

唐糖知道以纪二乖张独腹之心,说不定还自认是出于好意,他一心以为大哥这般人物,自当配以更好的良家贤妇。

这些年相见的机会固然不多,唐糖经年留守于西边那所噩梦之城做事,反倒是愈发能够理解磨难之后的纪伯恩。而今的他无法言语,一举一止落入旁人眼中,总免不了一番唏嘘:上天怎会忍心折磨这样一位儒雅娴静的美男子?

然而事实上……纪伯恩究竟何许人?

纪鹤龄当年若是奈何得了这个长孙,他便压根不可能跑去追随谢氏辗转沙场。连爷爷都无计可施的纪小将军,更何谈旁人?

故而纪将军这颗劫后之心,对何等样的女子动了情,又岂容纪二这个家中小弟置喙?唐糖暗觉好笑。

怎奈那人实在不怎知趣,还欲说教,裘宝旸看过眼,抢白他道:“幸亏有纪二哥在,我记得您二十来岁便成了亲,想必对那三书六礼什么的极有见识?还望给吾辈们多多赐教。”

纪二被他揭了疮疤,面上一阵青白,一语不发踱到门前去了。

小孩子最是不识烦愁,小醉大宝得知他俩能在京城玩到三月,欢喜得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裘宝旸颇担忧他俩拆了屋子:“喂喂,你们两个皮猴子,大过年的,不将伯母的屋顶掀翻不算完是不是?”

纪伯恩笑盈盈同唐糖打手势:“幸亏这屋顶从今也可不要了。”

唐糖少见大哥这一脸幸福模样,赶紧帮腔:“大嫂,今夜得了圣旨,咱们再无留在这冷巷度除夕的道理。嫂嫂这便随了我归府,先在我的东院住下,我俩结拜个……哎呀不行,我又不能占大哥的便宜。我白长大嫂一岁,太可惜了!”

裘宝旸哈哈大笑。

纪伯恩转过身去给语珠悄悄比划:“我弟妹这一张贫嘴,愈发的随我家三弟。”目中含笑,亦含了泪光。

唐糖没有看到,只忙着一劲邀约。

屋中的人都没兴致理会纪二的情绪,卢语珠瞥瞥门前那个气包子,因为与他不甚熟悉,却有些不知所措。

唐糖压低了声:“嫂嫂不了解,只管当他不在就是。爷爷想要见你,他敢说半句?不信你问我大哥。”

语珠羞眼瞥纪伯恩,见他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像是即刻从眼神里读懂了,极低极低“嗯”了声,望望门前那个依旧是绿脸的瘟神,犹有犹豫。

纪伯恩没料到纪二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大过节的,当大哥着实不愿闹得不欢而散,对这别扭货竟有些无计打发。

唐糖向来是不理他的,只道:“宝旸你路子广,我托你件事。”

裘宝旸早就不忿纪二这副德行,也不管唐糖所求何事,故意高声殷勤应下:“托什么,尽管开口,哥总无不照办。”

“那便有劳你为我大哥租所宅子,短租三月,但找一所干净僻静,与府上离得近的就好,不苛求其他。大过节的我没别的门路,全靠你了。不过大嫂,今夜你可是没的推,一定得随我一道回府守岁去,爷爷是放了话的,今夜你不到准定不开饭,谁觉得不妥自己找爷爷说去。”

纪二素来道貌岸然好为家长,方才立在门前听他们私议半天,这会儿又听见这么一出,知道木确然已成了舟,一时还不气炸了。满脸写了“有伤风化”,又不好向大哥与唐糖发作,反转头将裘宝旸一通怒瞪。

裘宝旸如今倒是不再怵他,趁机接话打趣:“爷爷的意思?哎呀,这个法子两全其美,好过金屋藏娇。”

门前一张脸刷得又乌了一层,唐糖暗嗤,宝二这厮着实不厚道了,纪二当年在西京藏的娇,还是大哥的未婚妻子。这笔账……

宝旸一拍脑袋,却转了话锋:“还是真巧极了,杜三胖今早过来,托付给哥一串钥匙,说他手头有一排别人抵债的宅子不及租出去,他自己是大年初三就要赶去西京柜上的,身边那徐管事又下了南边探亲三两月回不来,故而托哥节后代办。就在纪府东边的三七巷那一片,好地方吧?还租什么?随便挑一间住着,三胖要知道哥租宅子给大哥,才三个月还敢收钱,不定怎么骂哥。”

“那太好了,代我谢他。”

“谢什么,镇远军公中私中的汇划是如何先后转去的杜记?三胖心中是有数的,他谢你且不及。”

唐糖笑:“那是皇帝看得中杜记,我实在未曾出过半分力气的。”

“得了,你们唐府同赵氏的那一本旧账,三言两语,哪个分说得清?”

唐糖一愣:“何出此言?”

“这不是有回听……说、说那百年老账要能翻一个明白,你那昆仑故土……”

宝旸顿住了,他忽而意识到,在唐糖跟前提这些未免残忍,而今莫说她那神秘莫测的故土,纪陶本是属于此间的人,此刻又身在何方呢?

要放在五年多前,什么长生之术,什么高祖百年前曾踏足过的昆仑幻境,别说赵思危不信,这些都是让他裘宝旸嗤之以鼻的奇谭罢了。

然而眼前这位,生得也实在不像是两个五岁孩子的娘啊。比之当年,糖糖身上固然脱却许多稚气,可人人都为岁月相催,瞧她的眉梢眼角,却何曾找得见一丝岁月风霜的印记?再联想昔日的唐岳嵩……

难怪皇帝要在西边建那个放生池,连一向只信自己的自大狂都信了邪,世间还有谁能解释此中情由?

他那句支支吾吾的话教唐糖听来,却是别样地愣了一愣,不会有旁的人告诉宝旸这些,赵思凡、必是赵思凡……只是她又是从何而知?

裘宝旸对这个皇帝的熟知远不如唐糖,按说赵思危待这妹妹再容忍,兄妹之间究竟还是存着许多疏离芥蒂,绝不能无话不谈到了这个地步……

“宝旸,你是不是从五公主处听说过些什么!怎不早说?”

裘宝旸莫名委屈,骤然红了眼眶:“哥……知道什么,能不告诉你么?”

当日宝旸身在别处,旧昆仑城内发生的惨事,他自唐糖这里略听过些,镇远军中流出一些,再由裘全德从席府带回来一些,裘宝旸原也是靠七拼八凑获知的全貌,他所知道的不可能比唐糖更详尽。何况裘老大人从来教导儿子:事涉赵氏家丑,原当全作不知才好。

宝旸是直肠子,唐糖知道他根本绕不过赵思凡,倒也并不欲难为他:“也是我想多了,你方才陡然说起那昆仑之谜,我还道你近日经手过什么要紧的旧卷宗……”

“唉,哥真是信口一说,思凡想必也是偶发一叹罢?明日初一,不宜洒扫,哥索性这会儿就去找人预备齐妥,大嫂明早才好入住。以南首那栋为最佳,哥便代为做主了。”

“好好,实在有劳。”

裘宝旸心头不大好受,他要真知道什么,冒死也得告诉她啊。以唐糖的神色,思凡难道当真有事瞒着自己?不会罢,事关纪陶,思凡当不能够……

这些年经了太多,宝二爷的心思愈发的豁朗。

好花不常开,好宴终须散,一辈子睁眼闭眼便过去了。纪陶这个媳妇样样都好,就是那死心眼的劲头,怎么就多少年如一日。

三爷这般通透个人物,在天若是有灵,怎也不教他媳妇变通变通呢?

他抹抹眼睛:“劳什么,哥走了,明早见。”

他还不及走,纪二倒是先他摔门出去了。

裘宝旸啐一口:“只许州官放火,自己一身的臭毛病……横竖同路,糖糖你也难得回来,我们同走罢。”

唐糖半打趣半告慰,同语珠道:“无须理会,我家府上是爷爷说了算,爷爷不发话也有我大哥当家,再无旁人说话的份。嫂嫂休要见怪,这么个小叔子,真还不如个怪脾气的小姑子呢,后者好歹还可嫁出去的……”

纪伯恩急打手势:你不要吓唬她!

小醉忽而冒个脑袋出来:“那我们将二伯父嫁出去!”

唐糖“嘘”一声,大宝猛地捂住了小醉的嘴,众人哄笑,这下总算将满心不安的语珠逗乐。

漫天碎雪,爆竹声愈发热烈,后巷的烟花照亮了半片夜色,有小孩子跑得近了也想来观烟花,冷巷亦渐渐喧嚣。

唐糖想,小醉的话不无道理,纪陶这会儿若真回来就好了,赶紧替那瘟神寻个伺候得起他的去处,早早打发了,不要妨碍大哥新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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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九那天夜里,唐糖终于造访了一遭皇宫。

宫里过年的气氛实在不如宫外来得浓重,上书房廊檐下只挂了两盏红灯笼,反将这寒夜衬得格外孤清。

赵思危这夜有些伤风,书房虽升了火盆,他身上依然裹得极为严实,见了唐糖他强抑欢喜,面上却是绷着,说的硬话:“田书吏飞檐走壁的功夫如今倒很见长。”

唐糖陪着笑:“是皇上约了我前来,自然行了许多方便,不然我活着是一定进不来的。”

“这般阿谀朕,是打算先礼后兵,好作法收了朕么?”

唐糖没理:“皇上那晚上要的佛珠,我身边正巧就有,今夜便带来了;我要的东西,皇上一定也备妥了罢?”

