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强留于汴?拜相府(1 / 1)

同心珏 零落半 3 万汉字|4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十九章 强留于汴?拜相府

贡物已经献上,第二日李从善欲进宫向宋帝辞行,却又以皇上政忙、无暇接见为由,被拒之门外。无独有偶,正是大年初一的喜庆时候,官舍中的守卫却多了一倍,美其名曰:保护江南国郑王的安全。

往日,李从善虽多闭门,但出入馆驿终归是自由的,如今郑王爷但有吩咐都由宋卫代办,若是王爷非得冒雪出门,必得前头开路、左右护航、后队保驾不可。

若说从前,赵匡胤是想拖住李从善,让他在汴梁多留些日子。那么年宴之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是不打算放江南一行人回国了。

民间的焰火未能融化冬日的冰寒,雪纷纷扬扬,一日胜过一日。院子外,一字排开的宋兵顶着寒风飘雪,一动不动地立着,地上的积雪没过他们的脚踝,银光闪闪的铠甲上蒙了一层雪霜、冰冷彻骨。

“吱——”窗扇微动,一个身影利落地翻进暖阁之中,窗子复又合上,那携进的一瞬寒意登时融没在银碳的暖流间。

林卿砚站起身拍拍衣摆,抖落了一身碎雪,举步上前。堂中唯有李从善一人,正站在长案前,俯身勾画着甚么。林卿砚瞟了一眼,原是一幅寒梅图。

他寻个位子坐下,随口赞到:“姐夫好兴致!”

“若似你一般飞檐走壁、来去自如,本王也勿须在此空描红梅,打发时光了。”李从善视线不离画案,淡淡地问道,“情况如何?”

“汴梁坊间传言,江南国主派郑王前来宋都,作为质子,以求与宋国修好。按这种说法,只怕没个十年八载,姐夫是回不去了。至于年宴在场的些虚衔外臣的议论倒与我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以为宋帝原有意借姐夫之手,坐实爹叛国投诚的假消息,岂料姐夫不买他的账,这才翻脸扣下了我等。”林卿砚直起腰来,探问道,“是否操之过急,太早亮明态度了?”

李从善以朱笔在纸面上抹开朵朵红梅,一面道:“图谋既已败露,强留我等于事无补,更会引发两国猜忌矛盾。若是赵匡胤这般轻易地恼羞成怒、不知轻重,又岂能成此大业、高居帝位?”

“那宋人究竟想做甚么?”

李从善没有答复,抬笔在砚中轻蘸朱墨,却不防软毫中蓄了过多朱液,未及下笔,便落了一大滴在宣纸上。刺目的红色很快荡开,以无可补救之势蔓延。李从善只凝视着画中那显眼的朱红,隐隐生起不祥的预感,眉头渐渐皱起。

“这……”林卿砚探身望去,略有惋惜:“在雪地里再画一个撑着红纸伞的女人罢。”

“罢了。”李从善撂下笔,眉头依旧拧着,“怕只怕,赵匡胤别有所图。他们究竟——想玩甚么花样?”

“他们既然不想姐夫离宋,那就偏不让他们如意。外边人看着虽多,其实都是些使蛮力的武夫,若是想走……”

“不可。”李从善淡淡摇头,转身坐下,“皇兄堪堪向宋称臣,本王又是为进贡而来,这个节骨眼上不辞而别,只会让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可我们已有同心珏在手……”

“出其不意,方可制胜。眼下公然违拗赵匡胤的意思,只会打草惊蛇。”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李从善默了默,道:“把郑宾叫进来,准备车马,往相府一拜。”

“啊?”

李从善不经意地望向案上的红梅画卷,抬了抬眉——“赵普赵相,总不是那所谓的虚衔外臣了罢?”

日头升起,街头巷尾,挂在枝头的冰霜融了开去,一阵风扬过,便零零落落地撒向地面,发出“淅沥淅沥”的声响。

赵府门前,春联、灯笼,并满地的红炮皮,年节的气氛比之官舍热烈太多。递上拜帖,不多时,府门大开,家丁毕恭毕敬地将郑王一行人引进门,在园中没走几步,却是赵普领着两个儿子,亲自迎了出来。

本以为宋国翻脸不认人,如今看来,赵普礼数周全、倒屣相迎,玩的究竟是甚么把戏,反倒教人猜不透了。

“新春佳节,本王特来相府一拜,不知可曾叨扰?”李从善含笑问道。

“哪里哪里!郑王大驾光临,乃是敝府之幸!”赵普谦恭道,“快请厅中上座!”

又对郑王身后的林卿砚道:“林公子,请!”

让了让,李从善一行人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正厅,居座品茗、闲话客套。坐了一会子,林卿砚起身告扰,想要在相府园中一赏美景。赵普闻言,便命次子赵承煦陪客。

与此同时,相府西苑中,一个婢女撑着轻伞、款步迈进暮芙园,经通禀进了里屋。

“二少夫人、怜小姐。”

“茉竹?”赵孟氏撂下手中的活计,认出这女子乃是在主厅中当差的丫鬟,“怎么了?”

“回二少夫人的话,”茉竹已至桃李年华,未许人家,办事沉稳周全,乃是赵普跟前得力的婢女,“二少爷命奴婢来此传话,说是前厅来了客人,他须得随老爷陪客,请夫人在怜小姐这儿多坐些时候。万一迟了,只怕明日才能陪夫人出府了。”

“知道了。前厅来的是甚么人?”赵孟氏不由得好奇,究竟是甚么贵客,值得一国宰相携子相陪。

“是江南国的郑王爷。”

赵孟氏同赵攸怜对视了一眼,皆是哑然。

“江南国的王爷,同爹很熟?”赵攸怜抬眸发问。

“这……”茉竹颔首浅笑道,“许是来拜年的。”

赵攸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赵孟氏温声谢道:“劳茉姑娘走这一遭了。”

“二少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告退!”

茉竹退下,屋中只剩下姑嫂二人。赵攸怜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扫过赵孟氏鼓起的肚子,甜笑道:“嫂嫂,外边雪大,二哥让你在这多坐坐,你就好好歇着……我,我想溜去前厅看看……”

“怎么?和我坐在这里,闲得发闷了?你这是嫌弃嫂子身子不便,想撇下了我去?”赵孟氏一面嗔笑着,温声劝道:“还是别多事了,免得又惹爹不快,你说呢?”

“哪里!”女子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这是怕累着嫂嫂和我那小侄子!”

又一把握住妇人的臂弯,轻摇道:“我保证,就偷偷地在窗户底下蹲一会儿,一定不会让爹发现的!我心里明白,就我这身份注定登不上大雅之堂,又怎会去给大家找不自在……可是我真的想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女子说着说着,眼波汪汪,嘟起小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赵孟氏见她说得情切,心有不忍,终是点点头应承了。

只身偷偷离了暮芙园,赵攸怜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身轻如燕地在园中踏雪穿梭。方才的自菲之语五分真情,余下九十五分皆是作戏。左右她这般哄二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致此番是半分愧惭也无,心早飞到相府正厅去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南国的事,二哥总是瞒着她。这一回,她倒要亲眼看看,李从善那家伙要玩甚么把戏。

正厅中隐隐传出爽朗的笑声,主客双方似谈笑正欢。赵攸怜放慢脚步、猫着腰,凑到了墙根。方才运气似有些急了,她竟有些气喘起来。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屋中的暖一丝也透不出来,她将外袄裹得紧了些,挨着墙沿蹲下。

“不比江南四季如春,”赵普的声音,“汴京冬寒,王爷在馆驿之中,住得可还舒适?”

“劳赵相挂心。馆驿中下人甚众,服侍周到,本王带来的人都派不上用场了。”李从善道,“只是,善奉国主之名来宋进贡,如今公务已了,善亦不便多扰,一直打算着寻个合适的时机进宫觐见皇上,当面拜谢辞行。”

“王爷大驾,若能在汴梁多留些时日,乃我等之幸。倘王爷另有要事,自是不便强留。待陛下首肯,王爷定下归期,赵某定要摆酒为王爷送行。”

顿了顿,李从善道:“先谢过赵相美意了!”

接着,二人接着汴梁冬寒的话题聊了下去,从雪水烹茶、青梅煮酒的雅人韵事,谈到《阳关三叠》《秦王破阵》的雅音乐理,偏偏只字不提国事,句句不谈同心珏,听得赵攸怜是云里雾里,抓不住半点关键。

终于,她在墙角外再也待不下去了,捶着蹲麻的两条腿,踉踉跄跄地往西苑的方向走,一面气恼着——这江南国的郑王没事跑赵府来做甚么?唐国王爷、宋国宰相,两个人的交谈不说唇枪舌战,至少也得一语双关、话里有话罢?可她怎么半点意思都没听出来?虽说她不畏寒,可蹲在墙外吹了半会子的冷风却一无所获,怎么想都亏得慌!

穿过东苑的园子,发麻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在东苑停留得愈久,愈容易被人发现,她正想施展轻功,耳边却传来一男子的朗声: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是二哥的声音,“可是崔道融此诗?”

原来二哥不在正厅中陪客,他在园子里做甚么?赵攸怜心生疑惑,沿着声音的方向探了几步。

“不错!赵兄,你瞧我这记性!”

女子的脚步猛地一顿,在雪地里直挺挺地站住了。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挂白枝杈间,两个颀长的身影立在一树寒梅前,右边的正是赵承煦,而左边的,竟是,林卿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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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章 朔风解意?王孙愁

“不错!赵兄,你瞧我这记性!”林卿砚淡笑着拂了拂袖,“只是此诗末两句写得更妙,‘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赵兄觉得呢?”

当真是他!赵攸怜打量着园中并无外人,眉梢不自觉地扬起——多日未见,总得打个招呼罢!

堪堪走了一步,她便回过神来,自己现在穿的是女装,甭管他之前看没看出来,称兄道弟那么些时候了,突然这样去见他,总觉得怪怪的。

她内心纠结之时,另一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寒梅早发、霜中作花,故其傲雪独立之姿引人驻足。若无朔风摧残,怎显得梅开一树之贵?”赵承煦不动声色地回了话去,却心生疑虑:林卿砚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为何要以寒梅比唐国,乞求朔风网开一面呢?

“赵兄说的是!”林卿砚笑叹道,“今日与赵兄共赏寒梅雪景,方知何为一面如旧……或者说,两面。”

他顿了顿,面上的笑带着点狡黠,补充道:“年宴上与赵兄仅一面之缘,未及深谈。”

赵承煦听出了他的试探,索性道:“若说三面,也未尝不可。”

“江宁府中书省,不知赵兄可还记得,那夜的月色甚明。”

赵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说来,承煦尚未及谢过贤弟的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客气。”林卿砚摆了摆手,嘴角却是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只是若赵兄心怀感念,便不该口出造谣诽谤之语,诬陷我林氏一族的清白。赵兄心里清楚,小弟毁了半佩,并非为了令妹,更不是所谓投石问路之举!”

清冷的嗓音一字不差地传到树丛后,女子的心跳倏地慢了半拍,手竟有些发凉了。

林卿砚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赵承煦……郑宾将那日在江南宅院外听到的赵家兄妹二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今日——倒是个兴师问罪的好时机。

“林公子此言差矣。”赵承煦镇静自若,“一码归一码。于私,救命之恩自当铭记于心。于公,家国大事不敢有半分懈怠。为人臣者,岂能徇私废公?不过各为其主、各得其所。”

二哥,承认了?那日在西大街的话,都是说给有心人听的?不知为何,她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揪着疼了起来,那曾经燃起的星点微光被无情地浇息——那我算甚么?一只没有心的木偶,就这样被摆弄着说些“听者有心说者无意”的唱白吗?

“好一个‘各为其主、各得其所’!”男子不怒反笑,“国事当前无私情,小弟今日受教了。”

赵承煦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林公子机敏过人,这些道理想来早便识得。只是小妹涉世未深,公子为何要假以辞色、作弄与她?”

