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长命百岁*
姚法医眼睛红彤, 鼻头像个草莓,点着会议室中央的白板照片,声音无波无澜, “角膜轻度浑浊, 尸斑固定,指压很难褪色, 胃内容物完全排空, 有残存硬质蔬菜纤维,初步推断,7月23日晚上十点左右遇害。”
会议室黏着一种死寂气氛。
所有人员散座在?会议室各处。
马雄飞窝在?角落, 垂头扒核桃,纸皮核桃一捏就碎烂, 马雄飞边捏边挑边吃,吃得?很自我, 碎渣也不放过,噼里?啪啦地声音惹人侧目, 可谁也不敢说话,瞧不清面容的马雄飞身上有种剑拔弩张地戾气。
老迈离白板最近, 抬着金鱼眼,瞠目瞪着Jori穿大树装的演出服,她?顶着一头鸟窝, 鸟窝还沾着破壳的小鸟, 那是他帮着粘的,演出很成功,Jori笑得?张扬且绚烂。
阿勒茵和蔡署并排坐, 一个吃饼,一个握茶, 两人神色青白,目光都落于虚空中,像痴傻了。
“布曹……受害人的脖颈和腰腹有生前电击伤,皮下血管麻痹扩张充血后?出现了树枝状红色花纹,脖颈纹路6cm,左腰7cm。生前没搏斗的痕迹,尸体卧倒,”姚法医比划着动作,“应该是电|击后?产生全身痉挛,心脏存在?骤停瞬间?,扑倒后?,凶手用类似石块物砸向受害者枕部,造成了严重的钝器损伤,创角多且乱,创口内大量碎石和沙砾。”
老迈突然开腔,盯着阿勒茵的肚子?和饼,满脸蔑视,“凶器呢?”
“凶器?我们那片是七郎河,河上河下全是石头,有大的又小的,凶手砸完往河里?一扔,血液被水一冲,怎么查?全都可能是凶器。”
阿勒茵挺着肥肚起身,走向垃圾桶扔包装袋,“我们还原了死者手机数据,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马伍长,他没有接,随后?,马伍长回拨了两次,布曹长没再?接听。马伍长,布曹找你什?么事?”
马雄飞突然仰脸,看白板上布拉特的正脸照片,他也分不出来?哪儿是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巴在?了一起。他觉得?生疏,无法跟师父的样貌进?行勾连,看久了直犯恶心。马雄飞目光一移,指了指旁边的肩部照片,那里?有两道狭长的尸斑,“她?背着东西。”
“背篓,我们那边的习惯,”阿勒茵走到白板前拿马克笔画下背篓,“干什?么都背个它,方便置物,看勒痕,里?面放的东西不轻。”
“Jori可不轻,”老迈揉了揉眼,“她?这几?日抓手吃饭,每天六顿,胖了不少。”
“等会,”阿勒茵锁眉睨了眼蔡署,“你是说,背篓里?是个孩子??为什?么这么确定?一个曹长凌晨夜间?背着孩子?出现在?七郎河,她?这是要逃……”
阿勒茵猛地住了嘴,想到了一种原因。
灯光大盛的会议厅里?,他背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畏惧,原来?是站在?了贼窝里?啊,他可听说,威榔县署里?的每个人,各占山头,监视且制约,一个山头的倒|台,不排除是几?个山头的协谋。
阿勒茵一摆手,又从?裤兜里?摸出张饼,“人给你们拉回来?了,情况我也上报了,凶器,在?找,能不能找到,难。所有的现场信息我都跟蔡署说了,行了,我和老甘先撤了。”
县署门口。
阿勒茵用手一挡蔡署,“甭送了,这么多年不见?,在?这碰上你,晦气。我最后?一个知道你调任令的,没给你发祝贺信息。”
“有什?么好祝贺的。”
“上面快有结果了,把你空降到这走一过场,挣面子?的功劳尽数归你,这叫什?么,这就叫命好。”
“我稍晚去脱雅走现场,你等会呗,一起。”
“这地我一刻不想多呆,”阿勒茵横他一眼,踌躇片刻轻轻一咨嗟,“如?果篓里?是她?孩子?,两种可能,凶手带走了,还有就是文蒙的村民抱走了,前者有找回来?的几?率,后?者就真不一定了。”
蔡署点烟嗤笑,“你们产业真是风生水起。”
“甭把我带上,我看了这孩子?照片,”阿勒茵摇头,“歪瓜裂枣上不了台面的,经他们一转,国内销,长得?可人能估高价的,送国外。通常都回不来?,回来?也废了。前年有找回来?的,找了七八年,15岁的小姑娘生了两孩子?,第?一胎死了,二胎被抱走,下落不明。花一样的年龄。跟50多岁似的,脸上身上都是疮,皱巴着,人也疯疯癫癫,捡人烟头往嘴里?塞,她?妈受不了,第?二天揽着她?自焚了。看不见?结局和看得?见?结局,有时候后?者更崩溃。”
“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有屠村吗?至今找不到凶手,因为杀人的人五湖四?海,是支常年服务于无政府组织的专业雇佣兵,有南非死刑犯,美国海军陆战队,日本自卫队,德国民|粹……一个11人的队伍受制于契约,来?境内复仇,把县署署长吊死在?村口,就只因当年一块小小的土地之争,有些人不屈不挠的仇恨意志是很强烈的,比如?刚才捏核桃的那个,你不怕有一天,把你吊上去?”