赵思危嗤一声:“我倒不知你几时从了商,染得满身商人的市侩气?同朕就只有交易可讲么?随便絮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就这样难?”

“呃……”切,最先标榜自己绝无废话,事事只讲交易的人不就是赵思危自己?

赵思危摊掌:“佛珠呢?还不快快拿来。”

唐糖大方递出去,赵思危接来手边只那么轻轻一掂,都未曾凑近了嗅,便觉一阵清冽清幽之气。

他扫了眼那珠串之上的细淡光泽,猜测是唐糖自己佩戴的旧物,总算有些得意,纳入袖中,声音略带些瓮声瓮气:“朕那夜就说了的,求你这串珠子,只为夜里数羊计数之用。你给我再上品的西域沉香,朕也只当寻常朽木的收,可别指望打什么如意算盘,以为送了个重器给朕,朕就得投桃报李。朕横竖是不识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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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未归人(三)

? 唐糖心里一个咯噔,这个无赖!

赵思危瞧得真切,一时心情大好,高唤来福。

唐糖一直坚信,那个谜一般的昆仑古国,当年仅只身一人到过的赵氏高祖,他若未曾或多或少留下过些文字记载,他的后辈从何而知,又岂能如此看重?

然而唐糖以为,赵思危这一点信誉还是有的,当年他既答复她宫中没有,宫中那便是当真不存,他无须就此事来骗她;至于存于益王府中的旧物,更是于四年前,全数运去了旧昆仑城,这些年都是她亲自安置妥当,并一一精心复原了的,岂能存在半点差池?

那天从裘宝旸的话里揣想,赵思凡处或者另有她想要的秘密史料?即便史料不在她处,这位五公主也必定曾在何处读到过它们的。

唐糖大年初一跑了趟北浮庵,却被思凡法师拒之门外。

这颗钉子她原本料得便是吃定了的,且不说什么情敌相见,她同赵思凡往日里根本就无几多交情。同她有交情裘宝旸不也陪同去了,还不是吃了闭门羹。唐糖按捺着性子委曲求全,写信求助赵思危。

苦等数日,这才有了今夜之约,赵思危不是好吹牛皮的人,想必是不辱嘱托。

来福果然捧出薄薄一摞旧书册,唐糖大喜欲接,来福却宝贝似地捧得很紧,闪躲了一下,口中嗔道:“您就好了,来信上只那么短短一句,就在家等现成的。苦了我们陛下,为了您,前日亲自冒雪跑去北浮山,回来都伤风了。”

唐糖愣了愣,不知说什么合适:“呃,那……陛下怎不穿得暖些?”

大冬天他老人家就穿那么层薄单衣,不伤风就有鬼了。

来福得意极了:“这您就不懂了,我家陛下早便不再畏寒,说起来这还是那紫虚丹之功……”

这不是自相矛盾……什么!紫虚丹?唐糖更是一愣,赵思危早就厉色打断了他:“来福!”

来福实在想不明白陛下是为何事着恼,正有些莫名,赵思危却已笑着岔开话去:“来福这两年偷偷潜去圆觉寺,偷偷拜了虑贤当了师父。”

他虽面不改色,却能看得出来,这厮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来福闻言却是扑通跪倒:“陛下何来此说,奴才吃了豹子……”

“没拜虑贤,那怎的成天满口阿谀胡话?朕何曾伤了风?可自从朕打那北浮山归来,已被你编排了不下四回。”

“您……您知道啊?”

“朕不知道,不过今天午后,皇后来同朕辞行的时候,同来的还有李妃、冯妃。你怎编的你可都还记得?”

数九寒天,来福愣是急了满头的汗:“这……”

赵思危笑:“朕听说自己好像是为救一只什么老鼠,挨了冻?”

来福小心翼翼纠正:“陛下,奴才带回来的是只年幼松鼠……”

“还编了些什么?”

来福低声道回禀:“奴才是这么同李妃讲的,您在北浮庵为她摘雪莲,故而受了凉;冯妃那里,您是为她替救那只松鼠,这才挨的冻。皇后那厢,您去北浮庵,本就是为了她的生辰祈福。陛下,其实奴才细细算过,哪怕这些事统统串一块儿,也是经得住推敲的。”

“哦?难得来公公思虑缜密。”

来福十分委屈:“回回也未见皇上斥责,奴才还道是编对了路子。”

“朕是懒得说你。”

来福挠头:“那……”

“那什么?眼前这位,来公公就算替朕编一朵花儿出来,她能不能陪朕多聊一刻的家常?“

来福傻兮兮的:“不……”

“知道你还白费什么力气。”

“喏……喏。”

唐糖立得甚为局促,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告辞算了,可惜书还没到手。

赵思危将袖中珠串再次拢了拢,拢安稳了,总算从来福手中夺过书册递去:“成事在人,一切顺遂。”

唐糖接书,如蒙大赦:“多谢陛下,我……这就告辞啦。”

来福却依旧忿忿的样子:“陛下替您平白吃了那么颗苍蝇,您‘这就告辞啦’,真是轻巧。”

苍蝇?

唐糖有些走神,她一直在琢磨那子虚丹,相比来福并不知晓此药来历,唐糖确是再清楚不过的。子虚丹乃是那赵秃鹫生前服用之物……只是赵思危服它作甚?

他不是平生最恨那些长生之说……

唐糖着实想不明白,又不便细问,想到人家替自己办的事已然非同小可,甩甩袖子就这么告辞未免失礼。来福不放她过门,也罢,跪他一跪也使得的。赵思危却像提前知道似的,将她狠狠一提,人没跪成,倒差点被搡了个趔趄。

“朕只是不打算活太久,还没想过即刻去死,跪是断断不敢让你跪的。”

唐糖一怔,低头望一眼手中书:“陛下是不是已经读过它们了?”

赵思危对这些书竟是蔑视得很:“朕读这鬼东西。”

“唔?”

“你好像不信?”

“没有不信。”

“没有读。”

“知道了,那我真走啦,陛下您……多珍重,天寒地冻的,那个……还是多穿衣裳。”

本来是没话找话,可这话不说不要紧,赵思危显然是格外介怀着那丹的,眉头蹙起来:“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没想啊。”

“没想什么?”

“……”

赵思危面若死灰:“难为你面不改色立到现在,心里头八成怕死了罢。”

唐糖大约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反而平静多了:“没有的事。”

“朕就烦你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哼,也难怪,老子终究是那个秃鹫的儿子,早便是仇深似海。”

唐糖习惯了他总没好话,反觉好笑:“随你。”

“下回见时,为朕找些西域的醒脑香。朕日理万机,夜理万机,那些采买熏香的混蛋还以为朕成日宿在那温柔乡,天冷生困,暖炉里熏了那种鬼东西更生困。”

唐糖顿首:“待我寻到上好的,便托人早早送来。”

“上好的?省省吧,顺道就好,也不用特意送,朕不见得多领情。”

“告辞。”这下总算是得以转身走了。

唐糖前脚走,来福后脚跟着送她刚跨出殿门,欲指点她从来时暗道出宫。

她连摆手:“来公公不必,怎么来的怎么出去,这话来时您就交代过的,我自己认得路。”

这来福人前精明,在唐糖跟前却是张碎嘴子,拽着她袖子,满脸的不服较方才更甚:“您不知道罢,我们陛下这两年好容易同皇后娘娘冰释……呃,恩爱如初,好么,您给来这么一出。”

唐糖头大如斗:“来公公说话可要摸着良心。拦着不让走的还是你呢,我可没行半点逾越之事。”

来福愈发愤懑:“您是当真不知?魏大人告老还乡五年,今早突有快报传来,大人在正月初五夜里故去了!”

唐糖益发莫名:“这与我何干?”

“何干?圆觉寺好歹在陛下眼皮子下,那鹿洲却是皇后老家!这不,陛下白天刚准了皇后回家奔丧省亲。”

见唐糖依旧一头雾水,来福心急,干脆从头解释:“我家师太是做得一手好买卖,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为替您从她手里套出这沓破手札,师太提了一个条件,我们陛下还答应了。”

这位师太,说的便是赵思凡了。

“哦?”

“虑贤法师,也就是梁王的封地就在鹿州,您可知道?”

“听过。”

“陛下答应师太,送回他封地上的恩觉寺养老,还得亲手拿到旨意,她才肯将唐糖要的那摞宝贝献出来。”

“原来如此。”

来福只顾着牢骚:“养老?啊呸,有些话,陛下不过是懒得同他那尼姑妹妹点穿罢了。善人都是别人做,恶人都是我们陛下,也罢,他老早就习惯了。”

“诶,来公公你别哭。”

来福心下愈发的凄凉:“这不是吃苍蝇是什么?还是颗绿头的。”

赵思危本来临窗听这二人说话,听得倒也有些意趣,顺便欣慰地回想起唐糖方才劝他多穿衣服时的言辞,不想这小子……

来福说到此处,只听门内一阵剧咳:“我不同你说道了,再说您也记不得陛下的好处,哼。”

**

唐糖归家自是一头栽入书房,欲挑灯细读那些手札。

不想这椅子都未坐热,纪方说宝二爷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求见,人还已经领到了书房门口。

唐糖未免吃惊,东院只住他们母子三人,深更半夜,就算来人是宝旸,纪方何以径直将人径直引入内宅?

孰料裘宝旸不过是位陪客,正主正是那前些日子将唐糖拒在庵门外的赵思凡。

唐糖前脚到家,这不速之客后脚便至,她未免来气,狠瞪了裘宝旸数眼,却依旧按捺着笑问:“法师可是知道我刚从宫中得了这摞札记归来,生怕我读不明白你们赵氏手迹,赶来为我挑灯导读的么?”