“涉世未深?”林卿砚哂笑道,“只怕不尽然罢?谦谦君子、饶州赵佑,令妹的城府,在下是领教过的。若早知今日你们兄妹会恩将仇报,当初在金陵,我便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听信赵佑的一面之词,毁了半面同心珏!”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在她的心口,教她没法子充耳不闻。他那悔之不及的神态那般真实,连赵承煦都有些晃神——之前见他与郑王同休共戚的样子,不由得教人怀疑南昌毁佩一事的真实性,可如今见他如此形容,孰是孰非真假难辨。

“既然在林公子眼中,舍妹是这般工于心计之人,那倒简单了。”赵承煦一字一顿,“还望来日,林公子能与舍妹形同陌路,不复相见。”

“求之不得……上国相女,岂敢高攀?”他忽地扯出一个笑,“只是,家父碌碌,不敢觍居大宋官位,往后,还请赵兄与令尊莫要高抬了我江南林氏。”

“林公子过谦了。年宴之上,陛下尚称赞公子乃人中豪杰。而林将军义薄云天、战功赫赫,陛下更是钦慕已久。若有一日,你我同朝为官,亦非罕事。”

赵承煦话说得圆滑,听得林卿砚牙痒痒,转而道:“既如此,上国相女,小弟自是高攀不起。但饶州赵佑不过区区员外之子,他日若得见,自然得拆上几招切磋切磋,一叙兄弟之谊……”

赵承煦的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嘴角牵起一丝单薄的笑意,“林公子当真精明,不肯吃半点亏。只是舍妹与此事并无瓜葛,又何必将她牵累其中?大丈夫光明磊落,还望林公子莫要为难她!”

“眼下自是不会。此事已揭过去了,不过时移世易,难保来日罢了。正如这满树寒梅,迎霜而发,临寒而败。林某并非顺应天时之人,逆天改命,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林公子说的是!花开堪折直须折,敝府中的景致不止这一处,还请移步一览。”

“正有此意!有劳赵兄!”

“请!”

二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挑着雪的枯枝后,女子仍怔怔地立在原地,袖中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没有想到最信赖的二哥竟会这般利用她,甚至江南府苑外的那句句谎言都不是说给她听的,为的只是隔墙有耳……

她并非不通政理的深闺女子,宋朝忌惮林仁肇将军已久,若区区反间计便能使唐国君臣异心,甚至逼得林将军前来投诚,于国而言确是莫大的裨益。

可是,林将军是他的父亲——她无心的一番话却将他一家往火坑里推。男子方才或决绝、或嘲讽、或威胁的语气言犹在耳,她只觉得心口明明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却冰凉得仿佛没有了温度。

“如今天下太平、两国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来南昌府与林兄共饮!”

“好!下一回,轮到你请……”

……

她募地笑了起来,举步往西苑而去,摇摇晃晃。袖袂拂过,枝丫间散下纷纷扬扬的雪。

只是那笑,尽力地咧开嘴角,苦得像入口的黄连,却似要哄谁开心一般。

待江南国郑王并官舍随行护卫的一行人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了。

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月光幽幽地拂照在汴梁的街巷。林卿砚跟在轿子外走着,低头凑近轿帘,问道:“如何?”

轿内传来男子的沉声:“赵普口风极紧,套不出话来。”

“赵承煦倒是承认了他们构陷离间之举,”明知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并不具有甚么可信度,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言辞间不加掩饰宋国的侵犯之意,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真当我朝无能人了?”

“愿逞口舌之快,也便随他。只是——不知何日方得脱身。”

林卿砚自是听出了郑王的言外之意。待回了金陵,双佩合一,方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我看,索性留书一封,趁夜离开汴京算了!”

官舍之中,林卿砚一拍桌几,朗声道:“宋国刚刚与汉国一战,军力未复,即便现下撕破了脸,他们也未见得有余力起兵征伐。何况不过是使臣不辞而别的小小罪名?待我们整饬军队发兵北上,才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屋中还有两人,一是坐在堂上的李从善,二是堪堪在一旁落座的郑宾。他此言一出,显然对了后者的胃口,郑宾扭头望向李从善,目色中隐有期待。

堂上的男子默然片刻,随而道:“这样罢。郑宾,你秘密派人携本王的手书往江宁府,向皇兄请一道旨意,命我等速速回国。”

“何必这般麻烦!”未待郑宾答话,林卿砚便道:“若宋国皇帝真要追究,到时候让皇上补一道旨意,堵住宋国人的嘴便是了。”

李从善神色一黯:“你不知其中厉害。”

“甚么厉害?难不成皇上还会舍了自己的亲弟弟去讨好赵匡胤?”

话刚出口,他才意识到,他竟忘了,帝王之家的手足情不能寻常而论。打量着李从善现下的神色,他心下一凉——面上不爱江山、不喜政事的皇帝,盛传忧心国事、事必躬亲的王爷,同胞手足间也有着这许多的防备与猜忌。李从善煞费周折要取得圣旨,便是怕有一日,李煜容不下他这个交口共赞的贤王——他不能留下任何一个错处。

“卑职遵命!”郑宾起身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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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滞留异乡?逢故人

到了正月初九那日,林卿砚已经将汴京城上上下下南南北北的街道酒肆逛了个遍。在宋国的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没趣,趁夜,他翻进了郑王的院子,打算和姐夫说个清楚。

刚跳上墙头,便见屋后有两个人影,粗粗看去乃是郑宾和另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男子。待郑宾将男子秘密送出了园子,他方施展轻功落在了前者的背后。

“金陵来人了?”望着夜行人离去的方向,他问道。

郑宾急急转过身来,面色大骇,显是被吓得不轻:“是你啊……”

“恕小弟之言,郑军头这胆子还需历练历练……”

随口揶揄了句,他转身往屋门走去。刚刚那人显然是面见郑王之后离开的,有甚么消息,问姐夫便知。

“我……我带你进去……”

郑宾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望着男子的背影,林卿砚不禁暗笑——这位郑军头何时这般殷勤周到了。

“王爷,林公子求见!”郑宾压低声音,在不惊动院外守卫的前提下,在外间通禀道。

“请!”

里间传来回话的同时,林卿砚宽袖一拂,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郑宾紧随其后,在屋角站定。李从善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上捧着一卷书,面色惨然,瞧着不大好。

联想到方才的男子,林卿砚上前一步道:“传回消息了?皇上怎么说?”

“皇兄命我等稍安勿躁,且在汴梁住下,待得宋帝首肯,再归国。”

“皇上当真……”他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李从善得知回信显然气色不佳,他又何必伤口撒盐。

“那姐夫作何打算?”

“谨遵圣意。”

干咳了两声,他启齿道:“姐夫,既然如此,莫怪兄弟不仗义……这汴梁城我是待腻了。左右我不是来访的使臣,若要离开也无须征得赵匡胤的同意。离开南昌之时,我还答应了爹要回去过年,若是连上元节都留在外边,怎么也说不过去。就是我这会儿回去还得好好想想,如何负荆请罪……今日,就权当向姐夫辞行了。”

“不可!你先留在宋国,若……若岳翁有责怪之意,本王自会为你解释。”

“可是我为何要留在宋国?”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武功好,若是宋人有甚么动作,能将消息带出去。”

不可否认,林卿砚听到这话,心中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一向鼻孔看人的李从善能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已经很是满意了。他一向以纨绔子弟的形容示人,不曾有过一展拳脚的机会,若此番在汴京办事得力,来日发兵北上、代父出征的把握便更大了。如此,爹也就不必再征沙场、枕戈待旦了。

事关国体,爹每每征战,无不是以命相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打法。诚然,他在兵法方面确有造诣,才有了用兵如神的美誉。可若不是那股子不惜生死的勇劲,又如何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被封为江南战神?再者说,唐国势弱,避战夹生,已有十余年未动干戈,爹亦不复当年的身强体健……他怕,他真的怕。孩提之时模糊的记忆那般不真切,每每回忆,却剜得心口生疼。

那时候,他同娘和姐姐还住在建阳老家。娘的腹中怀着芊儿,可爹却在接到军令后的第二日,义无反顾地奔赴淮南前线。那时的他,不过绕亲膝下的小儿,尚不知事,只道娘因爹不在身边陪伴而时时蹙眉失神。

芊儿出生时尚不足月。那日,几个官兵打扮的人面色沉重来到家中,他们说了些甚么,娘瞪大眼睛听完,募地弯腰捂住肚腹,似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产房中,大人们进进出出,通红的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娘还在大声地喊叫,那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透出绝望。

姐姐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她的怀抱很温暖,可身子却在不住地颤抖,泪早已哭花了满脸。他的心中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将他死死地攫住。有那么一刻,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孤儿,没有爹、没有娘。

幸而,那时候官兵传来的只是爹失踪的消息。几日后,重伤昏迷的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被下属从山谷中死人堆里找到,那一战,他领的一支袭营骑兵全军覆没,却牵制住了周军大部人马,为唐师主力赢得了制胜的时机。而娘,虽是早产,好在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

“对了,”见男子有些失神,李从善出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半枚同心珏,你可带在身上?”

林卿砚堪堪缓过神来,李从善所说的那枚物什在他心口上贴身藏了多日。他面不改色:“不曾。”

“那是留在南昌家中了?”

“嗯……姐夫问这个做甚么?打算动手了?”

“不过是随口一问。”李从善正色道,“那东西十分紧要,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姐夫放心。且不论我藏的地方周全,就说将军府也不是那些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那就好……”李从善微微地点了点头,默了半晌,道:“最近官舍的守卫比较严,你好生在馆驿中呆着,莫要私自外出,以免让人抓住把柄。”

林卿砚迟疑了片刻,终是道了声,“唉……好吧……”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罢。”

许是没有料到一母同胞的皇兄真会弃自己于不顾,李从善今夜的面色透着隐隐的痛色。这种事情,他一个外人也劝不来,还是让姐夫自己平静平静,过了今夜,便好了。

林卿砚想了想,转身离开,这才注意到郑宾像一尊黑塔一样立在屋角。

他后来才意识到,那一夜,只是一切不平静的开始。

老老实实地在官舍之中,一呆便是六日。这六日间,林卿砚将屋中藏书翻了个透,当真是百无聊赖。

黄昏已至,今夜便是元夕,园子内外却没有半分节日的喜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是了,此处不过是临时招待外使的馆驿,纵使雕梁画栋,又与寻常客舍何异?

念及此,这个落拓不羁的将门少爷竟有了几分思乡的情怀,着实教他自己吃了一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太白所撰果然有那么些道理。

原以为上元灯节,赵匡胤会再摆个宫宴,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入宫面圣。可谁知这堂堂宋国皇帝忒小气,为了避而不见,竟然连皇宫宴客一节都省了。

闲躺在围子床上,他寻思着,若偷偷溜出去逛一逛灯会甚么的,会不会打破他刚刚在李从善心目中树立的靠谱形象。正自纠结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叩。他立即警觉地竖起耳朵,停顿了一会儿,又是一声轻叩。难道是……

“嗒嗒嗒。”急促的三声叩响证实了他的猜想。

两缓三急——赵佑。

馆驿屋舍众多,亮灯的亦不在少数。以挨个敲窗来试探他究竟在哪间屋子的笨办法,亏得她想得出来……

林卿砚仰面躺着,嘴角不经意间泛起的一丝笑意很快被拉了下来——想必这傻丫头还不知道宋唐两国之间、林赵两家之间发生了甚么,只是才听闻他来到汴梁的消息,念及相交之谊,前来一寻。罢了,同她讲个清楚也好,日后兵戎相见,亦不必留情面。

“赵贤弟,请进!”

话音落下,窗扇微动,赵佑一身玄色男装,立在了堂中。

“林兄!”不待施礼客套,赵佑便急切道:“出事了!”

“嗯?”林卿砚翻身坐起,目色犹疑,“甚么意思?”

“林兄这两日一直留在馆驿之中,不曾听得消息?”

他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手撑着榻沿,面色沉了下来:“出了何事?”

赵佑咬咬牙,终是不忍:“姜治中之子眼下就在城中等候,请林兄随我前去一见。”

“姜楠?”林卿砚再顾不得李从善的命令,立时站了起来——“走!”