阿勒茵仰头看威榔月亮,比脱雅差远了,蒙着层灰,“我有什?么办法,人家羊羔产业做了几?十年,关系上下全打通了。我查,就会没命,然后?换个睁只眼闭只眼的人继续坐我位置,我白死。你命好,我不一样,所以得?自个儿疼自个儿,当个鳖,缩着,人活一世,最怕白死。”
甘法医跟姚法医道了别。
载着阿勒茵扬长而去,到了大门口,阿勒茵移下窗,恶狠狠啐了口,“这地方真脏!”
大门口的花圃里?,缩着个人。
将头埋进?膝盖里?讷讷发呆,掌里?攥着手机,葛兰的电话契而不舍地打来?,程爱粼想不明白,脑子?和身骨都在?崩塌似的疼痛,思维也缺油,卡顿得?厉害。
半晌,一只大掌抚着她?颅顶轻轻拍了拍,“来?了也不说一声,”马雄飞满脸倦容的蹲下,现在?凌晨四?点,他不知道程爱粼来?了多久,但她?身上跟花朵一样凝了层霜露。
“我想去看她?一眼。”程爱粼抬脸,眸中血丝填得?满满当当,简直一双血眼。
马雄飞状态也不好,伸手拉她?,“走。”
解剖室冰冰凉凉,布拉特躺在?白布下。
程爱粼在?门口挡住马雄飞,她?小腿全然麻木,走得?一瘸一拐,“我想自己看看,”她?合上门,打晃地往里?挪。
白炽灯肃杀又灼目。
程爱粼一撩白布,瞥一眼又火速遮盖上,一眼就够了,她?止不住的觳觫,喉头一夹,哼笑起来?,笑声太大忙捂住嘴,又哭噎出两声,哭哭又笑笑,十足的疯态。
她?垂落身子?,躬住腰,两手撑着台沿舒缓地深呼吸。
她?已经不记得?布拉特上辈子?离世时具体时间?,她?看了报导,可一扫而过,全然想不起来?。
布拉特的脸,是白骨骷髅上堆了块烂肉。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时间?一致,如?果原有死亡都没法改变,为什?么让我来?,”程爱粼面容不再?丰富,沉得?似死水深潭,低喃着,“为什?么让我来??”
她?皮皮癞癞地瞪着白炽灯,无法宣泄的怒火猝然高涨,“来?干什?么?来?跟他做他妈爱吗!是吗!来?告诉‘我爱他他爱我’,我有十年的时间?跟他耗,耗到点接着死是吗!我要以命换命的,你现在?跟我说换不了,都得?死,都她?妈得?死,是,是我不够尊敬,是我实用主义,没事的时候我不求您,我给你磕过多少头!你现在?告诉我,都她?妈得?成烂肉,谁都活不了!”