本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可要是对方有法子帮忙救回纪陶,别说化敌为友,这会儿就算要她唐糖肝脑涂地,她也是肯的。

不料裘宝旸在旁竟是关切万分:“你进宫一遭,毫发无损罢?“

唐糖恼极了,瞪他:“想什么呢?”

“虎狼之穴,不由得我不胡想!”

裘宝旸瞟一眼赵思凡,思凡法师竟也是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对这一双,唐糖向来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若无其事翻开其中一册:“法师既是为这而来,有话不妨明说。”

赵思凡已无当年上元游船初见时的可爱,面色肃然,双手合十,劈头便打机锋:“如来所说义,出世无有相,可有一切生,皆得尽有漏。”

裘宝旸心急求解:“法师何意?”

“三爷魂魄,当还在这世间。”

裘宝旸抢白:“此话当真?唐糖你说我还不信,思凡……法师还是头回这么讲,看来是真的了。”

唐糖淡淡扫他一眼,答:“我知道。”

赵思凡面色依旧肃然不已,转而接着打她的机锋:“十二因缘本从因果。因果所起兴于心行。古昆仑何来,我朝又何存?存乎一念之间罢了。”

唐糖未免烦躁,可到底寻人之心切切,不便发作。况且赵思凡这最末两句,唐糖总觉得当是有所指。

横竖总有裘宝旸在追问:“这又何解?”

赵思凡答:“那解救之法,却在他那胞兄身上。”

“纪二?”

赵思凡阖首。

“那要怎么做?”

“高祖胞弟,谥号明宗,战争离乱中寻兄不得,依玄明法师指点,喂心头血于高祖弃船失踪之所……”

这位玄明法师的著作,唐糖是读过的,确然是位了不起的机括高手。如此回想,那位明喻公主也是位高手,她的师承,倒有些玄明法师之风呢。

裘宝旸不解:“那这位明宗后来……”

赵思凡冷冷道:“后来便得了这个谥号。”

“哦哦,那就是挂了啊?”裘宝旸转而大惊,“你说什……什么?难道要纪二喂、喂他的心头之血在那给废园子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纪陶呢。”

“定然可以。”

裘宝旸这般恨纪二的人,听得都有些发冷:“这、这……简直邪魔歪道,很难置信啊。”

赵思凡很不快:”不得诋毁高祖明宗。裘大人至今遇见的许多事情,又有哪一桩是可以置信的?”

赵思凡看向唐糖的脸,裘宝旸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着这张找不见一丝风霜与烟尘的少女面庞,竟真的迷茫了。

若说唐糖对这些高祖手札存了十二分的热望,经了来福那通揭秘,知道这里头还牵扯着一个梁王,顶多只剩下五分。

如今听她说到此处,心基本算是凉透了。

唐糖正欲道:“无稽之谈。”

那个嘶哑如地狱的声音却从窗外头响起:“我即刻上路。”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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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未归人(四)

赵思凡此刻再不端着, 她望着窗外漆黑夜色,一派热望的样子,仿佛苦寻的盟友就在窗边:“纪大人?纪二大人?”

窗外已然没了声响。

唐糖没说话,为赵思凡与裘宝旸添茶,神色泰然得倒像在听一个发噱的笑话。

赵思凡之前拽了那么两段佛偈, 底气究竟不足, 见唐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不由面露急色,出圈的话都冒出来:“你不管无所谓,这人……我是救定了。”

唐糖一滞,仍是强陪笑脸:“我说了,这是无稽之谈。”

赵思凡颇是不服:“愿闻其详?”

“师太当闻,古昆仑乃好生之地, 不然何来高祖迷途得救的佳话?”

赵思凡语气充满挑衅:“我信你身世离奇, 然这说辞旁人说来还自罢了,从你口中道出, 未免护短……我真替三爷不值,他为你身陷苦难, 尚不知自己所爱非人!”

裘宝旸急道:“哎哎 , 话不好这么说的……”

既提了起纪陶, 唐糖便不欲再辩。

这赵氏一族,脑子泰半糊涂之极, 还真挺难为赵思危的。

凝固的空气里莫名平添几分硝烟气。

“思凡, 你有所不知, 唐……纪夫人这些年一直设法救人。还能有谁比她更想救纪陶?昆仑旧城机括密布,纪夫人本是此中高手,她既称无稽,必有缘由啊。”

“我都懂,我该当自重身份的。可你们谁能通晓昆仑文字?通昆仑语的人,五年尽数被皇帝……幸亏……”赵思凡没继续这个话题,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们可知五年乃是极限?”

裘宝旸暗瞥唐糖,唐糖也是一脸迷茫,他问:“这个期限,思凡你是从何而知?”

赵思凡眼睛往书案上那摞手札顿了顿,粉面涨得血红,眼框亦是红了:“裘宝旸,连你都不信我。”

惹得他好生揪心:“哎,怎么是不信,哥就是好奇。”

赵思凡却是急了,哭道:“五年,是书中反复提及的五年,岂能有假?再迟我们哪里还救得回他来?”

唐糖也望了眼那堆书,她实在好奇:“既是赵氏高祖手札,至多写写当年昆仑风土,想必不会写那喝血的黑历史罢,又怎会留下解开后世设下的阴损机括的线索?还设限五年,法师觉得合情理么?”

赵思凡脸色一青:“我那皇兄竟说什么,是我赵氏一族欠你良多……寻得如此靠山,也难怪你不将高祖明宗放在眼里。然后此事却由不得你,纪二大人既然自己都答应了,手足情深,旁的人都不过是外人罢了!”

裘宝旸听得赵思凡话锋不对,汗如雨下,打圆场道:“呃,我说,咱们还是多商议些靠谱法子,法子又不嫌多啊,法师。”

赵思凡充耳不闻似的,用那小兔子般的红眼睛望向唐糖:“纪……夫人是恐他日三爷回来,有所怪责罢?到时候就算他有意问责,这血腥主意也是我出的,要杀要剐,我……”赵思凡重重咬了下唇,“能尽的心力,我都已尽到,我只要他回来。”

一张俏脸,哭得雨打梨花一般。

把唐糖都看怔了,差一点都要出言相劝,赵思凡不管不顾,竟是捂脸冲出书房门去。

裘宝旸刚要跟,却被那师太回身一瞪:“我有要事,不许你跟。”他傻在当场,仍要喊她,又仿佛失声般,喊不出来了。

眼前二位女侠还真是个顶个的自负,偏生又都怀揣一颗痴心。

要道这痴心所寄,可都是同一个人,他宝二爷算什么?真是好不尴尬。

“唐糖,千万勿怪,她……不懂事的。”

“怪什么,我是有些惭愧,她都尽了心力了,我这个外人,却不曾呢。”

“你看,你往心里去做什么,思凡她就是有些……侠气罢了。”

唐糖从札记中取过一册来翻阅,笑道:“我同你玩笑呢,你家法师,确然是有些傻气。”

“对对,是有些傻得冒泡的意思,一根筋……”

唐糖边翻边笑:“宝二爷的傻气岂不更甚?”

裘宝旸直抹汗,心说哥傻不傻还在其次,思凡这架势是直奔纪二哥商量上路细节去了,糖糖这儿铁定是不允他们插手的,哥到时是不是还得拉架?

“唐糖,一会儿哥试着再劝她,叫她别添乱。纪二哥那里,要不你明早你让大哥拦着好好劝,毕竟人命关天的事。”

唐糖一时间倒似是入了神,习以为常道:“随他去罢,大哥有婚事要忙。纪二么,他精得很,未见得就真去送死了,再说他惯会添乱,不差这一回。”

“那……”

唐糖蹙着眉头看书,一摆手,要他别聒噪。

事情未决,外边黑灯瞎火,宝旸寻了一圈,思凡早不知上了哪儿。他又不爱往纪二住处去,只得折返,回了书房坐等。

几乎过了个把时辰,唐糖才搁下书册揉揉脑袋,抬眼却见裘宝旸仍坐在跟前,奇道:“你不是出去了么?你家法师呢?”

“找不见,想必在纪二处了,哼,哥才不愿去他的屋子。你几时动身西行?哥与你同去看看……”

“你是要伴你家法师去罢,路途遥遥的,也罢,看顾好你家法师就是了。 ”

唐糖竟是不见疲累,又取过一册来,欲接着读。

未料她刚翻开一页,手上忽地一滞,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凝神看,翻开看了会儿,扔在一边,又翻了几册,同样地扔下了。神色略略和缓下来,极低地冷笑一声。

“怎么了糖糖?”

左手边单一册手札,是方才长读的,右手边却是厚厚一摞,唐糖指着右手边:“这些东西是谁译的?”135中文

古昆仑文词义极尽精简,不过薄薄一册,词义生硬冷僻,读得她好生艰难。厚厚的那摞,哪里是什么高祖的手札,墨迹崭新,分明是近日所书。

本来唐糖还略存疑惑,以赵思凡的心性城府 ,要她前天得了这东西,也断不能昨天方才献出来。这么多天,想来她是在找人捣鼓这个。

裘宝旸闻言取来翻开:“是她的字!当真是思凡所译?怪道前阵子常听她说起熬夜,人都熬瘦了。我真没想到,她竟一直在学昆仑文。”

听他声音低落,唐糖摇头笑劝:“想必也不是一直,大约是临时得了这东西,又想知道个究竟,这才病急乱投医,误拜了个什么假师父罢。”

“怎么,译得有误不成?”