上一次见到赵佑那般惊惶失措的神情,是在江宁府中书省中。那时赵佑贸贸然要趁夜进地牢劫人,被他半路拦下。眼下再见到这种神情,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二话不说便随赵佑潜出了官舍。他甚至来不及去怀疑,这会不会是赵普设下的圈套。

上元节的夜晚,大宋国的都城。

灯会、焰火。摩肩接踵的热闹、张灯结彩的喜庆。

灯火通明的街道,似要将苍穹照亮。

赵佑施展轻功,在瓦顶上借力而行。林卿砚紧随其后,踩力疾行。他满腹狐疑、惴惴难安,却没有追问赵佑事情的始末。是不敢,还是不信,他分辨不清。

不时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在一个又一个瞬间投下二人迅捷的身影。

两道黑影落在一幢三层小楼的窗台上,只刹那间便失了踪迹。这是一家稀松平常的客舍,坐落在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巷之中。万人空巷,灯会的盛况使得小巷更加冷清,不远处传来阵阵人群的欢呼声。

“卿砚!”

二人堪堪翻进客房,圆几旁的姜楠便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粗布衲袍,面色沉重得不像他。

与此同时,门框边一道人影飞奔过来,“扑通”跪在林卿砚的脚边,仓皇道:“少爷……”

“苏鸢、姜楠……”林卿砚看清脚边抖抖索索的身影,瞪大眼睛望向姜楠,“这是怎么回事?”

苏鸢一把抱住男子的脚,不住地战栗着,竟低声抽泣了起来。

姜楠握紧拳头,走上前一步,沉痛道:“卿砚,伯父他……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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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夕闻噩耗?蒙心智

“胡说八道!”

竟敢开这种玩笑,真当他脾气好吗?林卿砚脑袋“轰”地一声空鸣,额上青筋暴起,发指眦裂,正欲上前,却发现双脚被苏鸢紧紧抱住,双腿竟有些发软,一时甩脱不开。

姜楠颔首,黯然道:“是鸩毒。”

“住口!”

林卿砚大叱一声,猛地将苏鸢踢开,骨节分明的右拳高高扬起……

“林兄!”赵佑见势不好,夺步近前,想要拦下他,却未来得及。

“梆——”

姜楠立在原地不避不让,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左颌上,打得他跌倒在地,嘴角登时溢出血丝。

赵佑赶忙拦在二人之间,目光紧紧地盯着失控的男子,一面着急地向身后探问道:“姜兄?”

姜楠缓缓坐起,艰难地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鲜血,回了句:“没事……”

林卿砚转过头,看向趴在一边的苏鸢,狠声道:“你说!”

苏鸢何尝见过他们家少爷这般动怒,自是不敢往枪口上撞,只得俯首于地颤声道:“夫人……夫人请姜公子来找少爷回去……”

原来,原来是他言而无信,没有回家过年,惹爹娘生气了,这才让姜楠和苏鸢追来汴梁,要诓他回去。其实,只消说一声,他回去便是了,何必扯这种谎……

“我知道了。”林卿砚喃喃自语着背过身,“回去就是了……”

见男子不复暴怒之态,赵佑心下稍定,俯身查探姜楠的伤势,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泛着一圈青紫,已经开始肿了起来。

“姜兄,你的脸……”

姜楠的眼前仍幽幽地冒着金星,他越过赵佑的肩头,依稀看见一道身影踱向窗边,将窗扇猛地一掀——

“卿砚!”

……

待赵佑追上男子之时,已是在城门边。外城墙周遭并无高的建筑,饶是武功再高,要想越过城楼,必得在城墙上借力。上元之夜,外来人甚众,城楼上下更是加倍警戒,似林卿砚这般横冲直撞,十有八九会惊动城门守卫。

“林兄!”赵佑一把抓住男子的袖袍,死命地拖住了他。林卿砚心神大乱,四肢泛虚,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赵佑带得身体猛一仄歪,双双落在了一户破败的残垣之后。

空中,焰火迸开,辉映着二人的面庞。一个丢魂落魄,一个心焦如焚。

林卿砚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目色冷淡得有如陌路。他不发一言,直起身便要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奈何袖子被赵佑攥在手里,不可理喻的是,以他的力道,奋力一甩之下竟然挣不开。

“放手!”男子的嗓音中隐隐含怒。

即便他突逢变故,早已乱了章法,她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他。许是在暮芙园中歇得太久了,提气运功不过这么会子,她便隐隐觉得筋骨疲软、经脉不畅。可纵然心里发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不管林将军的死究竟有何隐情,她只知,眼下绝不能让他落入官兵的手中,她必须救他。

“明日……”她的声线颤抖着,忘记了模仿男声的伪装,“明日我送你们三人出城。”

明日?他冷笑了一声——他恨不能下一刻便回到南昌,见到娘,见到……爹。

明日?他半刻都等不得!

“放手!”他冷冷地重申。

见说不动他,她心下一横,化手为刀往男子颈后劈去。没成想,他神志虽乱,仅靠一股信念撑着,却不减素日的机警,侧身闪过,翻手为掌,顺势推向赵佑紧攥着袖袂的右臂。

掌风劲厉,她只觉得右臂如遭雷击,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足以惊动守卫的痛呼。肱骨间传来一阵几欲迸裂的剧痛,痛意霎时间弥漫开来,整条手臂如坠云雾,失了知觉。指尖无力地从那一角衣料上滑落。

视线在她吃痛的小脸上定格,他布满血丝的眸间闪过一丝清明,虽然挣脱了累赘,却仍站在原处,没有离开。

“你不能去……”咬破了的下唇透出血腥味,她颤抖地伸起左手,在空中划着,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明晰,凌空炸开的烟火也变得清楚可闻。他的脑海中不再是那极目的猩红、窒息的混沌……

“伯父……”他记起姜楠紧拧在一起的两道眉,“……他过世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曾信誓旦旦:“孩儿明白,定早些回来陪爹娘过年。”

他曾不屑一顾:“本少爷在外还有事,年节是赶不及回家了。”

只是,他迟到了。

晚一天、晚一刻、晚一秒,都迟了。

一时间,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抽干了气力,累到了极处……

“林兄!林兄……”

赵佑忍痛扶住男子颀长的身躯,他的下颌磕在她的肩上,眼皮沉沉地坠下,失去了意识。

他的心口处似乎藏着甚么东西,方块大小,硬得像石头。赵佑一时惶乱,滑过了主意。

日头渐高,车轱辘在积雪的路面上疾驰着,挥鞭策马,半陷在雪里的马蹄子难得跑得飞快,一路向南。

苏鸢驭马,目色灼灼地望向断枝横布的前路,片刻不敢懈怠。车厢中则静默一片。

林卿砚突逢巨变、惊痛过伤,眼下正半靠在车壁,尚未苏醒。

姜楠与他坐在一侧,伸手扶着男子的胳膊,免得他被这一路颠簸甩到地上去。他微微低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面色凝重。左颌的伤处布着红紫相间的血丝,虽然处理过了,却还是不免肿了起来。

赵佑则坐在二人对首,左手轻护着宽袖下的右臂,思绪辗转万千……

“你在府中好好待着,若要外出,需得你大嫂的手令。”

“你的轻功若用在了不当用的地方,西苑的一干丫鬟也只能代人受过了。”

“承煦私自带你往江南国之事,为父尚未追究。你若觉得不服,便叫他来一同受罚罢。”

爹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由得心烦意乱。法不责众,爹虽是这般威胁,但估摸着不会为难西苑的下人。至于二哥——江南府苑外的那一番谈话蓦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他们父子同心,爹不会真的责罚他的。她唯一担心的便是漆错,留在暮芙园中的那一只黑皂鸽。

可,她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汴梁城外,鬼使神差一般,她一跃上了为他们三人准备好的车马。她的心擂得厉害,仿佛只有与他们同行,才能稍稍定下几分。她心里明白,她是宋国人、宋相之女,是个无权插手的外人,就算跟着他又能如何?丧亲之痛面前,她又能为他做甚么?

可是,昨夜他痛极狂怒的神色犹在眼前,而眼前那张昏睡的面庞却平静得教人心疼。她不能离开他,哪怕只是在背后远远地看着他,能看着他从那无尽的悲恸中稍稍挣脱出来,也好。

“卿砚?”姜楠轻声问道,“你醒了?”

赵佑忙抬眸看去,只见林卿砚微微眯着眼,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

“姜楠。”他侧过脸,看清了眼前男子肿起的半边面颊。姜楠混迹南都,一直对自己这张脸颇为自负,却不成想被自己的兄弟挥拳相向。他怔了怔,哑声道:“对不住……”

反应过来这小子指的是昨日那一拳,姜楠忙道:“无妨,是我莽撞了。你转圜过来就好……”其实他每说一个字,半张脸都扯着疼。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对面的赵佑,“赵贤弟,你的手……”

赵佑以男声答道:“不妨事,将养几日便好了。”

她说的半是实情。无论是有留还是乏力,那一掌他显然未尽全力,否则她的右手早已废了,甚至于性命堪忧。只是,将养几日,又是几日?

林卿砚的眸色悔痛交织,黯然无光。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到哪儿了?”

赵佑道:“已走了两个时辰,应该能在今夜亥时前抵达关境。”

见林卿砚面有疑色,姜楠解释道:“赵贤弟仗义,说是送我们一程。”

他已无心去理这些琐事,淡淡地点了点头,咬牙向姜楠问道:“究竟出了何事?爹他……一向强健硬朗,岂会……”

“十日前的下午,林大人独自在府中书房办公,待下人发现不对劲推门进去之时,才发现林大人伏于案上,已经……咽气了。”姜楠打量着林卿砚的神情,缓缓说了下去,

“经查,案边的茶汤中含有鸩毒。可那茶盏是何人奉上、又经何人之手,却是毫无头绪。我听到消息赶去府上,却也帮不上甚么忙。后来苏鸢提起,你当初往金陵之时,暂住郑王府中,似是有事要寻郑王。我故而猜测,你离开西都,是往汴梁。夫人思儿,我便自告奋勇,带着苏鸢来此寻你。”

“我二人抵达汴城已是五日前,得知你随郑王在官舍中暂住。可不知道宋帝在搞甚么名堂,官舍内外守卫森严,递进去的拜帖无不石沉大海。无计可施,为掩人耳目,我们只得扮作寻常百姓,在汴京暂住下来,想着等你或者郑王出了馆驿,再……”

听到此处,林卿砚眸中闪过异色,不由得攥紧了拳。

“这一住便是五日。直到昨夜在馆驿之外巧遇赵贤弟,得他仗义相助,进苑将你带了出来。”姜楠望了赵佑一眼,昨夜的情景浮现心头。

那时,他同苏鸢在官舍院墙之外徘徊,看能否寻个守卫松懈的空子翻进墙内。一筹莫展之时,竟看见空中一道黑影掠过,落在了墙头。他认出了赵佑,忙央他帮忙。赵佑二话没说便应下了,让他二人回客舍等候。如今想来,若非此事,当时赵佑想要潜进官舍,又是为了甚么?

他不知道,她本就是去寻林卿砚的。

西苑冷清,暮芙园闭塞,直到昨日赵孟氏说漏了嘴,她才知道江南林将军的死讯。他呢?得知如此噩耗,还好吗?她一时坐立难安,匆忙送走嫂嫂、避开下人,换上男装潜出府去,只想偷偷地看上一眼。谁知见了姜楠,才知他有可能根本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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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疑窦丛生?劫路人

“十日前?”一个个时间节点在林卿砚的脑海中飞速掠过,初九那夜李从善晦暗不明的眸色重又在他眼前闪现……他的拳头忿然地捶向车壁——难道说?那黑衣人带来的竟是爹的噩讯?

即便不是,其间十日,纵然国界相隔,以堂堂郑王的手腕,又岂会不知岳翁辞世的消息?可他却讳莫如深,唯恐自己听闻似的,岂不荒唐!难道他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父亲过世的消息,难道他不该快马加鞭地赶回去长跪灵前吗?

林卿砚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赵贤弟,”他问道,“我离开汴梁之事,还有谁知道?”

