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轰鸣的混凝土搅拌机的合唱中,新城在浮现成型,老城--几百年的上海或几千年的北京、苏州--在轰然改观中渐次消失。如果说,旧有的空间始终是个人记忆与地域历史的标识,而空间的颓败、颓败的空间是我国历史特有的--如果不说是惟一的--辨识与印痕,那么,繁荣而生机盎然的、世界化的无名大都市已阻断了可见的历史绵延,阻断了还乡游子的归家之路。如果说,历史便是在空间的不断扁平化的过程中显『露』出自己的足迹,那么,我们当代中国人"有幸"亲历、目击了这一过程。
从某种意义上说,90年代这一高歌猛进的都市化过程,负荷着当代国人、当代知识分子最为繁复的情感。一方面,关于"进步"的信念正在一个物化的现实中印证并显现,因之必然携带着无穷的欣喜与快乐;而另一方面,甚至一个"土生土长"、守家在地的国人也如同骤然间被剥夺了故乡、故土、故国,被抛入了一处"美丽的新世界"。家园感不再自一条胡同、一处大院、一个街区、一座城市中涌现,而在不断的后退与萎缩中终止于栖身的公寓房的门户与四壁。如果说,七八十年代之交,"现代化"还如同金灿灿的彼岸,如同洞开阿里巴巴宝窟的秘语,那么,在八九十年代的社会现实中,我们不无创痛与『迷』惘地发现,被"芝麻、芝麻,开门"的秘语所洞开的,不仅是"潘朵拉的盒子",而且是一个被钢筋水泥、不锈钢、玻璃幕墙所建构的都市『迷』宫与危险丛林。曾为"现代化"这一能指所负荷的、那个富足而亲切、健康而合理、民主且自由的彼岸,并未更加临近,而倒更像是那个留在了盒底的"希望"。
而在另一层面上,如果说,八九十年代间重大的转变之一,是90年代个人的黄金梦取代了80年代群体的强国梦,那么,1994-1995年之间,至少对知识分子群体说来,黄金梦的受挫与破灭远比强国梦的碎裂来得迅速且直接。人们从印度海边风景漫画的t恤衫的流行(1991年)到"爬上岸来话下海"(1993年)的故事,对于在双重创痛、双重挤压中辗转的知识群体来说,怀旧如同一种陡临的需求,一个必需的想象与抚慰的心灵空间。似乎更甚的是,人们的身份认同也在此段时间内面临大『乱』,其中八九十年代的伤痛以及社会的非常重组和变迁无外乎为其重要原因。在90年代"滔滔不绝的失语"中,除了一种王朔式[或曰电视系列剧《编辑部的故事》(1991 年)、情境喜剧、电视系列剧《我爱我家》(1993年)式]的妙趣横生的"废话"--在语境的移置、套话的"误用"中有效地制造出一种政治亵读的喜剧感--之外,知识分子群体大多在话语的禁忌与失效(实际上是其知识谱系相对于现实的失效)间辗转。换言之,王朔一族尽管为充满了伟大叙事的80年代所不齿,但却是90年代惟一有效地传递现代『性』话语的一群。是他们,而不是神圣的思想者与改革者们无保留地拥抱着现代化,拥抱着拜金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时代。而对于其他的知识群体说来,90年代的现实纷纭斑驳,而且充满了辛酸、痛楚与难以名状的焦虑。因此,作为1995年重大文化事件的"人文精神"的讨论",尽管无疑有着极为深刻的现实动因与依据,尽管它无疑成了90年代的文化格局与"阵营"的分化与重组,但就其本身而言,论争更像是一场"能指之战"--针锋相对的论战双方不时分享着诸多基本的观念与立场,而在同一营垒之中,在一套耳熟能详的概念术语之下,却涌现着截然不同的立场、表达与利益原则。事实上,关于"进步"的信念支撑与对于"现代化"的乌托邦冲动,使中国的知识分子无法亦不愿反身去推动对"现代『性』"的思考,而现代化却不断地以金元之流和物神的嘴脸制造着挤压、焦虑与创痛。
人们怀旧的涌现作为一种文化需求,它试图提供的不仅是在日渐多元、酷烈的现实面前的规避与想象的庇护空间,而且更重要的是一种建构。犹如小彦所言:"依赖记忆的质感的抗衡",以维护"现代化\'进步\'的涵义"。一如80年代而又不同于80年代,建构一套福柯所谓的"历史主义"的历史叙事,成了90年代中国文化的又一只涉渡之筏。而怀旧表象无疑是历史感的最佳载体。尽管90年代的中国精英文化试图全力抵抗的,是无所不在的市场化的狂浪,但优雅的怀旧迅速成就的却正是一个文化市场的热销卖点。因此,无论是知青返乡热、形形『色』『色』的同学会的召开,还是大型系列画册《老房子》的出版;无论是美国畅销书《廊桥遗梦》的中国风行,还是其同名改编影片于中国上映时影院中淌不尽的热泪;无论是陈逸飞的影片《海上旧梦》、《人约黄昏》无限低回的缠绵徘恻,还是在苏童和须兰的小说、王安忆的《长恨歌》、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李少红的《红粉》、陈凯歌的《风月》、李俊的《上海往事》中突然涌现在回瞻视野中的细腻、纤美的旧自南国与『迷』人而颓败的上海滩(乃至所谓图书市场上的"古典热"及"怀旧书系"的出现);无论是港台通俗歌曲《牵手》(苏芮)、《再回首》(姜育恒)的流行,还是大陆的新校园民谣《同桌的你》(老狼)、《团支部书记》(王磊)、《『露』天电影院》(郁东)的小情调小感伤的风靡一时(在此且不论怀旧情调、怀旧表象事实上成了90年代mtv的流行"包装");无论是不无怀旧感伤的电视连续剧《风雨丽人》(1992年)、《年轮》(1994年)、《遭遇昨天》(1994年)的高收视率,还是形形『色』『色』的亲切怀旧的午夜电台直播节目(《老式汽车》、《零点夜话》)与谈心式的电视栏目的出现;它们的共同点也就是创造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它们共同构造了一种文化,一种时尚,一种文化、心理与消费的需求和满足。一如在女作家柳岩的中篇《远去了,法黛儿》中,一把价格高昂的精美仿古藤椅与一束康乃馨给女主人公带来了她从未曾享有的关于悠闲、素朴而高雅的昔日岁月的想象氛围,在郭润文的油画中,尽管土墙、剥漆的衣车、宣纸信笺、红烛蜡泪、系带婴儿装在提示着共同的儿时记忆,但少女的长裙、玻璃镶嵌的古旧灯罩、作品的绘画技巧,却无一不在提示着一种难以归属于任何中国历史年代的西方古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