“谬之千里。宝旸,我闻得那赵思危并未凶残到那个地步的,昆仑活捉回来的逆党,凡年逾耄耋者,好像当年皆免了问斩,好几个都赦了的?那彭博士可还活着?”

“好像在什么祥云观,这些人统统被勒令不准出京的啊。圆觉寺后山祥云观……我的天,虑贤!”裘宝旸恍悟似地,“思凡自来没城府的,莫不是被那赵思德给骗了!”

“这倒说得通了。赵思危允了你家法师,放赵思德归鹿洲,其间尚不知有什么关联。嗯,一定有,这下便说得通了。”

裘宝旸又一思量:“不对啊,唐糖?你究竟怎知译得不对,你不是说自己学不来昆仑文的?”

唐糖并不直接作答:“这不是高祖手札。”

“啊?”

“纪陶当年告诉我,彭老儿对这一类昆仑国的古语,不过略知皮毛。我这么说吧,就算是纪陶,也未见得能有读它的兴致,因为……这是用昆仑古语写的扑翼机的编年。”

“扑翼机?可同你那木鸟?我听纪陶赞过的。”

唐糖摇头叹道:“有所不同,我那木鸟不过是一玩物,而此册所记,扑翼机能翻山越海,能在高空中持久行进达数个时辰之久。没想到古人便有如此智慧,叹为观止,可惜,可惜。”

“怎么可惜?”

“此书虽解答了我颇多疑团,但这只是个上半册,只记了扑翼机的编年,某年某年,做了些什么……却未附一页图解,关于扑翼机在空中持久向前推进的关键装置是何物所造,又是如何为人造出来的,想来下册中才会有所提及。如今下册还不知在哪儿,岂不可惜?”

裘宝旸听着这些虽有些懵,又略伤感道:“想必思凡错得离谱了罢?”

唐糖好笑地翻开一页,随口译给他听:“万仞元年,锁匠籍商为风篷飞烟烧伤,坠于河伯之谷,其弟为那翼机残骸,寻了七天七夜方得,却不幸殁于河东。其心头之血染于石刃,后人立碑于河东,将石刃祭于碑前,名“心血之碑”。万仞五年,有人将风篷外的飞烟改集于铁制圆罐,同年,又有人拆卸风篷,改十字翼为双侧巨翼……这个万仞五年倒是个好年份,这一年古昆仑送了五人乘扑翼机往西游逛了一圈,还都活着回来飞了。赵思凡笑我护短,想必是对的,我身上也许当真淌着那古国工匠之血呢。你没听懂么?心头血,五年,可找着出处了?”

“这……也太牵强。”

“彭博士虽不精于古文,也不至闹得如此断章取义罢。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说他不是有意误导,我是不信的。”

“那纪陶的音信,岂不又没了。”

想起纪陶,唐糖却心头一热:“你不懂的。大哥说除夕夜还梦到他了,说他总在哪处等我们呢。大哥最灵通了。”

唐糖挑灯夜读,裘宝旸等人等得了无意趣,干脆去纪刀刀屋子里打了一个盹。

五更时,唐糖见时辰不早,便央纪方去纪二处寻人。

裘宝旸已然起了身,碍着纪刀刀他不好明言,只是轻轻嘀咕:留个师太在自己屋子,他倒不怕伤了风化?

纪方不多会儿就回来复了命,神色慌张:“出大事了,门房说,二爷连夜领着那位师太,匆匆出门去了。问他去哪儿,他只说远行。”

唐糖问:“出去多久了?”

“二更不到走的。”

唐糖讶异极了,纪二这是傻了呢,还是根本一心求死?

裘宝旸飞奔出去:“纪二疯了,他要寻死啊,真的是即刻出发!”

唐糖急唤:“回来!”

“赶不及了!他寻死便去,将法师也拐走了这算什么? ”

“你去拦也白搭,我指你条道,可还记得鹿洲那位朱掌柜?”

“记得啊,那风韵,呃?难道纪二同她有甚……这道貌岸然的混账!”

唐糖点头:“速速去罢。”

被这么一闹,唐糖亦觉得思绪烦乱,见刀刀倚在书房门边躲躲闪闪,也不走,就那么立着。

这是谢木兰托孤于他的孩儿,这些年,同他那亲爹到底存了芥蒂,况心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她早将他转托给了纪伯恩。

于托孤人而言,她终是有负所托的。

唐糖不忍地招招手:“刀刀你来,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婶……娘,是这样的,昨夜,我与伯父伯母同上街看灯,遇见个宫人。”

“嗯,遇见后怎样了?”

“后来,那宫人引了我们去太医局,见了个女医官。”

“哦,可是为了伯父的事情?”

大哥若能开口说话,倒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了。

只是,他的舌头……

“不是的,那女医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她。是我的娘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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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未归人(五)

迁延数日, 唐糖将两孩儿托付给卢语珠,方才与裘宝旸一同启程西去。待一行人终于追上赵思凡,已近了当年为纪二押着去见赵途玖的山谷入口。

这时节,京城尚是天寒地冻,此处却早换了光景, 冰雪尽消, 春光乍泄。

裘宝旸先发现了赵思凡, 她身形又单薄了些,与一位医者模样的人正交谈。并不见纪二,那医者似乎十分无奈的样子,赵思凡双眼红通通的,深情凄凉落魄,不知遇了什么难事。

他看得十分不忍, 出声唤:“思凡……”

赵思凡循着声音抬起头, 知道是他,便用目光去搜寻唐糖。

却发现相隔甚远, 竟然是戴了镣铐,为两个黑衣人押着的。

她露出大惊之色, 再去看裘宝旸身侧, 发现同行中有个意想不到人, 强忍的泪竟是喷涌出来,痛心疾首般地哭:“皇上, 我……我糊涂, 你为甚也糊涂……父皇被岐黄之术误了终生, 到头来你怎么也……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速速回京去,再不回,京城落在那人手里,该变天了。”

**

唐糖还在京城之时,本是打算即日出发。对那纪二她再怎么不顾,终归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纪鹤龄处如何交代?何况,出了那么多事情,她也该回去看看了。

关于谢木兰,她并不打算去质问赵思危。那么多年过去了,谢木兰当日命在旦夕当不是做戏,自是为赵思危所救,他即便不解释,唐糖多少也能猜出一些原委。这位当今皇上,总有些难描难绘,说他阴险,他每每摆出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脸孔;说他坦诚罢,他行事分明从来留有后招。

她是无心过问,然则倒好,刚一出门,竟被个高手给提溜回了府。那人并不伤她,问也不答,倒似个哑巴。幸亏唐糖认得那身手,知是出自大内无疑。那日府中东南西北几个角她都试了一回,屡屡功亏一篑,这才了然纪府已被盯了个滴水不漏。

旁的人出入府门却全无阻碍,赵思危这招显然就是用来防她的,为什么?

又待了一日,眼看天色将晚,帮她外出打探的纪伯恩迟迟方归,她愁了一日,又出不去门,守在前厅已然万分焦灼。黑夜飘了点白雪,纪伯恩斗篷上沾了雪花,不及掸落便化了,唐糖替他解那斗篷,不禁抱怨 :“大哥也不是孩童了,怎的如此任性,下雪天披得这般单薄。”

纪伯恩面色凝重,身子往侧边让了让,唐糖这才发现门外还立了个黑袍人,夜色里也辨不清模样。疑虑间,那人却开了口:“朕亦穿得极单薄,可叹朕再任性,也从来无人管一管朕的。”

“你……”

说话间,赵思危已然迈入了前厅:“道是朕有操不完的心,想必正有人骂我管得太宽了。”

唐糖忿然道:“既将我软禁,你赵氏那二位入了空门的法师此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必皇上早就知晓?知道是多管闲事,自家家事尚未管好,又何苦来?”

“卖的什么药,紫虚丹?”

唐糖一怔。

“他们若肯告诉我,待他日将我赵思危项上人头卖得好价,我便与你坐地分赃,绝无藏私,可好?”

“……”

“赵思凡不提也罢,你不是再感同身受不过?哼,不过是色令智昏。”

“切。”

“你怎的都不给朕看茶?朕要菊花茶,紫虚丹那鬼东西,吃得朕七窍生烟,苦不堪言。”

唐糖并不动作,没好气道:“那你服它作甚。”活该。

“哼,我告诉你多少次,当年我母后命断黄白之物,我赵思危与它不共戴天。”

“那你……”

“赵思德那贼子,思虑素来细密周全,不教他耳闻眼见我走了老头子那昏道,赵思贤的余党,这些年肯露半点马脚?”

“没想到你还吃得这苦。”

“哼。”

“不过,这终是你的家事,说与我听不合适罢?”

赵思危沉默良久:“不说与你,你不是要送死去?”

唐糖一惊。

“下月便是老儿生祭,赵思德这等孝子贤孙,你道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

赵思危笑得狡黠:“老儿未吃上的麒麟肉,如今看来倒也尚且可口。”

唐糖倒吸凉气,这赵氏一族的奇特口味,她是领教过的,不由有些信以为真:“……那夜你如何不如实相告? ”186中文网

“急什么?纪伯恩大婚,你本不是至少耽搁至三月?这里是京城,我又没死,谅他赵思德敢吃。现在知道,为何不准你离京了?”

唐糖了然称谢:“我知你是好意,也不想与你嚼舌。你撤了那些高手,放我走便是,人各有命,我刀山火海里也趟过,不多他一个赵思德。想吃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那你是低估了赵思德。世人皆说朕是魔头,若真论起下手阴毒来,我何曾及得赵思德万一?”