似是怕他误会,赵佑急急分辩道:“我断不会泄露你们的行踪……林兄放心,此番离京,亦是瞒过了守城的官兵,想来不会有失。”

“我是指,可有知会过贵邦馆驿?”

“郑王?”她方知是自己多心了,面露窘色,“是小弟疏忽了,走得太急,忘记了……”

“不妨事……”

姜楠倒是从二人的对话之中听出了几分意思:“卿砚,郑王……不知道南昌之事吗?”

“这也正是我所不解之处。”他的目光森冷非常,“鸩鸟之毒,不是皇室常使的把戏吗?”

姜楠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连带着声音也不利索起来:“不……不会罢……他是,是你姐夫啊……再,再说了,鸩毒并非甚么罕物,只要有钱,何处买不得?更何况,若说皇室,宋国皇室岂非更可疑?”

此言一出,赵佑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大好看。

姜楠只道赵佑出身于寻常仕宦之家,言语间也未曾顾及许多。林卿砚愣了愣,只淡淡道:“不错。”

听着二人的对话,赵佑的手心渗出冷汗,却无力辩驳。爹同皇上打造了那样一处典雅秀致的江南府邸,又散布谣言想教李从善相信林将军背国投诚,其目的无非是欲借李唐皇室之手,除去这样一位江南战神,免去后顾之忧。一计不成,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铤而走险,暗杀林将军?

她不安的思绪被男子起身的动作打断。

“你去哪?”姜楠问。

林卿砚弓着腰走向车门,推开半边门扇,朔风猎猎,立时灌了进来。

“苏鸢,”他拍拍驾车人的肩膀,“我来替你。”

“少爷?”用大裘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只余两只眼睛在外的苏鸢仰起脸,露出喜色,忙摇了摇头,“少爷快进去歇着,赶车乃苏鸢分内之事!”

“少废话!”林卿砚揪住他的衣领,往车厢里一丢,顺手接过缰绳,在车板上坐了下来。

“少爷……”

苏鸢复又扑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反手将人摁了回去,顺带拍上了车门。

马车驶在起伏的山路上,一面是嶙峋的山岩,另一面则是斧削的断崖。寒流刺面、风声劲厉,他却感到难得的片刻平静。

肉体上的刺骨寒冷似能麻木他心上血淋淋的伤处,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清楚这一切。

初到汴梁,李从善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此间发生的一切,本王都未曾向皇兄提及。”

“此事疑点颇多,本王自不会妄下决断,让一些不相干的传闻混淆圣听。”

……

可即便他不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南来北往的通商之地,坐拥半壁的一国君王,身处金陵皇城的李煜不可能一无所知。可爹他忠事两朝,称得上是唐国的中流砥柱,纵李煜再昏庸无能,也不该仅凭只言片语便毒害一国大将!

反观之,宋国强留郑王于汴,难道早知江南将生变故,为防李从善插手,打乱他们的阴谋?

握着缰绳的手已冻得青红,此时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李从善为何要瞒他?

一道沉声倏地滑过他的记忆:“那东西十分紧要,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同心珏?

“卿砚!”车门从里面推开,姜楠探出头来,外边风声大,他扯着嗓子唤道,“你……没事吧?”

“不妨事。你快进去罢。”

姜楠蹲下身,半跪在车板上,凑近了些,言辞闪烁,“你若不痛快,别一个人憋在心里,骂出来喊出来都使得……”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姜楠的左颌,摇了摇头,“那些不理智的发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想查出杀害爹的凶手。”

“报仇也不在这一日两日的,何必这般紧着自己?兴许这些日子,官府的查证已有进展,待我们回去,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姜楠……”他转回头去,望向愈发狭窄的前路,难得地勾了勾嘴角,“你不像你了?”

“甚么?”

不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官家少爷,不再瓮声瓮气地唤他“小雁儿”,不再嬉皮笑脸、畅意自在……

“变得婆婆妈妈、忸忸怩怩的……像个女人!”

“好啊!嘶……”姜楠激动地直起腰,一头磕在了门框上。他一面揉着祸不单行的脑袋,一面忿忿道:“我好心好意地来劝你,你还不领情!我若是女人,这普天之下就没男人了!罢罢罢,你好好当你的车夫罢,我们三人在里头无风无雪的,正暖和!”

为了印证自己所言的可信度,姜楠当下退回了车内,“砰”地关上了门扇。路面颠簸,他一手撑着车壁,勉强够到车座,慢慢地挪将过去,屁股堪堪沾到坐垫,忽闻“吁——”的一声,双马齐嘶,突如其来的冲劲让他身形一歪,整个人儿溜到了座下。

车厢中的另外两人虽没他这般狼狈,却也吃了一惊。苏鸢一手撑在坐垫上,讶然地望向车门,而赵佑则微低着头,左手摁在右臂上,似触动了伤处。

姜楠摔得龇牙咧嘴,他愤然站起身来,左手捂着颊上的肿包,右手揉着遭逢不测的尾椎骨,嘴里骂咧着:“林卿砚!你小子耍我是不是?”

一语言罢,他猛地推开门扇,却发现前板上不见了男子的踪影。

马儿不安地磨着蹄子,鼻孔里呼出团团白气,车子停在山路正中,另一面便是万丈峭壁。

日光幽幽地划破云层,映入红尘。姜楠逆着光线的方向望去,只见半空中两道迅捷的人影,下落的电光火石间,已过了数招。

林卿砚缓缓落在马前,警惕地盯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异族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头顶毛帽、胡子拉碴,手掌一把锋利的鹿角刀尚沾着血污。他古铜肤色、高颧高鼻、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的黑裘虽破了多处,但看得出是上等的料子。裘袍上的绒多有固结成块的,不难推测,是干了的血渍将它们粘在了一块儿,只是裘色暗黑,看不大出来罢了。

“兄台好功夫!只有伤在身,怕是难以为继罢?”林卿砚拱手作揖,嗓音清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敢问兄台,为何要出手劫马?”

那异族人心知眼下占不得上风,浓眉一挑,抱拳出声,嗓音洪厚:“在下萧焱,契丹人,替人押车运货,途经贵国,却遭山匪劫掠。萧某侥幸保得一条命,欲要归家无奈身无分文,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尊驾见谅!”

姜楠急急跳下马车,却见林卿砚稍抬右臂,示意他不要上前——此人正邪难辨,不可轻敌。

此时,赵佑同苏鸢亦探出了马车。

只听林卿砚淡然道:“情急之举罢了,萧兄不必过责。”

“既如此,萧某告辞!”

“且慢!”

“尊驾还有何事?”萧焱驻足,戒备地望向马车上身形瘦小的……

“此间山路少有人烟。萧兄伤势不轻,山间朔寒,埋伏于此守株待兔,恐非妙计。再者说,纵是人命关天,强取他人马匹,终非正道。”赵佑冷声道,“不知萧兄打算如何归国?”

萧焱讷讷地拱手道:“多谢姑娘好意……”

“欸……甚么姑娘啊?”姜楠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我们这位小兄弟虽说是长得俊秀了些,也不至于认成了女人啊……”

“对不住对不住!”萧焱怔了怔,忙不迭地道歉,暗自埋怨不该如此唐突——没有喉结、面皮白净又如何,中原人大都细皮嫩肉的,男生女相又有甚么稀奇的?

赵佑心上一凛,不动声色道:“无妨。萧兄继续……”

“足下可是担心萧某再度强夺行人马匹?既如此,在下便再此立誓,断不再行这般强夺他人财物之事,如有再犯,不得好死!”

“萧兄为人坦荡爽快,小可佩服!”赵佑从腰间掏出一锭白银,抛向萧焱,“江湖事,江湖了。这是一点盘缠,略表寸心,不成敬意。”

萧焱抬手接过银锭子,掂掂分量,足以买上一匹骏马,再开销数日房钱。他本不是扭捏之人,当下豪爽大笑道:“大恩不言谢,兄弟解囊相助之情,萧某记下了!敢问兄弟高姓大名,来日必当相报!”

“萧兄客气了!小弟行走江湖,讲究的不过是一‘缘’字。既有缘相见,自当襄助一二。来日有缘,必当再见。我等尚有急事,仍需赶路,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义正言辞地说罢,赵佑微微躬身致意,返身进了车内。苏鸢左右看看,亦跟着钻了进去。林卿砚向萧焱抱拳让了让,与姜楠一同坐上了车。

“咴……”马蹄蹬起,溅起星斑雪水。萧焱侧身让过,左手握拳按在右肩,目送车马远去,口中默念有词: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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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 物是人非?冬料峭

南昌城,除了比离开时多添了些寒意外,并无二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那般静静地或躺或立,仿佛从前。

留守府门前的白幔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拽回了现实——变了的,再也回不去了。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耷拉着个脑袋的家丁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将消息一溜传进了府苑深处。

林卿砚跃下马车,脚下生风地迈入府门,穿过堂苑,向主屋走去。堂中曾停着的灵柩在四日前出了殡,眼下空余素白幔纱和满室凄凉。旁边则是林夫人的卧房。

绿树枯黄,本是冬日寻常的景象,却平添了几分落寞与无力。残枝横杈间,一道素衣白影急急走来,脱口唤道:“砚弟!”

“姐!”林卿砚大步迎了上去,扶着长姐的手肘,一时无言。

林如菀的面上不施粉黛,一头长发只松松地挽了个髻,显得格外憔悴。她越过男子的肩头向后面跟来的姜楠等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先进去看娘罢,”她仰面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子,仍是那般柔和的嗓音,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娘,她想见见你。”

“走……”林卿砚携起她的手,心急地往卧房而去。

榻上的妇人安然地躺着,风韵犹存的面庞苍白如雪。

在林家姐弟的记忆中,林夫人一向勤劳,小到一间房,大到一座园,无不在她的管度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寻常的风寒于她丝毫无碍似的,这般大白日里,若她仍窝在床上不肯起,约莫只有一个缘故——同林老爷怄着气,非得他低声下气地来道歉才作罢。然,这种情形近些年来更是少之又少。

“娘。”他静静地走上前,蹲在床榻边,轻唤道,“儿子回来了。”

林如菀侧身坐在床沿,隔着被子握住娘的手,轻摇了摇:“娘,你瞧,砚弟回家了。”

似是挣脱了梦魇一般,她的身子猛地一颤,睁开了双眸。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已然不复往日光彩,如一潭死水,黯淡而沉寂。

“砚儿……”她张口唤道,嗓子沙哑。

“娘……孩儿不孝,回来迟了……”

林如菀端起床尾矮凳上的参汤,递上前去。林母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润了润口。

“扶我坐起来。”

林卿砚忙铺好枕垫,将母亲扶着坐起。寝衣下的胳膊显得那般清瘦,叫他心底不由得一阵惨然。

“你孝顺,娘是知道的。”林母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得还带着外间的寒气,“此番,等不及你回来,便将你爹他送走了……其实见与不见又有甚么分别呢?总归人是躺在那里,跑不走。你有甚么话,在墓前说,也是一样。”

林卿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娘的面庞,咬牙道:“孩儿定会查出真凶,为爹报仇!”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林卿砚大愕:“为……为甚么?”

林母默了默,嘴角蓦然勾起一丝淡笑:“你爹他,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便让他走得安心罢。”

他还想分辩,堪堪张口,却意识到——娘,一直都是最了解爹的那个人。

若是让爹选择,他只会认同朝廷给出的真相,接受朝廷通告的真凶。一切非议,都是惑乱朝纲,都是有损国威。

可他不懂,娘在爹的面前任性了一辈子,为何此刻却……

“儿子……知道了。”

“嗯。”林母微微点了点头,继而缓声道,“菀儿、砚儿,今后你们须互相扶持。血,终归是浓于水的,不可因一些俗事而心生嫌隙!还有芊儿,也是一样。”

“张家说芊儿刚诊断出怀了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只能留在金陵学士府中养胎。”林如菀向男子解释道。

林卿砚会意地颔了颔首。他在汴梁荒度数日,连家中变故都不曾闻得,他又有何理由埋怨芊儿?