程爱粼双手捂脸,觉得?话说重了。
怕口业遭受降罪,再?伤了马雄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她?无声地恸哭起来?,“我只是不想再?经历一遍了……”鬼知道那些岁月她?是怎么挨过来?的。
大门徐徐推开,马雄飞立在?门口,程爱粼说的每个字眼他都听见?了,“阿粼,Ksitigarbha(地藏)给了你十年,也给了我十年。”
“不够,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要的是长命百岁,马雄飞,我想让你活很久很久,这才是我来?的意义。”
马雄飞想纠正她?。
如?果真的按她?所说,必死是终局。那十年就是意义,就是价值,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慈悲不是给她?的,这个慈悲是Ksitigarbha看他死得?憋屈,恩泽给他的。
“马雄飞!”走廊拐角处蔡署唤他,“走,去趟文蒙。”
“阿粼。”马雄飞想上前抱她?。
程爱粼猛一后?退,趔趄没站稳,手一撑台板,蹭掉了布拉特头颅上的白布,那团红肉再?次扎进?她?眼中,程爱粼眼前灰黑一片,“你去吧,我静一下,冷静一下。”
马雄飞不放心程爱粼。
和蔡署出发时把她?带上,绕到ALMA的A栋车库。
马雄飞目送着她?进?单元楼。
蔡署划着地图,“我不在?意杀人的过程,我只在?意动机。马雄飞,我不排除是你干的,当然,我也有可能,你看见?老迈看你的眼神了吗?他一直觉得?你是个极度虚伪的人,明明所属两个阵营,却?天天师父长师父短。”
“我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
“不跟你说是怕你坏事,你这人演戏的水平,不行。”
“老迈为什?么确定背篓里?是Jori。”
“我告诉他的,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Jori的状态很不稳定,怎么可能——”
“——她?睡着了,布拉特给她?喂了药,她?们是要逃,出现在?文蒙应该是她?制定的逃跑路线,她?怕有人设伏,所以跟着那些人贩走了他们的路。马雄飞,是你建议她?跑的,结果布曹长半路死了,我就说你嫌疑很大吧。”
马雄飞驶出地库,懒得?搭腔,“我应该接那通电话,我当时就觉得?她?有话要跟我说。”
程爱粼机械地出了电梯,开了锁,合上门,一屁|股跌坐在?玄关处。这玄关,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承载了她?太多溃散的情绪。
舒缓了良久,程爱粼才开灯,重复起当年马雄飞死后?的一系列程序:洗澡,洗衣服,晾衣服,叠衣服,收拾柜子?,下面条……她?凭借本能,心绪晃晃悠悠,面条翻腾时,涌起了一阵恶心,她?迅速关火,那团污漆漆的肉又一次闪现眼前,她?把长筷一扔,奔出厨房。
马雄飞说得?对,十年就是恩泽。
可她?还是困苦沮丧,那是他最好的年龄,他们曾经各自畅想过未来?,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轮到他了,他目色沉霭,摇头说没想过,程爱粼逼他现想一个,马雄飞踌躇了良久,说要去瑞士钓鳟鱼。
程爱粼很希望看到一个壮硕的老头提着篮子?和鱼竿,戴着墨镜在?纳沙泰尔湖钓鳟鱼,那里?天高湖低,旷远中的小镇似仙境,这才应该是他享受的人生。
她?灌了两瓶酒压惊。
葛兰的电话再?一次打入,这回程爱粼终于想起来?他穷追不舍的原因,自己三校和通读的平面图纸和科普文样还没发给他!
“Shit,”她?手忙脚乱地接电话。
葛兰哀嚎,“祖宗!5点了!别人要不要印刷的!你倒是给他们腾点时间?啊——!”
程爱粼拿出笔记本。
将整理好的文档全部移送到葛兰头像下。
葛兰蔫着语气,却?止不住好奇,“你刚刚跑出去反应这么大,又丢三落四?地忘事,你认识布拉特。”
“不认识,想到了一些事,难受。”
“那你认识她?女儿吗?我听说你救过她?。”
“葛兰,不要再?消费孩子?的生死,你的天赋和能力该用在?刀刃上。”
“都是刀刃,我揾食工具。”
“不是,你不能捅受害人,你要捅,就捅加害者。把这一单废水做好,你不是面对不了你母亲吗,把这次的成绩烧给她?,你就能跟她?平等了。”
她?挂了电话,起身关灯,受不了光芒刺目,像是重回解剖室。
在?A栋楼下的阴影处,一个黑衣黑帽的男人抽着烟,静默地仰头凝着701,当灯光骤黑的一瞬间?,他动了脚步,双手揣兜进?了一层厅堂,兜里?鼓出一个大包,是枪|械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