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烈阳之风:五
◎这是送你的谢礼。◎
“荀先生。”谢灵峙面对荀砚知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尊敬荀砚知, 是因为他知晓荀砚知生前救人无数,身背功德,或许正因如此, 他才成为了诸多鬼使中尤为特殊的那一个。
谢灵峙的鬼使英婷可召唤千军万马,应泉的鬼使亦是亡故剑客, 齐晓、陆一铭甚至其他人的鬼使, 或为剑, 或为盾, 唯独赵欣燕的鬼使是化解。
剑可斩杀恶鬼, 盾能抵御伤害,荀砚知却能超度亡魂,越过曦地与鬼域间的裂缝, 送他们直接前往轮回泉前。
谢灵峙对荀砚知说明唤他前来的用意。
“三日前夜里轩辕城下了一场薄雨,从那之后城中便阴气森盛,我与几位师兄弟查询到深夜又淋了一场雨, 才找到阴气由来。”谢灵峙沉声道:“这些鬼魂似乎都是从鬼域飘上来的, 鬼域重重, 与曦地隔了十八层,可他们却飘出了鬼域, 入夜吸食生灵精气, 引来阴雨。”
先前在年城几万游魂与如今的鬼不一样,年城的鬼魂被符咒压在了城下, 未至鬼域, 身上即便有些鬼气, 却没有这么磅礴的阴气。
轩辕城内的鬼魂不多, 零零散散大约就几百, 靠他们两日收尽。这些鬼魂原就是轩辕城内过去死去的人, 入了鬼域便失去了生前记忆,意识涣散,竟本能地汲取曦地阳气,甚至将鬼域的阴气与鬼气带上了凡间。
经过这三日谢灵峙也发现了,每夜一场阴雨,便是又有一些原本应当在鬼域排队前往轮回泉的鬼魂重新回到了曦地,这也是他在赵欣燕提出要荀砚知送鬼魂走时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荀砚知即便送走了他们收来的几百魂,过几日,还会有几百魂再浮上人间。
谢灵峙的心里大约有了猜测,只是他没想过现实会这么快。
鬼域正在向曦地融合,那原先应当是几千年后才会彻底融合的情况,似乎在轩辕城提前了许多。
一旦鬼域彻底与曦地九州重叠在一起,那这世间便再无轮回生死。
凡人死尽,化作鬼魂,阳光晒去避无可避,不消多久两界便会彻底消散,从此世间再无生灵,便是苍穹上的神明也未必能逃过劫难。
只是这一层他没说出,人人心中有数,人人都不敢戳破薄薄窗纸直面真相。
荀砚知听谢灵峙笼统地说了一番便知晓赵欣燕唤自己出来的用意,他死后能为曦地所做的也就是这点作用,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几百魂数量庞大,一时间不能尽数送走,送魂也需寻个空旷安静的地方,在客栈茶堂必是行不通的。
索性有风客栈本就建造得与旁处不同,想在客栈里找个僻静的院落还是很容易的。
谢灵峙道:“根源不除,恐怕荀先生要一直送亡魂归去,有劳荀先生了。”
应泉也道:“我与几位师兄弟必会尽快找到原因,还请荀先生放心。”
荀砚知露出微笑:“这本就是砚知分内之事。”
赵欣燕也道:“是了,谢师兄,应师兄,轩辕城事出蹊跷,你们也别太急,一切有荀砚知在,他必能送那些魂魄回去鬼域。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要提防那些魂魄吸食曦地阳气,否则轩辕城上空永远这样阴气沉沉的,时间一久就怕城中百姓也受其害。”
阴气重会消解人的意志和意识,且一旦有鬼魂不满足山灵草木的灵气,将注意打到人的身上……
奚茴全程没说话,又全程听进了耳里,她倒觉得轩辕城发生这种事有利于她行事,荀砚知既然要送魂魄去鬼域,势必不会藏身于那枚玉牌里。
她眼珠一动,一口饮尽茶水,离开茶堂时故意从荀砚知的身边走过,肩膀撞上了他的魂魄,衣袂似乎也扫上了荀砚知的指尖。
奚茴知道荀砚知并未化作实形,他出现时的那阵风叫他的衣袂穿过了一旁的桌腿,所以她碰不到他。她也知道荀砚知很警惕,对赵欣燕也不是那么信任,赵欣燕碰不到自己的鬼使。