林母将儿子的手圈在双掌中,似要捂热它一般,紧紧地握了握,方松开了:“好了,你们便出去罢。我这些日子,是愈发嗜睡了……”

注视着她那苍白的容颜,仿佛支持不住这多时的谈话似的,林卿砚一时怔然。林如菀在一旁答应着,扶母亲躺下,将男子拉了出去。

“娘她……得了甚么病症?”刚掩上屋门,林卿砚便急切地问道。

林如菀轻叹着摇了摇头:“大夫说,悲痛过伤,只怕不好了。”

“甚么?”林卿砚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女子的手腕,“请了几个郎中?都是哪儿的?药呢?都开了甚么药?”

“砚弟!你冷静一点……”林如菀一面劝着,眼里却不自主地淌下泪,“能请的郎中都请了,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你还不明白吗?娘,她……她求生的念头已经断了,用药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的心狠狠地一坠,口中喃喃道:“还有我们……娘还有我们……”

“可,爹才是她的天……”林如菀掏出绢子揩了泪,轻推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往茶室走去,口中柔声劝道,“娘如今精神不大好了,你平日无事,便多陪陪她。”

“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回过头来,“你也是一样吗?”

“甚么?”

“以夫……为天。”

女子一怔:“夫为妻纲,自古如此。”

“纲常若覆,尚可偷生。皇天将倾,万灵焉存?”他顿了顿,问道,“姐,你是哪一种?”

“到底出了甚么事?你在汴梁,见到了郑王?他为何留在宋国迟迟不归?”

“无事。”林卿砚温声安抚道,“宋人好客,将姐夫多留了些时候。”

林如菀显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你甚么时候连姐姐也诓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快说!”

“也没甚么。建隆皇帝约莫是想敲山震虎、耍耍威风,故意将姐夫留在汴京些时日,姐夫不愿给国主惹麻烦,唯有在官舍中安生住下,听命而为。想来威风耍过了,宋帝便放姐夫回来了。姐姐不必忧心!”

女子愁容不改,紧着问道:“那国主可知道此事?”

“姐夫呈禀过了。国主也是这意思,让姐夫稍安勿躁。放心,没事的……”

林如菀百虑攒心,落在后头默默地走着。

茶室近在眼前,林卿砚抬手触及门扉的一刹,忽闻得身后女子道:“我不管甚么纲常皇天,砚弟,我只知道,我希望你姐夫好好的。”她静静地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姐夫吉人自有天相,那是自然。”他沉声回道,一把推开了茶室的大门。

堂中姜楠、赵佑、苏鸢正对坐无声,听见推门的响动,苏鸢立时局促地跳了起来。姜楠、赵佑亦缓缓起身,向林如菀施礼。

互见了礼,四人重又落座,连苏鸢也在林卿砚的眼神威慑下坐下了。

“伯母怎么样?”姜楠不过是客套地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听闻此言,林家姐弟面色愈发暗沉了。

林如菀回道:“姜公子有心了,家母并无大碍。此番劳姜公子日夜兼程往汴梁将砚弟带回来,林府上下感激不尽。”

“王妃客气了!卿砚和我是兄弟,应该的!”

林如菀转向赵佑,道:“这位——是?”

“回王妃的话,小民家姓赵,单名一个佑字,汴梁人氏。”

姜楠在一旁补充道:“赵老弟功夫好,这回得亏了他,否则我和苏鸢连卿砚的面都见不上。”

林如菀点点头,向赵佑道:“多谢赵兄弟!”

赵佑颔首道:“王妃不必客气!”

“赵兄弟的右手,可是不大方便?”

“不过受了点小伤,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府中正巧住着几位郎中,来人,去请那位吴大夫来一趟。”说话的同时,女子的眼风扫过姜楠的面颊,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片刻。

“嗐!王妃娘娘,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我这腮帮子肿得有多大,我自己知道。”姜楠摆摆手道,“我的确是被人揍了,但既不是寻衅滋事,也不是追讨赌债,这伤也伤得光明正大的。怪只怪我爹当年给我找的那个武行师父武功差了些意思,谁叫我技不如人……还是请那位吴大夫顺道给小弟开两副清淤消肿的汤药,毕竟我这相貌,以后还是要见人的。”

“好……”林如菀见一旁的林卿砚神色有异,也猜出了个大概,遂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丫鬟领命退下了,她抬眸望向赵佑,莞尔道:“赵兄弟此番仗义出手,本宫与舍弟感念于心,必当报答!《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看赵兄弟年纪轻轻,不知此番远行,可曾知会双亲?”

“家母早逝,家父在堂。长兄习文,操持家业,将小弟送往山间拜师学艺。学成下山,常游在外。”

赵佑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只是抬头对上林卿砚审视的目光时,心上不免漏跳了一拍——虽然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但终究没有开诚布公地解释过。欺瞒在前,诽谤在后,她终归有些心虚。

“原来如此。”林如菀转面望向林卿砚,似在征询他的意见一般,“正巧现下郑王正在汴梁,不如寄去书信,托他拜会赵兄弟的父亲与兄长,如何?”

不待男子答话,她又淡笑着问道:“不知赵兄弟家住汴城何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查验身份。姜楠饶有兴致地听着,毕竟这位来去无踪的贤弟还是颇能引起他几分好奇心的。苏鸢则埋头坐着,还在为自己与主子同席而惴惴不安。林卿砚面色不改,目光落在身前三步远处,不知在想些甚么。

“王妃好意,小人愧不敢当。举手之劳,不敢讨赏!”

“于赵兄弟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在我林府却是慰喭之情。不过两家间来往走动,万望赵兄弟不要见外!”

一语言罢,林如菀望向赵佑,那目光殷切,似有鼓舞之意。

她这话说得周全得体,如潺潺流水漫过,将对方逼到了死角。赵佑虚张着口,话像是卡在了嗓子里,进出不得。

“姐。”林卿砚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姐夫前去拜访,又岂是小门小户间寻常走动,何苦教人家布置麻烦?贤弟的家我有幸去得一次,怕是摆不下姐夫身边那一大群侍卫。”

“哦?”林如菀原先只打量着林卿砚、姜楠二人皆不知此人底细,故而出言试探,现下听男子这般说,便也无了查验之心,“既如此,便依你们罢。砚弟,你可得好好谢过赵兄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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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厢房中焚起了炭炉,那种纯粹干燥的暖意扑面而来,浮于衣料的表面,融去了丝丝寒气。

“此处便是厢房。敝府简陋,招待不周,若短了甚么,尽管同我提。”林卿砚简要地客套了一番,转身望门而去。

“林兄。”赵佑出声唤住了他,“多谢林兄方才为我解围。”

“不必。”男子驻足,背对着淡言道:“你的身份若让长姐知道了,只会麻烦。”

末了,他又道:“你此行,并无我邦通关文牒,不便久留。如在南昌无事,不若早些回去罢。”

逐客令么?她苦笑着——鬼使神差,她究竟为何要跟着他们来到唐国?

“先告辞了。”

“等等!”她欲言又止,“投毒的元凶……你可有头绪?”

“没有。”

“你打算如何追查?”

他默了默,榻前母亲的嘱托浮上心头。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义不背亲的孝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此事,他必须查一个水落石出!

“你当真想知道吗?”他的语气中稍带上了一丝嘲讽,“抑或是,你也想知道,堂堂的宋国宰相,会不会做出买凶杀人的勾当?”

她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去计较话中的无礼,“其实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想替你做些甚么……”

“朋友?”他像是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笑话,“赵姑娘,男女有别,食不连器、坐不连席。朋友又是从何说起?”

看着男子冷漠的背影,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身形晃了晃,咬牙道:“我们相识一场,在你眼中,又算甚么?”

“姑娘冒险潜入官舍,知会消息,于我有恩。但中书省外,我曾救过姑娘一命。以恩还恩,两相抵消。你我,互不相欠。”

他沉了沉声,又道:“今日索性在此把话说开了。父仇未报,我无意与宋廷之人产生牵连。他日查明真相,若短兵相接,我必不手软。”

原以为他丧亲之痛未缓,言语间多是气话。可听到方才的话,她不得不意识到,与她划清界限,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你可曾想过,我首先是我,然后才是赵普的女儿……”嗓间流淌出柔和动人的女声,却含着浓稠得挥散不去的哀怨,“与你相识的是赵佑,而非赵攸怜……”

“赵攸怜吗?原来这才是赵相之女的闺名。”他轻笑一声,“若你并非赵相之女,你我又岂会因为同心珏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逢?你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宋国的利益而来,赵佑、赵攸怜,又有何分别?”

“赵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识,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买卖人重信不重义,既已银货两讫,往后便只作陌路罢。”

“敝府新丧,诸事繁多,兼而这些日子进出林府的官员衙差甚众,恐照顾不周。听姜楠说起,姑娘此行离宋,亦是瞒着家中的。依林某之见,不若早些回去罢。”

他的话像一把刀,顺着纹理一点一点划开她的心室,湮灭了所有光亮,留下无边的黑暗。

仿佛静默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地从嗓子眼里透出来:“林兄考虑的是。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启程。不及向王妃辞行,还望林兄代为转达。”

“嗯……”有那么一瞬间,他记起她受伤未愈的右手,还是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她扶着长长的案台,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顺着床框缓缓地滑了下去。她努力地想开解自己,就像每一次面对爹爹的冷脸与下人的冷言之后。可是她的心揪在一处,疼了很久,久到她也记不得了。

另一头,林卿砚双袖鼓着寒风,步入了自己的奂溱园。

刚推开外堂的大门,便见苏鸢同姜楠在屋中,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

“你还没回去?”他一面不经意地问着,返身关上门扇,将寒气挡在了外面。

姜楠道:“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别把现在这张脸带回家,白白给我爹娘找不自在。所以我今夜要留宿林府,林少爷没意见罢?”

“自然。”林卿砚回过身,看向一旁站着的小厮,“苏鸢,怎么还不去给姜公子准备厢房?”

苏鸢看看少爷,又看看姜公子,一脸的无奈。

“不麻烦不麻烦。”姜楠截过话头,“我呀,在你这打个地铺就成!”

“大冬天的,寒得很,当心着凉。还是让苏鸢另给你收拾一间房罢。”

“男子汉大丈夫的,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住甚么厢房?”姜楠不屑地摆摆手。

“罢了,随你。”林卿砚转而吩咐道:“去准备一下。”

苏鸢答应着退下了。

林卿砚伸着懒腰,穿过外堂往里屋走去。

“唉你等等!”姜楠从背后叫住了他,“苏鸢也走了,我一个人呆着怪无聊的……”

林卿砚转身走到他对座坐下:“说罢,你到底想说甚么?”

“那个住厢房的小姑娘,到底是甚么来头?”

“你果然知道了。”

“那不废话吗?”姜楠拍着胸脯道:“那萧焱只见了赵佑一面,便猜到她是女儿身。我同她相处了这么多日,再看不出来,真枉我在情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

“她是甚么来头已不重要了,”林卿砚随手拿起案上的香炉把玩,“明日她便回汴梁去了。”

“是你下的逐客令罢?”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姜楠一字一顿地反问,“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小姑娘对你情根早种!”

他的视线定格在掌心的香炉上,只睫毛轻轻地一颤,调笑道:“你倒清楚……”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把人赶回去?”姜楠不由得喟叹:“光是想想就知道,那赵佑穿上女装,定是个美人坯子!送上门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了……”

“胡乱说些甚么?”林卿砚正色道,“爹之死,宋国嫌疑最大,那赵佑是宋国人,与我早晚势不两立,此时又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左右?”

姜楠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终于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快省省罢!装甚么装?你何时那般死心眼了?别说赵佑不过是个宋人,就算她是宋国公主又如何?她是她,宋国是宋国,赵匡胤做下的事又与她何干?退一万步说,便是来日你找到了真凶,而那真凶确与赵佑有亲,好罢?你那刀子嘴豆腐心,我就不信,你这会儿拒绝了人家姑娘的心意,把人赶了回去,就真能一刀两断、形同陌路了。真到要报仇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纠结?又是何苦?”