唐糖不禁问:“那纪刀刀他爹……”

“连他你都记挂?”

唐糖横他一眼。

“也无须瞒你,心狠手辣的能吏,为我所用不好么?现在谢木兰知他要去送死,已然上路去追了。哼,本想再过几年的。你说,我是不是连笼络人心之事都做不过赵思德那伪善之徒?”

“……”

“你要纪鹤龄放心,纪二命硬得很,朕也不想他挂了,白忙一场。”

唐糖嗤道:“终归是惜才行善之事,也不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这就是你的坦诚?”

“待你,朕自来是坦诚的。”

唐糖啐一口:“少来这套,不然你就放我一马。”

“去意已决?”

“去意已决。你别闲事管过了头,逼急了我什么都敢做。回头明早那几名高手要都被抹了脖子,你可别找我赔人。”

“傻里傻气。”

“不用你管!”

“朕怎能不管你?纪二那蠢货要去送死,自有谢木兰会去阻拦。你这蠢货要去送死……朕自然也要生死相随的。”

唐糖眼珠子一转,气极反笑:“噢?”

“你以为我说说而已?”赵思危唤,“纪将军,如何还不为朕看茶?朕稍后便要启程西行,你要大婚,朕早命人备了礼。喜酒朕喝不上,以茶代酒总还是要的。要菊花茶。”

“我家大哥早去了西院。”

“那不必看茶了,你的行李何在?取来速速启程,朕的车马就在南院外等。原想私奔也要有个私奔的样子,又怕你路上无聊,便密旨唤了裘宝旸也在南院待命。”

愈发的离谱,唐糖玩味地望着他,不由笑了:“赵思危,虑贤法师要吃的恐怕不是麒麟肉罢?”

赵思危知道为她识破,强辩道:“我要吃不行?”

“我呸。”

赵思危笑得有些悲凉:“大约这世上也就你一人不信而已,皇后信、裘宝旸信,在见朕之前,连纪伯恩都是信的。也是,朕本就吃人不吐骨头么……这个皇帝朕当得不堪其累,早想歇上一阵,正好留座空城与虑贤独个作法,且看能作出多大的妖来。”

数日后,裘宝旸每每不免要于背后牢骚两句:“话虽说得轻巧,模样也是一派成竹在胸,其实他还是忌惮虑贤的,不然怎的这草木皆兵?还说做戏做全套,思凡都遇上了,还做什么戏?倒好,把你当了笼中之鸟。哥是一万个不放心,干脆守着囚车值夜算了,纪二伤成这样,还不知究竟是不是为他所害,真怕他一个念头就把你蒸了下酒。”

唐糖既是为这魔头给“捉”走的,每日里坐的自然是囚车。

她环视关着自己的囚车,舒适程度还是不错的,私密性也有保障,手中的手札亦正读到精彩处,便吓唬裘宝旸:“你小心太大声提醒了他。这堆册子里就那册编年是真的,其他都是虑贤寻彭博士编来糊弄他的,我看这彭博士别的不擅长,最擅烹饪。幸亏赵思危不识昆仑文,不然读得饿了,我一人的肉可不顶饱。”

裘宝旸打了个寒战:“你的昆仑文这般精进了?可曾寻到什么新线索?”

唐糖找到那册扑翼机的编年,翻至末页,忽顿了顿:“你切勿告诉赵思凡。”

“哥知道分寸。”

“有桩十分奇特之事,也不知是不是我心心念念找寻线索,这才有了错觉。原本我道这是本记述扑翼机建造的上册,年代分明记到万仞十八年春,有个唤作永庄的地方要办喜事,教那扑翼机独自去卢镇接一群宾客,记在倒数第二页,分明是没有再录,完结了的。”

“难以置信,那扑翼机难道能自己飞去飞来?”

“我真想见一见。”

“那现在呢?”

“现在最末一页有了字,还清清楚楚记了后续,还是万仞十八年宾客从卢镇接回永庄,那喜事不知因了什么未办成,欲把那群宾客送回去,那扑翼机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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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未归人(六)

编年结尾生出新章之事, 裘宝旸当然很难置信。唐糖却不愿放下这唯一线索, 佯作被囚也无处可去, 捧着册子琢磨了几日,一时间再无头绪。

赵思危并不知在布局什么,竟是数日未曾露面。

唐糖不得出去, 只听闻纪二已然脱了险。裘宝旸颇有些幸灾乐祸:“只差两分,背部中的箭就要了他性命,自己作成这样不说, 还得委屈你。”

唐糖道:“本来没他的事, 要怪也怪你的思凡法师没安好心。”

“她那纯粹是傻,被两个哥哥骗得团团转,她自己的心思,终究还是……”见唐糖怒目瞪他,裘宝旸只好转了话头,“现在可好,纪二这头躺着还没醒,榻前说不好要演二女争夫。”

“什么?”

裘宝旸说:“你不会忙忘了罢?纪二出走那天夜里,你让我去寻谁来着”

唐糖一拍脑门:“朱掌柜!你不是没去”

“我哪里走得开,便听了你的稍了信去, 昨夜朱掌柜竟真的到了。那位寡妇,我也就当年同你去鹿洲时见过, 后来并未得任何消息, 她怎会同纪二……”

“说来话长……我也是前日听大哥提了才知。”

“大哥还说了什么?”

“纪二在鹿洲还有个儿子, 大约过两天就周岁了。”

“我的天, 这头天杀的混账,他倒快活自在。”

“木兰姐见朱掌柜了?”

“呵呵,这二位相见,倒是都很平静。我想纪二这厮怎么分明脱了险,到现在不肯醒,醒来头更痛。”

唐糖的目光早移回了书册,她直直盯着那页空白。

裘宝旸见她神情有异,问:“有什么发现”

像是怕惊动什么,唐糖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找些笔墨来?”

“这有何难,不过……有什么用?”

唐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住那页空白,她攥紧了拳头:“别说话……”

裘宝旸揉揉眼睛,也凝神注视过去,却见那空白页上隐隐地显出来一些东西,像是纸面上游走的细小的灰影,它们慢慢变作团状的墨迹,仍有些模糊不清,它们缓缓湮开,渐渐地,开始现出字形的轮廓来。一笔、一划、变深、变作炭色的,皆是文字……古昆仑文。

裘宝旸完全为眼前的景象镇住,他头皮都紧了,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唐糖声音有些激动,小声催促:“裘宝旸,笔墨!”

他从震惊中被唤醒,仍未完全回过神,只是连声应:“这就去,哥这就去取。”

裘宝旸屏住呼吸,眼看唐糖蘸了墨,提笔刚往那页的空白处顿下去,一团墨落在那看似并无不同的纸上。不知是这笔墨取来得太迟,还是那编年用的纸张尤为特殊,不过眨眼功夫,那墨迹竟凭空消失了!

唐糖不愿置信地又蘸了回墨,往那纸上一点,纸面上,照旧很快就空无一物。

她沮丧地搁下笔来,听到裘宝旸问:“前头显出这些昆仑文字,意思你可都懂?”

唐糖点点头:“我一直以为这册子是册古书,可这些日子,我发现那记录此书的工匠,仿佛是活在现世般。”

“你是的意思是,那什么永庄喜宴……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

“喜宴未办成。”

“哥知道,喜宴未成,扑翼机坏了。”

唐糖笑叹:“宝旸,难为你总算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那之后呢?方才显的那些又说的什么?”

唐糖眼睛竟有些泛红:“那工匠似是遇到了难关,那扑翼机尾部的桨打了滑,这才飞不成了。那桨原先是以晶石打制,记录上说,此前那乌金器物不知为何遗失了,只得以真金切磨那桨,却将那晶石桨切化了。桨既毁,便要现造一副,怎奈此际山间溪流冻结成冰,已无晶石可采。”

“冻冰?那你怎说是当下之事?现在哪个地方还结着冰?就连京城都已经开春了啊。”

“晶石、乌金匕,你可还有些印象?”

“这么一说哥想起来了,在昆仑寨时纪陶说过的……公主墓?”

“我更疑惑这匠人怎的还不如我,自那以后,我翻阅过很多笔记,知道真金是切切不可切磨那晶石的。他连这都不知,竟知怎教那扑翼机飞起来,也真奇了!”

“所以你冒了傻气,想要去质问书里那人这怎么可能么,现下桨都毁了,你再骂那蠢蛋,也救不回来嘛。”

唐糖恨恨将那支笔一顿,有些急躁:“桨虽毁,可我有法子啊。”

“你别钻进这扑翼机里出不来,先琢磨琢磨,这同纪陶可有什么关系?”

唐糖两行泪滑下来:“我再没有旁的线索……”起点中文

裘宝旸只得好声相劝:“话是如此,可你自己都关在这里,教个可能压根不存在的人造什么劳什子机关,总犯不上着急上火?先将自己从皇帝老儿的笼子里弄出来,我们亲眼去找找那个叫永庄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唐糖知道方才失态,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问:“今日皇帝又未归?”

“根本就没回来过。前日乃是先皇后祭日,思凡说是要与他同去南谷祭拜,听闻那南谷是个女神谷,诚心者至,会有先人显灵?”

“我也听过南谷传闻,可我在此地数年,南谷分明是个荒谷……听起来不妙。”

“说不好是思凡又教人诓了,皇上怎么可能信这个?”裘宝旸正要答,转头瞥了眼,却见屋外隐约有火光,他一惊:“不妙!”

外头却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裘大人!唐糖!”