奚茴在年城入夜看见百鬼夜行都能绕着鬼魂走,没道理此刻直直地撞上荀砚知的魂魄。
荀砚知愣了瞬,赵欣燕也觉得她是故意找茬,对着奚茴的背影喊了一声,奚茴回眸对赵欣燕吐了吐舌头,做出鬼脸。
荀砚知却一直盯着她看,轻轻眨了一下眼,没见生气的模样。
谢灵峙给荀砚知安排的院子在所有行云州人之后,那里偏僻,离客栈正堂也很远,却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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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屋子不大,种了满院繁花,各类花草挤在一处,稍欠收拾了些,远看花朵颜色各异,又有些凌乱的美感。
入夜荀砚知的眼神便好使许多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半丝光亮也无,日升月落皆不可见,更别说能瞧见星星了。
院子里有许多桂花树,种了院墙一排,桂花树旁还有石桌石凳,清幽香气也浓。
荀砚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了一眼天,又伸手拨弄了一下身旁的花草,指尖触碰到花瓣的刹那心也平静了下来。石桌上放了一枚引魂铃,那是赵欣燕的,做工精巧用的是南湖玉,是与她本人一样张扬的明黄色。
荀砚知的手掌轻轻盖在了引魂铃上,一声铃响,数十鬼魂从引魂铃中飘了出来,那些魂魄的眼神很浑浊,并未清醒意识,满身鬼域而来的阴气与鬼气。
鬼域寒冷,魂魄身处鬼域未有感受,可一旦带着这些阴气和鬼气回到曦地,那些寒冷便会侵蚀灵魂,故而他们要吸食曦地阳气来缓解痛苦,同时也能清醒意识。
清除他们身上的阳气,送他们离开,便是荀砚知此刻要做的事。
谢灵峙与客栈的人交代了这方院落不许人靠近,可还是有个身影鬼祟地跟来了。
荀砚知双掌合十,低声喃喃往生咒时余光瞥到了那抹影子,心下微动,又恢复镇定。待送走了一批鬼魂后他才抬头朝桂花围满的院墙上看去一眼,奚茴正半挂在上面,对上他的视线丝毫没有被人捉到的局促,反而笑了出来。
“奚茴姑娘。”荀砚知起身。
他知道是她,他看见了她手腕上引魂铃内的金光,只是荀砚知不知她为何要来。
“你那院子门锁起来了。”奚茴也不觉得自己翻墙有何不妥,反而怪荀砚知锁门,害得她只能翻墙过来。
荀砚知想了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要找梯子让奚茴下来,奚茴自己挪了挪,在围墙上坐好了。
她道:“我就不下去了,省得等会儿再爬一次。”
荀砚知眨了眨眼,哦了声,反倒比这来窥看他的人要无措了。
“奚茴姑娘找我有事?”荀砚知问。
奚茴的确找他有事,可那件事先不急,她方才半挂在围墙上时瞧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便问:“你方才念法咒时,我看见那些鬼魂身上有些寒气冒出来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些寒气,甚至将院中的花草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奚茴难免想到云之墨,她想云之墨也是从鬼域里逃出来的恶鬼,接连几回喊冷,上一次在繁城甚至冰冻了整间屋子。听秦婼说荀砚知也死了几千年,说不定知道的比谢灵峙他们多,或可找到方法根治云之墨的“病症”。
荀砚知道:“那是鬼域阴气,阴气生寒,附着于那些魂魄上,因我将他们魂魄里的曦地阳气抽出,所以才会使寒气外泄,正因如此,轩辕城才会于一夜间降温。”
奚茴点头听得认真:“可有办法清除这些阴气?”