“这都是些没影的事,但人可是活生生摆在你面前。装成这样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给谁看?”姜楠对这种行径表现出了十万分的不齿,劈头盖脸地说完了一通,才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是要听男子解释的意思。

林卿砚只得在心底暗骂苏鸢这小子,平日里磨磨蹭蹭的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手脚还这般慢腾腾的。估摸着横竖躲不过去了,他唯有无声嗟叹,和盘托出:

“鸩毒来得蹊跷,此事牵连甚广、错综复杂,目前看来,官府已受了旨意,大抵会找人顶罪,将此案草草揭过。若要追查到底,势必将与朝廷为敌。现在的我已不是南都留守之子,往后更可能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带着个妇道人家在身边,累赘。”

话音落下,男子坚定的神情刻在姜楠的脑海中,教他一时说不上话。于林卿砚而言,报仇已然成为了他的全部,他无心亦无暇去分辨儿女之情。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的软肋。

“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姜楠轻叹了口气,“你要报杀父之仇,我没有理由阻拦。既是如此——罢了,我也不劝了。只是,但凡事情还有余地,你都要记着,你是唐国的少将军,林大人也一定不希望你与朝廷作对。”

“好,”他故作轻松地笑笑,“你甚么时候变得这般苦口婆心了……”

“还有,你记着,不论外人怎么看,你永远都是我姜楠的兄弟,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提!”

“知道了,我不会客气的。”

姜楠望向窗外,皱眉抱怨着:“苏鸢拿一床铺盖怎么慢吞吞的?本公子都累了一天了!”

“姜楠。”

“干甚么?”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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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六章 树欲归静?风不止

第二日辰时,林卿砚到厢房时,房中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赵佑已然离开了。桌案上摆着的信封写着“林兄亲启”,展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简简单单的二十五字:

“拜识于洪,不揆梼昧。沉浮俯仰,筵席有时。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佑。”

他微微低着头,嘴角略勾起一个弧度,似是欣慰。将纸条装回信封中,塞进怀里,他举步离开了,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卿砚在庭院中走着,往主屋而去,遥见一人从南边而来,穿得衣冠楚楚,要多风流有多风流——只是男子左颊鸡蛋大小的肿包,很是煞风景。

“向伯母请安?”姜楠出声招呼。

“是。”

又见他从西厢的方向而来,遂问道:“赵……贤弟,走了?”

“嗯,她自己走的。”

“不是我说你,未免狠心了些。”姜楠不由得怜香惜玉,“她右臂的伤可是你打的,再怎么说,也该遣一二个手下人护送,如何能让她孤身上路?”

“手下人?”他轻笑着摇摇头,“爹正是在府中遇害,林府数十家丁奴仆,又有谁当真可信?放心罢,她身上有银两,自会打点。绝情寡义的戏码,索性一演到底罢。”

“唉……何必非把自己折腾成个孤家寡人才罢休……”

“你还是操心我的事了。如今你这可算是破了相,连家都不敢回,将来娶媳妇,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

“谁说本公子破相了?谁说本公子不敢回家了?”姜楠气得简直要把还没长出来的胡子翘天上去了,“还有,谁说本少爷要娶媳妇了?”

“看罢,真正的孤家寡人就该是你这样的。”

“本公子不在这里同你理论了。要我说,你这林府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只一天,我娘就知道我回南昌了,捎信叫我回府。罢,我且回去一趟。”

末了,姜楠没好气地嘟囔了句:“若有需要,记得去找我。”

“多谢。”林卿砚自是了解他口是心非的脾性,承下了他这番情义。

只是没想到,姜楠离开林府不过一个时辰,又匆匆地赶了回来,在林夫人的独院中见到了闻信而出的林少爷。

“出了何事?”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卿砚哂笑道,“莫不是治中大人见你这副破落模样,不让你入家门了?”

姜楠努力平复心情,吐出的白气模糊了他血气上涌的面颊。

“出事了……”他四下看看,院中并无下人,遂附耳急道:“赵佑被户曹拿了!理由是没有关文、私入江南国。”

闻言,林卿砚心上一凛,强自镇定:“官兵可知她的身份了?”

姜楠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刚到家,户曹参军便派人来向我爹禀报此事,只说拿了一个私入国境的宋人,事关重大,请我爹去看看。我揪住同来报信的小差一问,才知道那人二十岁不到,女扮男装、穿得像模像样,还会武功。更要命的是,那人生得一双媚人的桃花眼!不是赵佑,还是谁?我打听完,就急忙赶来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眼下有宋人这么个身份挡着,碍于两国邦交,想来户曹的人也不敢把赵佑怎么样……”林卿砚分析道,“只是,要想他们放人,也不是易事,还需从长计议。”

“真是倒大霉了!这无证入境的逃荒人不知有多少,总也不见户曹管管,怎么偏生逮住了赵老弟,还一逮一个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以赵佑的轻功与机敏,本不当被差役捉住马脚。此番户曹抓人,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否则又怎会笃定她来历不简单,直接就惊动了治中大人?

事情断断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户曹果真是早有预谋,那他们必是想要从赵佑身上得到甚么?是甚么?赵佑——赵攸怜——赵普之女……

“快!快去打听清楚差役是在哪里、怎么抓的人、关押在了哪里!”林卿砚遽然道,他的双颊微微失色,显出了张皇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稍安……”

“此事蹊跷得很,我一时理不出头绪,无论如何,要先把人救出来。姜楠,眼下林家正在风口浪尖,明里我实在不宜插手。这些消息,还望你尽早……”

“明白。赵佑也是我的好兄弟……妹,反正我自当尽力!你留在府中等我消息!”

目送男子远去的背影,林卿砚袖中双拳暗暗攥紧。他预感到有甚么事情正在发生,这件事并非冲他而来,他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治中之子素有游手好闲之名,没想到办起正事来,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地方外官倒是不遑多让。当日晚些时候,姜楠便传回消息,说是抓捕赵佑的行动,乃是昨夜布置下的紧急任务,户曹中的左尹亲自带人去的。在西街近城墙的那一块儿埋伏了几个时辰,日旦时分,见人背负行囊而来,左尹假装上前盘问,将迷粉撒向来人。那人似乎会轻功,可惜脚力不济,终是栽了下来,被擒住押回,关在西郊牢房,明日便要提审。

一切已然不言而喻。私自入境不过是户曹抓人的幌子,但究竟是谁在幕后主导着这一切、他们想从赵佑身上得到甚么,仍是未知数。赵佑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远离朝堂政务,抓住了她,又能问出甚么来?抑或是,以她为人质,令赵普掣肘?可有谁能差使得了南昌府户曹,又有谁有这般手腕与图谋?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林卿砚再坐不住了。他心知肚明,无论那些人所求为何都与他无尤,他的当务之急是查明鸩毒来源,顺藤摸瓜揪出元凶、为父报仇。可是他却没法不去想户曹、不去想西郊牢房、不去想……她。

他告诉自己,赵佑是为护送他们回南都,才冒险入境,如今却身陷囹圄,他与姜楠又岂能坐视不理?可是他又为何这般心烦意乱——金陵地牢的湿冷森然,那郁积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中杂糅着死亡的压抑,赵承煦惨白的面容与赵佑的五官一点点重合在一起……

“砰!”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砚台一跳、笔架倾倒,一片零乱。

与此同时,西郊牢房。初升的月光斜斜地照进监牢的高窗,投在地面的枯稻草上,形成一小块光斑。赵佑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醒转过来的,右臂的关节处传来阵阵钝痛。

她虽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却也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眼下见到这阴阴惨惨的牢房并自己披散满面、凌乱不堪的长发,不由得嫌恶地攒起眉,心底生起一阵恐慌——

现在是甚么时辰了?她昏过去多久了?那些是甚么人?为何要将她抓来此处?她的身份泄露了?可会因此牵连赵家?

不行……

手脚皆被镣铐锁着,她单手支着,挣扎坐起来,发现自己四肢发软、脉象紊乱,怎么也提不起气。

被官兵困住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本可以借着那一团迷粉挥散开来的白雾和未褪的夜色,轻而易举地摆脱那伙人的视线。迷雾的作用竟这般快吗?一时间,她只觉得气息杂乱,堪堪腾空便难以为继。

先不去管这些了。她细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长宽一丈、四面为墙,独余个一臂宽的铁门和一尺见宽的高窗。这不是一处普通的牢房,虽然同样的阴森潮湿,却没有腐烂的腥臭之味,甚至眼下她正坐在的,是一个能称之为床的土炕,上面铺着一床简单的灰布被褥,闻着倒不算太脏。

看来,她这个阶下囚,当得也不太糟——可这恰恰印证,将她拘禁在此的人别有所图,还颇有些能耐。

第一个印入她脑海的面孔是郑王妃。那是一个温婉大方、笑面盈盈的女人,可她话中有话,似要将她的身份问个水落石出。若郑王妃的疑心使然,那是最好的一种情况。怕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牢房寒气重,她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起来。右臂本就伤重未愈,经这番折腾更是伤上加伤。她强忍着骨络间的痛感,单手理了理脚腕上的锁链,盘腿坐好、屏气凝神,勉强调息着内力。

周遭静得可怕,她努力地归顺气息,想要强行将真气导入丹田,一道冰冷的话语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

“赵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识,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买卖人重信不重义,既已银货两讫,往后便只作陌路罢。”

一时间她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逸上喉头。咬紧牙关,生生咽回一口血水,唇齿间都是那腥苦之气。

一直以来,她对内功都是一知半解,仗着幼时打下的底子,运起轻功来游刃有余,又何曾有过真气紊乱、要穴不通的时候。现下,她急于恢复功力、逃出牢圄,是而强行冲脉,更犯了武学的大忌。

“哗啦……”厚重的铁门上发出铁链撞击的响声。

她心绪一乱,不防嘴角溢出一道血丝。她顾不得去拭,忙将双脚放到地上,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打量着以自己现下的身子,有没有把握趁着狱卒送饭的关口逃出去。

不多时,铁门洞开,一道明晃晃的烛光射了进来。她抬头去看,那是一个男人,手上端着烛台,烛辉晃过,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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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章 牢狱深深?梦似幻

那是一张她没有见过的脸——年过不惑,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傲慢;紧抿的两瓣薄唇,透出冷漠。烛光打在他前襟的的松梅图样之上,一身便服穿得并不寒酸,亦不富贵。

那个男人身后跟进两个狱卒,进进出出地将一张三尺长短案和一把黑漆木椅摆进了本就不宽敞的牢房之中,还没忘记在案上摆好笔墨纸砚并一只香炉。那些狱卒似乎并不担心这被镣铐铐住的小姑娘会对他们的大人不利,将一应物件摆放妥当之后,便退了出去。男子徐步绕到桌后,在漆椅上落座,与赵佑仅一案之隔。

香炉上腾起一缕缕的青烟,伽南香的气味,有宁神静心之效。

“你们是甚么人?”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意外地得到了男人的回答。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晨山谷间的一声吟唱,温润中,透着空灵。

“户曹,主民籍农桑,查偷越滞留。”他顿了顿,“这位姑娘,若我接到的消息不错,你乃宋国人,且并无我方度牒。”

她不由腹诽:是又如何,私入境者,多暂拘大狱,不日遣送回国。这般大费周章,还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如此说来,”她扬起嘴角,不置可否:“户曹每抓一个人,都要出动数十精兵,果然是人才济济、政清狱简……”

蓦然间,女子的目光变得迷茫,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朦胧间,回归慵懒与懵懂。

桌案后的男人微微勾唇,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案上的炉熏仍无声地燃着,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淡淡穿过缥缈的轻烟,似在拨弄着。手指微弹,将烟缕扫开,正扬在女子的面上。

女子只是呆滞地坐着,面无表情。

“赵攸怜。”男人开口道:“令尊的名讳是?”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嘴唇轻动,不假思索地回答:“赵普。”

“官居何职?”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

“令堂贵姓?”

“母家和姓。”

“和氏是你的生母?”

“不是。”

“你的生母是谁?”

“师父。”

“姓名?”

“楚罗。”

男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她的身份?”