唐糖认得那是秦骁虎,只见他火急火燎冲入,挥剑就往唐糖那囚笼的铁锁砍去。力大如他,裘宝旸差点儿就被掀翻在地:“秦将军难不成是疯了?”

那锁三两下就教秦骁虎砍断:“唐糖,裘大人,速速随我离开这里。”

裘宝旸斥道:“秦骁虎你想吓死我们,这是究竟怎么了?哪里失火?”

秦骁虎急着弄开囚车的门:“纪二大人养伤的帐。二位放心,纵火者已被拿住,纪二大人与二位夫人皆已由吕副将护送撤离,我等先出去再容细说!”

唐糖揣起那册编年,一跃出了囚笼,见秦骁虎胡子都焦了,面上几抹黑炭颜色。而外头血般火光正是忽明忽暗,环视所在之帐,竟是暂且安然。

裘宝旸有些疑心:“这一行你不是一直在御前护卫,何以独自跑了回来?”

唐糖搡他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骁虎亦催促:“随我从这儿走!”

裘宝旸仍焦虑不已,问道:“思凡在哪儿”

秦骁虎无奈一笑:“法师安然,此刻正守在陛下身边。”

裘宝旸闻言心中石头落地,唐糖却是一惊,何以用个“守”字?

待三人出帐,纵马飞奔出十几里去,这就近了南谷。一行狼狈人马放缓了行进速度,秦骁虎方才道出原委:“昨晨陛下南谷遇刺,思凡法师已是乱了方寸,幸而陛下九死一生……今日方才醒转,便命我回来寻你。怎料我等一行人刚下马,却见这一片已是烈焰滔天。”

唐糖问:“南谷中是何情形?刺客可曾抓着”

秦骁虎点头:“刺客团已全数伏法,待审问后,会将他们就近押解镇远军。陛下是料定赵思德会设埋伏,这才决意前往南谷。”

唐糖十分吃惊:“他何至于以身作饵?”

“也是情势所迫,谁能想到虑贤法师还布了个蛇形阵等着陛下,故而漏算一着,我等救驾亦迟了一步……”

唐糖不解:“我从未知这等凶险,见他一路上云淡风轻,微服巡游一般。”

秦骁虎笑道:“这个……其实不必担心,你大可安心前往,我可包票,他是另有要事。”

“咳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 往南谷之前,虽不知还有阵法相迎,亦料得老贼余孽有所布局,总有些机括要塞。我问过陛下,何不请你助一臂之力,他的原话是‘此行本就是各走各路,各人有各人的家事,无谓让她一个外人操闲心’。”

言谈间,这便到了赵思危临时养伤的行营帐外。

秦骁虎仍在讲述伤情:“陛下说,那九枚蛇型钻是从一长不过数寸的石缝中接连蹦出,而后那些钻竟是会拐弯儿般,直打陛下身侧,那蛇钻尖利无比,昨日太医将那些蛇钻一一取出、排列于托盘,我等几度不忍相看……一枚枚全都为血浸透了。”

帐中瓮声瓮气的:“我自己不会讲?”

“看来没有大碍了,”唐糖忍笑步入帐中,几不可闻地道了句:“真是祸害遗千年。”骁虎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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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蛇型钻极细极小,不出唐糖所料,正是以磁石磨制。

赵思危不解:“磁石?”

“当日赵途……噢,就是你父亲,虽说是被卷入机括,其实终究是由这些磁石打制之利器所致命。他乃久服丹药之人,自然难逃;而你的紫虚丹,往后可还接着服?”

“你可是在担忧朕的身体?要是这样,朕倒可以实言以告。”

唐糖正仔细琢磨那蛇型钻,被他乍一吓唬,尖利的钻头不慎刺破了手指头,她仍看得入神:“嘶,你别说话。”

“你是在想,纪三不服丹药,当年理当不应为磁石利器所伤,对不对?”

唐糖没有说话。

指尖上的血珠子刚冒出来,竟是没如往常般立时收回去,唐糖有些奇怪,用力挤了挤那受伤的指尖,一串小血珠接连滋了出来。

唐糖似有所悟,她急急从袖中抽出那册编年,迅速翻开最末一页。

白天用墨笔书写的地方,依然是了无痕迹。她将指尖的血往页面上按去……那鲜红血迹如画中梅,久久停留,仿佛再也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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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未归人(七)

京城很快传来消息, 叛军于京郊大败,赵思德也就在那里被镇远军活擒。

沿线老贼及赵思贤赵思德的余孽连根而起,赵思危此行虽说颇费周折,甚至还负了伤, 所幸未曾伤及性命,历经五年,心腹大患终于根除。

他这皇上不是白来的,大事既了,赵思危的心思立马就能腾挪出来筹谋其他。

在南谷无可就地取材, 唐糖为琢磨编年册中那扑翼机桨如何补救,只管秦骁虎讨要了几件没用的钝飞镖。赵思危伤好得快, 既在南谷迁延无事, 少不得要寻她问东问西。

唐糖深知,他迟早是要来问的。昨日情急, 她以指代笔,疾书数行, 书中之人似也颇为急切, 不久, 一行昆仑墨书便自空页之中浮现。赵思危虽不识那些字句, 终究为眼前所见震撼。

近在咫尺,障眼法之说, 便不大好搪塞。

不过, 唐糖只讲述了扑翼机如何载客上天云云, 并未说出那卢镇永庄之地。想那铁鸟神乎其神, 赵思危也不至于采信。

然而赵思危的反应,竟全然出乎唐糖预料。

他要唐糖将所知扑翼机之事从头细述,由来福一一录作笔记,而后雷厉风行,竟自镇远军中直接划拨军士百名,又紧急招募工匠百人,命他们就地搭建防风防雨之工事,并火速西调铁器及锻造物资等。连伤重未愈的纪二也已领了督造的新命。

旁的人不明就里,以为尚有余孽未除,唐糖看明白了赵思危的用意,却是急了:“你这未免强我所难了。非我不愿,此庞然大物,绝不比我当年手制的那些木鸢。此前我即便有过这念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但凡有一点点法子,我早五年便造出来了。收回成命罢,趁现在还没人知道,陛下这是打算倾其所能,在此造一架会飞且能载客的扑翼机!”

赵思危只管瞥她手中书册:“今非昔比。是你不想与朕再有牵扯交集了罢。”

“你误会了。这真是一册寻常的编年册,并没有记叙半点造扑翼机的法门啊。扑翼机,你以为只是将那些庞然铁器送上天那么简单?机巧固然是个难题,然天象估测、冶炼、燃剂……”

"朕不强人所难,你也莫欺朕无人……"

“你听我说完。陛下继位以来,都说当朝已有盛世之象。可我前面提的这些,依我走访多年的经验,至今尚且无一可以满足,不说倾举国之力,至少对工部当下所辖数部,是个相当艰巨的工程,即便着自今起全力推进,依然需要极漫长的时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造就。编年所载之世,并非当世啊。”

“哦?”赵思危沉默许久,方道:“哼,那与你隔空传书之人,也非当世之人?”

“说了你也是不会信的。”

“知道了,是朕一向坐井观天了。”

“我还以为,陛下内心终是嗤之以鼻的,对如此玄而又玄之事。”

赵思危将她凝视半晌,声音竟有些暗哑:“可玄得过眼前这张教我魂牵的面庞?”

唐糖暗骂:又来了。

“此番讨贼劳心劳力,朕的额头眼角想必又添新纹。哼,这位小姑娘,我几回想要记起你今年是何年岁,却每每记不起了。”

“……”

“造不成扑翼机,即便造成几架疏渠用的风车就不好?我朝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你还诓我说盛世气象,哼。”

唐糖有些吃惊:“你竟有空读那些河渠之书?”

“现在知道紫虚丹的妙用了?哼,朕抢得这么一个烂摊子在手,自是只能日夜皆争,不得安枕。你岂会不知,工部应用于民计民生的最上等的精材,我朝前一百载大半用去造了炼锅和祭器!炼那黄白之物方可加官进爵,还有谁肯钻研冶炼之术?远的不说,被我那老子兄长弄垮的民生,朕便责无旁贷必须拉一把。这个道理,你可谅解?”

“我明白。”

“多谢你。”

“……”

赵思危却挑明了话锋:“既认定纪三只是未归,千山万水都要寻他,你不想造得了扑翼机,亲自飞去寻他?”

唐糖心中一紧,却仍道:“造不出来,想也无用。”

“那书中异世,你就不打算试着前往?你可曾想过,也许纪三就在那里?你不敢劳师动众,只因你怕了朕这魔头,更怕我赵氏那些个险恶后人,是不是?你虽造不出那庞然大物,却已笃定了只身前往的法子,是也不是?”

唐糖其实挺恨的,她所敢想不敢说的,赵思危全给她说破了。

她既怕世间真有什么卢镇永庄,更怕它们乃世所不存。它们究竟存于何处?那个地方,可正是令赵氏高祖不惜代价要寻回的古之昆仑?她若只身前往,还回不回的来?要不要接上孩子们同赴?

她哪敢明面上筹谋……就算赵思危无心,旁的那些赵氏之后呢?

“陛下,离京之日,我们不是说好了,各走各路的?”

赵思危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唐糖一转念:“你当真……只想造扑翼机?”

“怀疑朕!说了千百遍老子现世都忙不过来,你却还在怀疑朕!朕不是虑贤,说不来那些赎罪的废话,先祖所造孽障,朕只知绝不愿往那不堪旧路上回望一眼!朕不只要扑翼机,朕贪心得很,还要那万世安稳,海晏河清!可不可以!”