“阴气怕阳,若可见日光便会被晒散的。”荀砚知以为奚茴真是来学知识的,便又说:“若似如今轩辕城这般情况,想要缓解阴气之寒便需阴阳调和,曦地花草阳气是其一,凡人阳气是其二。这些魂魄如今还只会吸食曦地花草上附着的阳气,尚未祸害到人的身上,奚茴姑娘大可放心。”
奚茴醍醐灌顶!
所以云之墨冷时总抱着她,是为了吸食她身上的“阳气”缓解鬼域里带来的寒冷?这般就能理解了。
“可有更快阴阳调和之法?”奚茴道:“如何根治啊?”
“人之阳气盛,最快也要从人身上取,可吸食人身上的阳气轻者会使人病重痴傻,重者甚至会死……鬼域阴气不可根治,奚茴姑娘切莫冒险。”荀砚知提醒她一句。
这一句叫奚茴警惕了些,她方才问了许多,也暴露了自己许多,不过才一息她便重新对荀砚知笑了起来,夸赞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能帮到奚茴姑娘就好。”荀砚知颔首。
他的确是个挺温和的人,对奚茴也没有恶意,奚茴想他曾与赵欣燕唱反调帮过她一回,还因此被赵欣燕打伤就觉得可惜,谁叫他跟错了人,这就要怪他自己咯。
奚茴晃着双腿道:“我听人说你生前是个盲的,此生没见过光?”
荀砚知微怔。
他眼盲之事赵家祖先都不敢提起,却被奚茴大咧咧地问出来,被戳到自尊荀砚知也不恼,毕竟这是事实。
他点了点头,奚茴又道:“我还听人说,你在谢灵峙面前替我说过话。”
荀砚知知她说的是年城一事,他当时也只是实事求是,并未替她说话,便不认下这个功劳了。
奚茴也不在意他沉默,她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要离间荀砚知和赵欣燕,与他交好是第一步。
奚茴坐在墙头,荀砚知站在墙下,他昂着头见少女随手朝他扔来的一样东西,合掌接住后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见奚茴道:“这是送你的谢礼。”
说完这话,奚茴转身便跳下了墙头,连带着她手腕上的那抹金色异光一并消失于荀砚知的眼前。他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似乎心情不错,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孩儿。
荀砚知失笑,手中物件有些沉,像块石头,当他打开手掌时才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那是一块未经打磨的明晶,粗糙的棱角割着手掌,在荀砚知失神的片刻又穿过他的掌心落在了草地上,照亮了周围草地散发着幽幽绿光。
荀砚知重新凝了魂魄,低头看了明晶片刻,说不出什么感受,有些像第一次见到奚茴那样——惊讶,灵魂生烫。
他弯腰捡起那枚明晶,实则他的这双眼也看不见明晶的光,他此生见过的唯一的光,就在奚茴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铃上。
赵家世代对他都算尊重,却也无人为他如此考虑过。
赵欣燕向他赔礼道歉,送的却是挂在玉佩上的穗子,她将他当成了玉佩,也将那玉佩当成了她的附属品。
奚茴的谢礼或许没有那根穗子值钱,她还以为他白天双眼看不见,便将行云州内最普通的明晶送上,倒让荀砚知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作为一个鬼使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奚茴从荀砚知的院墙上跳下来又走了一小段便没离开了。
她知道荀砚知能力不俗,离得太近对方会发现,离得太远这一趟过来意义过小,于是奚茴便就站在要去荀砚知那小院的必经之路处,挑了块不那么潮湿的石头坐下。
阴云遮天蔽月,这处偏僻,就连长廊顶上的灯灭了也没人换烛心。奚茴倚靠着一丛美人蕉,摘了其中一朵抽出花心放嘴里尝了尝。
将谢的美人蕉花心甜蜜,花瓣还有清幽香气,奚茴一连摘了五、六朵后才听到了脚步声。
她先前在前院听见赵欣燕与谢灵峙对话,知晓她今晚会来荀砚知这边一趟,才特地选了这个时段这个地方等着对方。