女子眼神空洞,答道:“师父。”

“她娘家还有何人?”

女子恍若未闻。

“你可知楚罗的家世?”

“不知。”

“楚罗是何时与赵普相识的?”

女子不答。

男子眉间的纹络陷得更深了。他默了默,抬手将椒烟拂向前方,换了口吻:“你是六年前到汴梁的?”

“是。”

“谁让你去的?”

“师父。”

“她要你去寻赵普?”

“是。”

“她为何命你认父?”

似乎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因为她死了,没办法再照顾我。”

“怎么死的?”

“师父离开了十日,再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眼神涣散、语气平淡,可触及这一段回忆,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地轻颤起来,像是不知何为恐惧、为何恐惧,“她让我去汴梁找一个叫赵普的男人,我不肯答应。师父气急,抛下了我,一个人跳下千仞悬崖,死了。”

“放轻松。”男子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她听了,果然很快平静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又问道,“你一直同楚罗住在一起?”

“是。”

“你的武功,是楚罗教的?”

“是。”

“楚罗会甚么武功?”

“雁过无痕。”

“轻功?”又问道:“还有?”

女子默然。

“她只教了你轻功?”

“是。”

“兵器,她惯用甚么兵器?”

“匕首。”

“还有?”

她从未见过楚罗与人相搏,匕首,亦是拿来削枝切段的。可最后,她却是死在了别人的刀下。

赵佑目光无神,嘴唇轻动:“泣箩。”

“是甚么样的兵刃?”

“雁翎刀。”

那挂在墙上十年未曾取下的雁翎刀,那在黑暗中勾勒出一道道妖治曲线的雁翎刀。

男子的眸中透出一丝亮色,“现在何处?”

“埋在豊县翠玄山的衣冠冢中。”

“谁埋的?”

“我。”

眉毛微挑,男人的面上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入目是东苑的园子。她的双腿隐隐发麻,在挂白的枝丫间跌跌撞撞地跑着。

东苑,她怎么到东苑来了?碰见人就有的麻烦了。快回去。

她这般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跑不出这一处雪景如画的园子。

她心下纳罕,正着急着,一道清朗的嗓音闯入她的耳畔——

“只是此诗末两句写得更妙,‘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赵兄觉得呢?”

是他?她扭头望去,只见树丛外、寒梅旁,林卿砚负手而立,而他的身边,正站着露出淡笑侧颜的二哥。

“不错!若朔风解意,自当网开一面。”二哥拊掌道,“只是李唐并非寒梅,宋国亦非朔风。如今两国交好,四海升平,再无凛冬!”

“赵兄说的是!”林卿砚笑叹道,“今日与赵兄共赏寒梅雪景,方知何为一面如旧。”

“这话可就差了。你我相见,已足有三面了。”赵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说来,承煦尚未及谢过贤弟的救命之恩。”

“赵兄客气了!我与令妹有约在先,自当护你二人周全。”

“如此说来,贤弟是因受攸怜之托,故而拔刀相助?”

“正是!”

二哥募地放声大笑,好不畅意。

“赵兄缘何发笑?”

赵承煦止住了笑,拍拍男子的肩膀,爽朗道:“贤弟救命之恩,愚兄无以为报。既然此事乃舍妹相托,也合该由她拿个交代。浊眼看来,阿怜与你倒是极般配的一对儿!若贤弟不弃,愚兄便向家严请意,将舍妹许了你,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贤弟以为如何?”

她忽然感觉到胸口的心跳如有鼓擂,不由得定定地望向男子的背影。

但见那背影微微一晃,男子侧过身来,显出棱角分明的半边面颊。

她只觉得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似的,双手抚着胸口,连呼吸也忘记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男子缓缓地勾起嘴角,半边眉眼间扬起了笑意:“砚,求之不得。”

她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如密密麻麻的鼓点一般狂跳了起来,整张脸烧得红彤彤地烫。

“哈哈哈!好!好!”赵承煦朗声大笑。

“只是——不知攸怜是否愿意?”

“她么?”赵承煦随意地转过脸来,直直地冲着她藏身的树丛,“若是她不愿,早在我开口的时候,便嚷嚷着冲出来了,又岂会像一个躲在屏风后面的大家闺秀,安安分分地藏到这时候?”

二哥!她在心底暗骂着……

“阿怜,怎么,还不肯出来见见你未来的相公?”

被他逼得没法子,她只得捧着两只通红的脸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怎么样?”二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右胳膊,对林卿砚道,“舍妹这样貌,还配得上贤弟罢?”

右手被拍得有些麻,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耳边传来:

“赵兄说笑了,小弟何德何能……”

“欸!你叫我甚么?”

顿了顿:“二哥。”

“这便是了!哈哈哈!”赵承煦开怀笑了几声,忽地敛了笑意,正色道: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罢,该吃饭了。”

……

“吃饭了。”

“吃饭了!”

“喂?醒醒!”

“喂!装睡是不是?赶快起来,吃饭了!”

粗暴的叫嚷声将那温馨朦胧的一切挥散开来。赵佑迷蒙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牢顶,身下是硬实的土炕和发潮的被褥。她猛地记起,南昌府、城墙内、日旦、官兵、迷粉……

“睡得这么死!”站在一旁的狱卒嘟囔着骂了一句,指着土炕边上摆着一碗东西,“吃饭了!”

说完,狱卒便背过身,走了出去,锁上牢门。即便在这间牢房耽搁了好些工夫,狱卒也没有把最难听的脏话骂出来——且不说这娘们长得姿色不俗,他终归有些舍不得,就凭这是户曹参军下令要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的要犯,他也不敢啊!

赵佑护着右臂,缓缓地坐起身。她仿佛睡了很久,土炕又硬又寒,她浑身上下散架了一般,脑子里“嗡嗡”地低鸣,晕乎乎的。

发白的阳光从高窗上投进,凭借光束倾斜的角度,她判定现下已是卯时——只是,是哪一日的卯时,却不可知了。

她昏过去多久了?那些是甚么人?为何要将她抓来此处?她的身份泄露了?可会因此牵连赵家……

她觉着,自己好像忘记了甚么事,可——究竟是甚么事?

“咕——”肚子抗议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探身拿过床尾的碗,里面摆着两个干巴巴的粗面窝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喉里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抓起了一个,送到唇边——就是再噎、再脏、再难吃,她也必须咽下去,她要离开这里,就必须保证自己有命在,或许很快就能恢复功力。

正当她伸长脖子,混着喉间的血腥味,努力地咽下满口的面渣之时,余光瞥见墙边的地下有一只牛皮水袋,干黄的颜色混在稻草中,很是不起眼。她放下窝头,掀开被子,缓缓地爬下床,脚步发虚地走近。水袋表面光洁,并未落尘。里面装着茶汤,她浅尝了一口,很新鲜。而且这茶汤的味道,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顾不得那许多,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下。便如干裂的土地张开怀抱迎接一场甘霖,她贪婪地吞咽着,感觉身体一点点充盈起来。连着喝了大半,她才想起,该留着些有备无患。她将这不知何处来的水袋藏在床褥底下,吧咂着嘴,回味茶的醇香。重新将窝头送入口中的那一刹,她猛地记起来——这茶汤的味道,像极了醉霄楼的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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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八章 匹夫无罪?罪怀璧

南昌,林府。

茶室中,主客二人相对而坐,几上酽茶正热,却被盖在茶碗之中,无人问津。

“不行,我派人试过了。户曹的人看得很严,那间屋子里的牢犯是不允许探监的。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牢头面前,他的眼睛都放光了,还是没敢同意——看来是接了死命令。”姜楠盯着主人的眼睛,问道,“甚么样的来头,能引得户曹这般看重?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赵姑娘的身份吗?”

林卿砚眉头深锁,静默半晌,终是启齿:“赵佑,原名赵攸怜,乃宋国宰相赵普之女。”

姜楠一时愕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打断道:“就算是相国之女……户曹还能抓她当人质不成?现下两国关系微妙,就连你姐夫都还困在汴梁,拿相女私入关境做文章,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林卿砚赞同地微微颔首,道:“只一事颇为蹊跷。我在汴梁时,曾闻赵普有赵志愿、赵志英等女,却未曾听得‘赵攸怜’此名。赵普之女乃‘志’字辈,‘赵攸怜’显然不在此列。”

“嗯……”姜楠若有所思,“若如此,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得到的消息有误。其二,赵攸怜并未排辈,那她只能是赵普的私生女。可第二种情况可能性实在太低……”

“此话何解?”

“你想想看,赵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岂有惧内的道理?这天下的女人,只有他不愿认作女儿的,没有不能认作女儿的。他又岂会有不能见光、不能排进家谱的私生女?”

闻言,林卿砚陷入了沉思。

姜楠浅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他干脆大口地豪饮起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卿砚突然发话,唬得姜楠差点没一口茶呛过去。

“咳咳咳……”姜楠丢下茶盏,忙不迭地狂咳起来。

“你……”

“我没事……”姜楠顺过气来,“你说你的。”

“我是说,既然赵普屈居人下,终归有他不敢的事。或许,赵佑生母的身份不凡,也未可知……”林卿砚两道剑眉依旧拧着,徐徐地分析着:“一个私生女作为人质,分量的确不够。可若添上一个赵普隐瞒多年、不敢示人的秘密呢?”

姜楠思忖良久,敛容正色:“不错。只是,赵普远在汴梁,我们难道只能袖手旁观,任他们拿赵姑娘去和赵普做交易吗?”

“也不尽然。”

……

肃寒的庭院,净白的幔带,静得仿佛没有人息。廊道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孑然而立,他的食指上停着一只通体墨黑的鸽子,鸟羽在冬阳的拂照下,透着漆漆的亮光。男子轻扬手腕,鸽子扑腾着筋腱有力的翅膀,一跃飞离那满院的苍凉,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小弟养有两只信鸽,若林兄不弃,便劳代为畜养一只,携信放归,一日便到。”

记起她曾说过的话,他默然地阖上眼,掩去了那化不开的愁悰。

……

汴梁,宰相府,东苑。

赵孟氏轻叩门扉,得到回应后,方款款而入。

“阿侞。”案后的男子闻声抬头,忙站起身来迎上前,“都说了多少次,你身子不便,往后这些羹汤茶点,吩咐下人做好送来便是了。”

赵孟氏嘴角含笑,一面吩咐身后的丫鬟将食案上的餐食一一摆下,一面答道:“左右闲着无事,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往日还有攸怜陪着说说话……也不知道这丫头在外边怎么样了……”

“你也不必过忧了。”赵承煦压下心中的忧虑,转而安慰:“阿怜轻功不俗,又带了盘缠,足以自保。她此番私自离府,惹爹动了肝火,在外多呆些时候,等爹气消了再回来,倒更好些。”

“嗯……”赵孟氏闷闷地应着,蓦然想起了甚么,“对了,攸怜养的那一对黑皂鸽,前些日子不是丢了一只吗?听西苑的下人说,今早起,有一只黑毛鸽子一直在暮芙园上空盘旋,怎么诱也不肯下来,怎么轰也不肯离开——你说,会不会是丢了的墨铢找回来了?”

赵承煦闻言,面露疑色,“你且在这歇着,我去看看就回。”

言罢,他迈着健步走出了屋子,走了老远,下人方反应过来,忙不迭在后头追着。一直赶到西苑,仰头可见一黑色的鸟儿在不远处盘旋,赵承煦皱了皱眉,急急走向暮芙园。

果如赵孟氏所言,那是一只黑毛鸽子,与墨铢很有几分相似。

它之所以不肯落下,是经过了训练,唯有受到正确的召唤,才会落下。

他见识过攸怜驯养这一对黑皂鸽。它们本是府中蓄养的几大笼信鸽中的两只,被她看上了,专门带回暮芙园精心饲养,取名为墨铢、漆错。久而久之,她与这两只信鸽之间似心意相通一般,鸽子只听得懂她的话,而她对这两只飞禽也宝贝得很。

攸怜刚回汴梁那回,提起墨铢走失之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本就引起赵承煦的怀疑,现下看来,墨铢并非走失了,而是被她另外托养在了某处。那么此番墨铢归来,难道是她有甚么急信要传回来吗?可她为何不教墨铢将信送下来?