“呵,这些虚名在你眼中……”

“谁夸的我盛世之君?”

“喂……”

“随你,待命工匠兵士皆已就位,你不做,朕也能广募天下志士能人。我还不信,缺了你,我就不能试一试了!来福,传纪大人进帐议事。”

唐糖不想与那纪二啰嗦,忙劝住来福:“等一等!陛下再急,也不能做那些劳民伤财的无用功啊。”

“你是怕纪二再担那贪官恶名?你可以去问一问他,此番重振工部,朕动用的,是哪里的银子?正是嫔妃们捐给朕修缮河堤私房银子!哼,我知道某些人眼里没有朕,不表示天下就无人爱朕……”

唐糖懒得理他,打断道:“别扯远了。那书中扑翼机的桨毁损了,那工匠正与我探讨既没了机桨,能否以他物代用。我与他往复琢磨数次,换了几种材料,虽未成功,却也理出些头绪。你也别急,待我助他修成机桨,再慢慢讨教,何愁人家来而不往?”

“嗯,我说你早有打算罢,只是不愿为我筹谋。”

“不敢。少不得有须陛下助力之处。”

“谅你也不敢,好歹纪鹤龄还在京城呢。”

“你……”

**

“唐糖,三更天就点这么一抹灯,你不怕看瞎了眼?”

唐糖正小心捏着那枚磁石打造的蛇形钻,借那钻尖锋利处,就着月光打磨一枚细长的小铁器:“嘘,小点声,这行营才多大,我怕灯太晃眼,晃醒了旁人。”

裘宝旸不由分说,还是为她捻亮了一些光亮。

“木兰姐跑来两回寻你不见,转而将哥唤醒了。说你不在帐中,木兰姐吓坏了,把哥也吓得,以为你被那虑贤掳了去。”

唐糖很专注,半天才抬头问:“你未曾得闻?京城水桶一般,赵思德早就交由京武卫看押了。”

裘宝旸瞟一眼远处赵思危行营,小声道:“思凡说那位失血无数,我始终还是担心你被他吃了,补血。”

唐糖神情专注,又打磨了一会儿,方才抬头笑:“你不知那紫虚丹的药效,赵思危服得不算多,若他真有长生之念,那药量便太少了。此番遭那磁石暗器,他早便活不成了,赵途玖便是例子。”

“所以你就对他不设防?”

“该防的我自会防。”

“不该的也要防,他不吃你,搞不好正惦记娶你。”

唐糖笑得厉害,手中利器差点划到了手:“你可拉倒,要非此人催命一般,我何用在这里挑灯夜战?他要有你宝二哥十分之一的儿女情长,今番也已活不成了。”

裘宝旸凑前去看:“他要你做的?”

“嗯……倒也不能算。”

“你半天都在切磨甚,麻花?”三月中文

“这是接连桨轮的轴。”

裘宝旸瞥一眼唐糖身侧,一册翻开的编年、一支笔,册子上深深浅浅数行暗迹就着暗灯依旧触目,那几笔暗红色勾勒的图样,正是唐糖以血写就。

“你还在以血泪同那修理扑翼机的小学徒扯淡?”

唐糖莞尔:“宝二哥不可造次,什么小学徒,术业有专攻,但看行文,这字里行间怎么说也是位前辈。总比我强多了罢,嗯,许是位刚摆弄扑翼机的前辈。”

“哥同木兰姐都很担心,你不睡,这位偏爱修理扑翼机的前辈也彻夜不眠?你俩素未谋面,彻夜笔谈,你就不怕他是那志怪话本里的笔精笔怪。”

“哪有如此务实的鬼怪,能同我一笔一笔画明白这许多要紧机关,教我豁然开朗。他提的法子,你别说,我少时还真画过想过,果然是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十分难得。”

“被你吹得神乎其神,在哥看来益发蹊跷。就算有些本事,恐也不过是个故作与你有缘,只为骗你交心的无耻蓝颜,让纪陶知道了估计要吃大醋!”

“切,纪陶才不会如你这般龌龊。得亏你不会昆仑文,不然你可得罪了人。”

“他若坦荡,你何不让他干脆告诉你永庄在哪里,哥陪你杀过去见了真人,亲自看看那扑翼机岂不爽快?”

唐糖蹙眉:“我倒是问了,只是……永庄所在,前辈说他走遍几处庄口,也未见过哪尊石碑上刻过,问遍了人,也没问到地图。”

“这就对了!他正是个骗子无疑!自己的住处居然连张地图还要去石碑上找?说出去谁信?”

“说了他是从卢镇飞过去的。”

“那卢镇的图他总可画一个给你?”

“这个……”

“唐糖,思凡说你学的是假昆仑文,你亦说她学了假的,孰真孰假,原来哥只信你,如今真是难分了。他说你就信?你那么精细个人,怎么就这么好哄骗。漏洞百出,那么暖的天,那人却说还结着厚冰!”

唐糖被他数落半天,听到这里却顿了顿:“宝二哥,你说,这冰……”灵光乍现一般,急急执起了笔。

裘宝旸见她索性不予理会,只得无奈摇头去了,打算早起再托那谢木兰好生看顾于她。

**

拂晓时分,裘宝旸出帐,去昨夜那个角落,却已不见了人。

寻遍行营,问到个秦骁虎贴身的副将才知,秦将军奉赵思危之命,领了小支人马及工匠数名,同着唐糖凌晨便出营去了。

大事又不叫上他,裘宝旸十分不快:“去了哪里?”

“他们翻找了好一阵地图,纪夫人用……用她的血将那远近绘在了一本册子上,这才出发去的。”

“具体哪里?”

“大约是宝镜山北麓。”

“哥也去找找。”

那副将一楞:“裘大人还是别去了,宝镜山南虽以竹海闻名,它那北麓却为阴山,人迹罕至,地势极险,积雪至今未化。何况北麓无路可行,不然秦将军也不用连工匠都带上了。”

“远么?”

“三天的路程应该足够了。”

**

三天未到,唐糖他们却已被困于南麓不得前行。

这样陡直无人的地势,要比图中描绘得险要得多。前方哪里还有什么山路,前方分明就是冰川了。他们要是再往北行数步,便可能顺着堕入万丈冰谷。唐糖望了一眼,竟是僵住了,眼前这片刺眼的白,并不是雪,那根本是处无有边际的冰渊。

崖面坚硬如石,他们带来的冰镐是钉不住的,即便真有一班工匠愿当死士,钉出一条可供兵马向下缓行的滑道来,恐也是要前赴后继,断送出大半人的命去,方可成功。即便如此,没个一年半载,这条路的影子都别想有。

但见天色已晚,更有层云压顶,山中雨,似是说落就要落下来的样子。秦骁虎建议就地驻扎,一队人马只得下到林中,寻一处平地就近宿营。

唐糖就着将晚的夜色又查看了一回地形,雨夜便不由分说笼了下来。唐糖回帐掌灯,握着地图仔细核对,这才提起笔来,将所处地形,据今日实情再次细细描了一回。

唐糖眼睁睁等了三刻,却迟迟不见纸上墨迹浮现。雨声淅沥沥打在帐上,甚是催眠,她连日奔波,此刻眼皮沉沉,倦困来袭,便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时,雨却是停了,唐糖是被林中一阵轰鸣之声吵醒。那声音不近,声响却极大,仿似要去割破长空,又和着树叶为利器所打碎的声响,鸟雀的惊慌声更是此起彼伏,仿佛在四散而逃一般。

唐糖心头一动,急查抱着入睡的编年,只是一无所获。她飞奔出帐外,却见那一个个早起的兵士与工匠,他们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似的,一切如常地正收拾营帐。

那林中轰鸣在她听来确是益发近了,她不由分说循着那声音去,只听秦骁虎在她身后喊:“唐糖,可是要寻水源?向北侧行数百步……”

唐糖并未应他,却已奔得远了,秦骁虎见她去的正是水源所在,便未多想。

秦骁虎不知,唐糖临溪只逗留了一会儿,仔细聆听那声音,却发现那轰鸣声已渐渐消减下去,她顾不得晨间那溪水冰凉,踏着水便往更北——正是那溪流的上游处奔去。

那小溪流正是上游那一汪水潭的支流。

那水潭不算宽阔,恐怕也算不得幽深,因为映入唐糖眼帘的,正是一具庞然大物,如同一只从未见过的巨鸟。它歪斜着身子,半个身子杵在那汪水潭之中,还有半个露在水面。

唐糖捂住了嘴,既欣喜,又不敢置信。她缓缓近前,它周身真是以精铁所铸,伸着硬而宽阔的两条翅膀;那铁鸟尾端之物却仍在旋转,在日光下它晶莹透亮,缓缓地有水珠滴落。它越转越慢,并且已经缺了一块,像是下一刻就会全然化掉。

那工匠!他竟真的照她所说,以冰雕之桨飞到了此处。唐糖告诉她,只要飞到这里,便能精心再铸一枚桨来用了。并非唐糖诓人来此,赵思危已着人返京,那京城益王旧宅封存之物中,的确是有此种晶石的。

这人真是十分实诚,那雕工可见不算上乘,想必也是情急之作。南麓天暖,他再晚些从空中降落,那桨便要化作乌有了。

只是人……呢?

唐糖边琢磨昆仑话开口当怎么招呼,边往那铁鸟脑袋处张望,那里却毫无动静,她淌入潭水中,绕着它又探一会,一个人影都无。唐糖有些失望,难道它是自己飞来的?