奚茴没打算与赵欣燕碰面,只是在听见她脚步声的同时跨出了花丛,一派悠闲模样背对着对方从长廊的另一个方向往自己的住处走,足够赵欣燕看见她的背影就好。
赵欣燕的确看见了奚茴,她也知道奚茴的住处不在这边,再看向奚茴来时的方向,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只有一个目的地——荀砚知送鬼魂回鬼域的小院。
赵欣燕担心奚茴对荀砚知不利,又忌惮奚茴身边古怪的力量,她明明可以叫住奚茴却还是在她离开后才快步朝荀砚知那边走去。
在奚茴离开荀砚知的院子后没多久,他便将院门上的锁给拆了。荀砚知心里有个预感,奚茴不会只找他这一次,小姑娘坐在墙头上笑得天真烂漫,可她能与恶鬼相处必然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单纯无害。
虽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但荀砚知对奚茴的感官不差,甚至因为她手腕上引魂铃中的金色异光而生了些许亲近与向往。
荀砚知背对着院门方向将手中明晶握紧,又走到桌边放在了桌面上,继续放出引魂铃中的下一批魂魄,再诵经超度,把他们送回了鬼域。
赵欣燕到时,荀砚知刚将一批鬼魂送走,他消耗了许多魂力,便斜靠在石桌旁喘了口气。院子里的阴气过剩,整个儿院落的地面上都布上了薄薄一层寒霜,天无光芒,寒霜却在微光中闪烁着。
赵欣燕一眼就看见了不属于这个院子里的东西,那块放在桌面上的明晶原石,甚至没有打磨,又因明晶质地并不纯,散发的光芒也是细微的。那光照亮了荀砚知半边魂体,另外一半隐于黑暗中,就像他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赵欣燕径自走到桌边问:“送走了多少?”
“一半。”荀砚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向她。
赵欣燕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块明晶上:“这是谁丢在这儿的?”
荀砚知伸手要去拿,赵欣燕却快他一步,劣等明晶的光投在了她的脸上,比以往的月色还淡。
荀砚知起身朝赵欣燕伸手:“这是我的。”
“奚茴来过了,对吗?”赵欣燕没将明晶还给荀砚知,只是皱眉道:“你为何会与她有所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曾差点杀死我!荀砚知,你也被她迷惑了?就因为她好看?还是因为她会装可怜?”
“赵姑娘,你误会了。”荀砚知的脸色冷了下去,伸出的手却一直没有收回:“明晶还我。”
“不给。”赵欣燕见荀砚知沉着脸,又软下声音道:“你若喜欢明晶,我大可以送你更好的,奚茴便是想讨好你给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说着,赵欣燕从收纳法器里拿出了一块被打磨得光滑的玉佩环,是上等明晶所制,纯色无杂,被她用力地放在了桌面上。
“你超度他们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这话,赵欣燕转身要走。
荀砚知看向桌面上的明晶,的确比奚茴给他的好上百倍。
赵欣燕一步跨出院子,又听见身后荀砚知传来的声音:“赵姑娘,你把我当做什么呢?”
“你是我的鬼使。”赵欣燕没回头,却因荀砚知这一问而莫名生了些许慌乱:“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鬼使。”
到底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荀砚知没去碰那块昂贵的明晶,又因赵欣燕的话生出些许无奈的苦笑,是鬼使吗?
历来行云州人与鬼使亦师亦友,或如亲人挚交,他与赵欣燕,甚至于与赵家先辈都算不上是这种关系。
荀砚知深知,他是浮萍。
平静水面上,唯一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