他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来人,将小姐的漆错,还有捕鸟网拿来。”

不多时,丫鬟小跑着拎来一只鸟笼,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少爷的面前。笼中装着一只黑皂鸽。墨铢与漆错生得很像,若不细看,很难分辨出两者。

赵承煦随手折下一截枯枝,仰头望向空中的黑鸽,手上的木枝却狠狠地向地下的鸟笼子抽去。

“啪——”

刚劲的一鞭将笼子打得掀起,又重重地砸到地上。里面的漆错虽没有挨到打,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击打而吓得魂不附体,扯着嗓子哀叫着,翅膀使劲地扑腾,黑羽纷纷而落,却闯不开这坚固的牢笼。

在空中盘旋的墨铢见此一幕,狠狠地抖了一抖,飞行的轨迹愈缩愈小,焦躁地转着圈。

院里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少爷为何要拿小姐最宝贝的信鸽出气,都不敢上前劝阻,只得干站着。

“啪——”又是重重的一鞭,鸟笼被抽打得滚出老远,只听一阵凄厉的鸟鸣声从笼中传来,令闻者胆寒。

“咕——”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长鸣,墨铢展开黑翅,直直地向赵承煦撞来。下人们皆是一惊,待要上前相护,说时迟那时快,在墨铢冲到眼前的一瞬,赵承煦扬起藏在身后的捕鸟网,将之纳入网中。

被网丝缠住的墨铢狠命地挣扎着,身上的羽毛簌簌而落。赵承煦命人将滚远的鸟笼取来,见到笼中的漆错安然无恙,墨铢方抖了抖羽毛,安定下来。

墨铢的腿上果然装了一截信纸,信条展开在眼前的那一刻,赵承煦的眼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他将信揉作一团,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暮芙园。

赵普停下手中的笔,目光仍驻留在案上的公文,“怜儿被人绑架了?”

“正是。”赵承煦递上布满褶皱的信条,“这是她养的信鸽带回来。”

那信条上写着:

“相女被劫,身陷豫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暂息干戈,虚左以待。林卿砚拜上。”

赵普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将笔杆按下,抬手拿起纸条,静静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他的面上竟浮起一丝笑意:“林仁肇的儿子果真不俗。这样的人物,若不死于乱世,必大有可为。”

赵承煦听得云里雾里,急切道:“爹,阿怜现下被唐兵所擒,该如何是好?”

“擒人的是唐兵,可撒网的却不尽然。”赵普喟叹道,“他们为的,不过是怜儿身上的秘密。等秘密问出来了,怜儿便是人证,他们不会为难她的。”

秘密?赵承煦犹疑了片刻,不由得惊呼出声:“难道他们是想拿当年皇甫将军一家之事做文章?”

赵普只是淡淡地望着掌心的字条,算是默认了。

“不知他们查到了哪一步?”赵承煦低声喃喃着,又见赵普一副成竹在胸的镇定模样,“爹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此事你不必管了。你去一趟南昌,以相府的名义将怜儿接回来。”

“可爹方才还说,他们不敢对阿怜怎么样。当务之急不是……”

赵普举了举手上的纸条,打断了儿子的话:“连这样一个外人都不愿怜儿在牢中多受一日牢狱之苦,你身为兄长,难道不该走这一趟?去准备一下,申时之前动身。明日早朝,为父自会替你上疏告假。”

赵承煦欲言又止,只得领了命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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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 宰相千金?阶下囚

宋国同平章事赵普的次子枉驾南昌城,大小官员无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扣上慢待贵客、损害邦交的罪名。

赵承煦初来豫章,未及歇脚,便婉拒了姜治中的邀请,马不停蹄地拜谒了留守府,在灵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上了一炷香。他说,林将军乃盖世英杰,是大宋皇帝与其父所敬之人,理当拜奠,聊表心意。

赵家二公子在留守府的茶室之中堪堪坐了些时候,便被姜治中的长子姜楠盛情请了去府上用午膳。

膳厅中,主客双方见礼毕,姜治中又挨个介绍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属下。赵承煦一一颔首见过,大略看去,皆是文质彬彬的好儿郎、廉洁奉公的父母官。可谁又能看出那楚楚衣冠下,是否藏着一颗骄纵无状、贪财好色之心?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姜楠伤愈的面颊上浮现酒醉的红晕,他大着舌头,磕磕绊绊地冲赵承煦道:“方才赵大人在来的路上与某提起,说是令妹前些日子来到南昌之后,便失了音讯……”

“哦?竟有这等事?”姜治中登时显出东道主的热忱。

赵承煦放下酒樽,眉间拧起愁云,叹道:“实不相瞒,承煦此番造访,亦是为舍妹之事而来。小妹十日前为贼人所擒,家父心急如焚,可叹下人无能,竟追查不到半点下落!直到四日前得到消息,方知小妹被贼人挟持到贵地,家父命承煦快马加鞭前来搭救。此事——只恐还需仰仗治中同各位大人了。”

下首的一干官员纷纷点头应和着,赵承煦又将视线移到姜治中的面上,后者扼腕道,“本官竟不知城内还藏匿着这般心怀叵测之歹人,敢挟持宰相千金。赵大人放心,本官必当倾南昌府之力,追查令妹下落,将奸人绳之以法!”

“有劳治中和各位大人,承煦先代家父谢过各位!”

大小官员连声道:“不敢不敢……”

午膳用毕,姜治中听闻赵承煦一行人尚未择下榻之所,便邀在姜府住下,一来方便照应,二来消息灵通,一旦有赵相千金的下落,也好请他随时拿主意。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赵承煦自然是道了声“叨扰”,吩咐随从将行李搬进了姜府的厢房。

厢房收拾停当,府中的下人在前头弓着身子,领赵承煦往厢房小憩。作陪的公子官吏一一告辞,前后脚出了膳厅,到最后,客座上独余户曹参军一人。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正值盛年却蜗行牛步,像个老头子。门外的谈笑声渐行渐远,户曹参军理了理自己的外袍,上前一步拱手道:“治中大人……”

“哎……无须多礼!”姜治中截过话头:“今日你们都辛苦了,早些回署里歇息罢!”

户曹参军面露疑色,欲言又止。待他看清姜大人投来的警告的眼神,立时噤了声,稍稍躬身作别,退了出去。

窗外,透过窗扇斜开的一条缝,方才的一幕被姜楠尽收眼底。见户曹参军转身离开,他皱了皱眉,轻轻掩上了窗页。

当日午后,南昌府治中通令全城上下追查宋国宰相千金的下落。到了第二日,便有了回信。户曹上报,说是几日前收监了一个私闯唐境的小姑娘,样貌与赵二公子带来的肖像颇有几分相似。治中命户曹将人收拾妥帖,带来给二公子一看。

是以,赵承煦走出厢房之时,看到的便是一身素净布衣、正对他扬起一个苍白笑容的赵攸怜。

“阿怜!”他唤了一声,眸间的光暗了暗,瞬即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细腕,正触到冰冷的锁链。

“二哥。”赵攸怜冲他笑着,似是安抚,“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差役是个有眼力见的,忙打开了女子手脚的镣铐,弓腰告退。

赵承煦将女子的肩头扳来扳去,上下打量着:“可有受伤?”

“没有!”赵攸怜好不容易挣开来,半是好笑道,“我就是去牢里吃了几日的霸王餐,甚么事都没有!”

“还嘴硬!这脸色都憔悴成甚么样了?”赵承煦沉着嗓子,狠声道:“他们竟敢对你下手……”

“二哥!都说了,我没事!”她一把揽过男子的胳膊,硬拽着走进了屋,“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来南都的?又是怎么把我捞出来的?”

“几日前,墨铢送了一封信回家,里面写明了你被困南国之事。”赵承煦关好门扇,返过身来,注意盯着女子的神情,“署名是——林卿砚。”

“哦?”赵攸怜已经给自己倒好了一杯热茶,配着桌上的各色糕点大快朵颐起来。听到男子的话,她面色不改,大吃大嚼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爹派我来此,以他的名义向唐国官员施压。他们总不敢再扣着被人劫持来唐的大宋宰相千金不放罢?”

“嗯……嗯……”她含糊不清地应着,“好计谋!”

“你倒是心宽的很……”赵承煦在她对桌坐下,“你私逃出府,爹可是大发雷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爹解释罢!”

“唉!”她想起这茬子事就心烦,“再说罢,虎毒还不食子……”

“口不择言!”赵承煦白了她一眼,“我问你,在牢里这几日,他们都问了你甚么?尤其是,关于你娘亲的。”

“问了我甚么?”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啜了口茶,将嘴里的绿豆糕咽下,“他们就没提审过我。”

赵承煦显然比她更吃惊:“你是说,你入狱这几日,都没有人来问过你甚么话?”

“是啊……”应话的那一刹那,赵攸怜的脑海中募地闪过一张脸,长眼薄唇,转瞬即逝。

“怎么了?”见女子愣了愣神,赵承煦目露关切。

“无妨。”她使劲地摇了摇脑袋,那张脸再没出现。她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你这么说,好像是有,可我……记不清了。”

“怎么会这样?”男子不由皱眉,“你这几日在狱中究竟遭受了甚么?不许瞒二哥!”

“我……我不知道……”她闭上眼努力地想着,似是而非,“我只记得,我在牢中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是,我这段时间,我似乎特别嗜睡……”

她的五官拧在一处,竭尽全力地在挖掘着星点记忆,赵承煦见之不忍,出言打断:“罢了罢了!你平安回来就好,我们明早便启程回家!”

“明早吗?”她顿了顿,“好。”

赵承煦怎么看她都觉得有些不对劲,遂问道:“对了,以你的轻功,怎会被一介武夫擒住?”

“我的武功……”她咽了口唾沫,“好像暂时不灵了……”

“甚么?”

“大概是被下了迷粉,对,迷粉。等过几日就好了。”

“要我说,淹死会水的。一个姑娘家的,没有武功还好了,你若安安分分地呆在暮芙园中,哪有这么些事!”

“二哥!你有没有同情心啊!”赵攸怜忿忿地抱怨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再说了,这身武功,是师父传给我的,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放心啦!不过是说着顽的。再不济,回汴京给你找个郎中瞧瞧,准把武功给你找回来!”

“嗯……”女子闷闷地应了声,倏地想起了甚么,“对了二哥,你能不能带我去留守府拜候?”

“你要见那小子?”

“明早动身,怎么说也该道个别才是……”

“可是我之前已经拜祭过林将军,赵家与南都留守并无交情,若再去,你就不怕又被那小子当做故意陷害?”

赵攸怜正自发愁,忽闻门外一男声道:“这有何难?我将小雁儿唤来拜见赵二公子便是。”

“姜楠!”

随着女子的一声轻唤,门缓缓打开,姜楠把自己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赶忙掩好了门扉。

虽然早知道赵佑是女儿身,但这是姜楠第一次见她以女子的打扮示人,荆钗布裙依然掩不住她身上慑人的光彩,直教人移不开视线。

“咳……”

赵承煦假咳了一声,将姜楠从翩翩遐思中拽回。他赶忙作了一揖:“赵兄!”又含笑对赵攸怜道:“赵贤弟……”

紧接着叹道:“我听说我的好贤弟被户曹的人送了回来,赶忙来看,谁料贤弟变成了这么位如花似玉的贤妹”

赵攸怜这才意识到自己身着女装,不由得赧然:“姜兄,你就别取笑我了。之前多有隐瞒,实在对不住!”

“好说好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化名乔装?”姜楠望向女子垂在一边的右臂,关切道,“在牢中这些日子,你的伤可有复发?”

“伤?”赵承煦疑惑道。

“姜兄是说前些日子赶路时候的冻伤啊?”女子笑着揉了揉右手手肘,“早好了!这么点小伤,难为姜兄记挂着!”

“那就好。”姜楠会意,不再多言,转而道:“这样罢,我现在去把小雁儿叫过来,你在这等着便是。”

“那就有劳姜兄了!”

(p.s.感谢易缕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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