也罢,这扑翼机就歪在此处,总比见所未见要强多了,她有把握可以修得好,更可照着实物仔细研习一番。至少,赵思危大概是够打发了!

微凉晨风拂在她浸湿的肌肤之上,竟生出些寒意,唐糖仍觉不甘心,又以目光搜寻许久,依旧是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她打算先顺流而归,总得回帐更衣,再作计较。

唐糖湿了鞋,就着夜雨打湿的苔石路,下坡的道便更是难行。

她心中失落,总想着有些未完之事,未尽之言……与那工匠竟无一面之缘的么?一不留意,脚下便踩空了一回。她揉了会儿被钝石硌痛的脚,正打算倚靠身旁的树撑坐起来……

眼前却伸过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握住了。

唐糖抬眼望,那人含笑牵着她的手,唇角处的酒靥若现若隐。

她僵直了身子,眼泪起先只盘旋于眼眶,终是没能盛住,她便由得它们落下,却绝不愿移开眼去。

眼前人渐渐便模糊了,只听得他道:“是我日子过糊涂了么?我离开五个月,还以为归来已是暮春时分。你的手却这样冰凉,又像是冬天刚过了。”

五个月?唐糖怔了怔,汹涌的泪却是决堤而来。

他见她哭得益发凶了,低低地笑:“怕什么,我糊涂了,不还有你们?我来时观了天象,只道雨在昨夜便下完了,不想临头还有这样一盆。”唐糖瞬时止了哭,恨恨瞪他,他却替她抹上了:“雨既停了,我们再擦一擦鼻涕。”

她听见秦骁虎分明在远处唤她,却不想应答。

晨间被铁鸟惊吓的燕雀此际慢慢回了枝头,重又喧叫起来。

它们很快就要启程北归,和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没有一丁点的不同。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山翠新添,雨净风恬,人间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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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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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番外

我昆仑国的冬城中有个小镇, 唤作卢镇。

我七岁时的一天,卢镇传信来,说我我家到了位外客,爹爹一早便去接人, 接了半日才接到了。

大伯父本欲同去,可书院的学生还等着他去授课。

大伯父亦教我们兄弟姐妹念书,他雍容不迫、娓娓道来的样子最令我们喜欢,娘亲常说, 大伯父从前可是名大将军,他年轻时候,风流儒雅,文武兼济, 俊美无双。我很是奇怪, 大伯父现在分明依旧年轻俊朗啊?

爹爹偏偏听不出个重点, 每每这时,他的酸话中总是略带嗔怪:从小到大, 风流无双之人, 在你眼中是不是就他纪伯恩一个?

娘亲以为我听不见, 她并不答,却极小声地问爹爹, 她近来研造的床睡起来可舒服?

爹爹却同娘亲说起了沧海文,娘亲一下子就红了脸, 半是嗔笑地瞪了爹爹一眼。他们以为我听不懂。不知为什么, 我很容易懂这些奇奇怪怪的文, 爹爹说,今晚上要收拾娘亲。爹爹可真是个狠人啊。

如今,我回想那一年,我那敬爱的神探爹爹,正在机巧院主持我大昆仑文与那邻邦沧海文译典的编著,好早日将娘亲研造出来的那些图样传译给友邦。爹爹自然是厉害之极的,我只是不懂,他同大伯父较个什么劲?

那一天,娘亲也想跟着爹爹去接人,说什么要尊老、又要全什么礼数,可是冬城那里常年天寒地冻,爹爹心疼她畏寒,不准她跟了去。

这位半天才接回的人,果然是位银白胡子的老爷爷,他已然很老很老了,别说纪方老管家,他就是和我的太爷爷、太姥爷比,都要老很多呢。

总之这样老的老人家,我在城中是从未见过的。

那一年,我的小妹妹软软刚学会走路,摸着墙摇摇晃晃走过来,踮脚欲扯老爷爷的胡子,她当然攀扯不到。

老爷爷像是不习惯有人碰似的,软软不曾碰到他,他的面色却很有些不自在。

爹爹并不如往日那般总和煦地笑,他竟有些严肃,只见他抱过软软来,教她喊:“喊二伯父。”

软软奶声奶气地喊:“二、二、哎……”哥哥姐姐都照着喊了,我却是犹豫着,这时候刀刀大哥跑来,扑通就在老爷爷跟前跪下了。

这还不算,太爷爷同太姥爷为了以盘棋争执不休,从花园吵到院子,院子又吵到厅堂,大概打算找人评评理。

老爷爷见了人,竟是不由分说,夺过桌上手巾,将那分明极为洁净的地擦了又擦,忽也“扑通”,就这么直直跪在我太爷爷跟前。

我太爷爷是个颇有些童心的老头儿,每每领着我们兄弟姐妹们爬高窜低,近年更是添了半头黑发。这会儿,他一定是被这位老人家吓了一吓,怔了好一会儿,又似掰着手指在算着什么,却忽地缓缓淌了泪出来,他仿佛想抚眼前那头银发,终究没有触上去。

我简直要看呆了。

让刀刀哥哥下跪、又跪我太爷爷之人,那的确就是我家正经二伯了。只是,只是……

听大伯父讲,娘亲本是昆仑国人,我们纪氏却是外族,是娘亲与爹爹携了阖府之人从那赵氏国都遥遥迁来,方在此地安居的。

二伯不是爹爹孪生的哥哥么?纪府迁居昆仑,也就是我出生时的事情,这不过七年的光景,二伯父如此老态龙钟,他可是病了?

我自小生在昆仑,国中固然应有尽有,平安喜乐,却常听哥哥姐姐说京城如何热闹有趣,有个如何可爱的裘叔叔,又叹惋着是如何的再也见不到了。

我倒觉得无妨,我不认得裘叔叔,秦叔叔比较可爱,球也玩得可好了。虽然爹爹不大欢喜见到他,总说他有口音!

我最近拜师了,改唤秦叔叔作师父,他教我们武功。师娘告诉我,秦叔叔也不是昆仑人。

其实,我娘亲作为一个昆仑人,昆仑话说得远不如我们,口音也可奇怪了呢,文理也不怎通顺,却未见爹爹嫌弃的。爹爹还总说,他一生最幸运的时刻,便是眼见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借着那文理不通的昆仑文,在那纸书页上浮现的那刻。

娘亲每听到爹爹这般动情地说,总是将泪一抹,转过身却偏笑骂:“以己之长攻我之短,老狐狸你少来这套。我可曾嘲笑你将我机翼安反的事情?号称过目不忘的人,教了多少遍,总记不住的。”

这样爹爹也不道歉,他只是替娘亲拭那泪,道:“知道了,我下次一定学着安对。”

刚才二伯不知说了句什么,刀刀哥哥伏地而泣,他身子微微起伏,一直都没有起身。

姐姐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二伯母过世了。

我问:“不是听说,共有二位二伯母吗,是哪一位?”

哥哥敲一下我的头:“喃喃你小点声,两位都故去了,还有一位是去年走的。”

哥哥又说:“二位伯母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当年二伯父坚不肯来昆仑,她们左右相伴,一伴就是一生。”

姐姐反去敲他的头:“嘿嘿,纪大宝,你以后也打算像二伯这样,娶两个老婆,享齐人之福吗?我去问问小雨她怎么看。”

哥哥气极:“你敢!”

姐姐问:“那你想过没有?”

哥哥说:“嘘,别说话。”

我问:“怎么啦?”

哥哥忽地红了眼眶,转过来望着姐姐:“裘叔叔,二伯在说宝旸法师。宝旸法师就是裘叔叔,裘叔叔他去年云游归京,在圆觉寺圆寂了。”

姐姐本来还想嘲笑哥哥,忽然就怔在那里。

“还有什么吗?”姐姐问。

我很不高兴,这个二伯,如何一股脑儿带了那么多悲伤消息,我们昆仑人每一天都过得高兴,从没人丧气成这样子的。

哥哥说:“还有,一封蓝皮信。说是给娘亲的。”

我们都看到那封蓝皮信了,是墨蓝色的,薄薄的很精致。爹爹没有拆,直接拿给的娘亲。

娘亲接了,他又有些酸酸地说:“要是想哭,我就抱抱你。”

娘亲没有哭,看着信笑了笑,反而交给了爹爹:“自己看。”

爹爹没有看,还是把娘亲抱了许久。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蓝皮信内说了些什么。

我找了好些年,一直到今年,爹爹让我和软软整理书房,我居然在架子上找到了它。

因为软软已经比姐姐都高,所以我俩被允许整理偌大一个书房。

软软听说说过这封信,她也很好奇:“信中说了什么?”

我们一起摊开信,不免有些失望。

信里只有一份手抄的菜单,皆是些清粥小菜,下书几枚小字:此间白昼将尽,而夜色无垠。

连落款都没有一枚的。

**

唐糖觉得,生了喃喃这么个爱记日记的孩子,真是太烦了。

这许多故事,根本就不该在收锣罢鼓时讲。

她只好说:“你写个游记,不写写全家出游的欢乐,怎么添了那么多罗里吧嗦的回忆,还没开始正题?大伯不是教过你吗,文章在乎意境。”

夜晚的京城很是热闹精彩,喃喃也很想去玩,她只好草草收了尾:

又逢元宵,我们再次归返故园。

月色灯山里的光影,仿佛故人的笑脸。

他们就在山水间,他们永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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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言脑洞新坑《野鸽子》,有兴趣的大人请关注作者专栏:赵吴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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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洞略大的悬疑言情,讲的是一对恋人分开八年后破镜重圆的故事,感情线很温暖~

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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