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告别?合欢宗凤晴母子之后?, 叶怀瑾乘云气,回到了自己现在的居所。
在剑灵山巅的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四角殿宇, 与她建立第一座敬师堂的位置一样。
叶怀瑾在殿前微微驻足,随即推开掩映的殿门, 走进屋内。
殿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在中央摆着一张极大的黄梨书案,风吹过厅堂,案上的宣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不远处的地上有一蒲团, 一净瓶,一小?炉, 袅袅的烟气从中蒸腾而出,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除此之外, 屋内别?无他物。
没有明珠玉床、法器真?光, 这样的一处殿宇, 丝毫看不出是一位飞升真?人的居所。
叶怀瑾站在书案前,淡淡垂眸。
明日就?是乾坤道祖的飞升之期,当今的气运之子凤九箫也?不敌与她,也?就?是说, 此世不会有任何一人能阻她飞升。
... ...但乾坤道祖却飞升失败了,就?连乾坤门也?从此倾颓, 直到被各宗分食殆尽。
必定是有一样事物, 一样足以让她自愿放弃飞升的事物存在。
可这样重要的事物... ...到底是什么呢?
叶怀瑾翻开几案上的宣纸, 想要找到一些线索。
然?而在她看到纸上的笔迹后?,眼?神却微微一凝。
那?笔迹飘逸灵动, 仿佛是谁人余暇时?的闲笔,一气呵成, 锋芒毕露,然?后?行至最后?,却多了几分滞涩。
“周易上九,曰:亢龙有悔。”
“贵而无位,盈不可久,是为有悔。”
这个笔迹... ...与识海中系统卷轴的笔迹一模一样,应该同属于一人所写。
叶怀瑾的身形忽地一怔,想起系统之前颁布的几个任务,都?与易经有关。
潜龙在渊,她在南龙的东山十二?楼获得了第一件真?器,江山社?稷图。
见龙在田,她在北龙的破碎山脉,取得了失落在外的封禅诏书。
飞龙在天,她前往祖龙昆仑,乾坤门弟子合力,欲于斗剑大会中取回最重要的真?器——承天命。
从积蓄力量,再展露头角,而后?一跃飞天,这是门派发展的途径,更是修士的必经之路。
一个明显的答案已经出现在心间。
叶怀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她识海中的系统,正是万年以前的乾坤道祖所制!
正是乾坤道祖在飞升前窥见了什么,才断然?用法力留下了所谓的系统,指引后?人取回失落的乾坤门至宝。
而最终的最终,都?落于纸上的最后?一个谜面——亢龙有悔。
万年前的她,就?是在这里,给万年后?的她留下一道线索。
叶怀瑾的手指轻轻抚过宣纸上的字迹。
她不禁开始怀疑,这里到底是凤九箫用恨海情?天唤醒的前世回忆,还是她在不自知之间,回到了飞升前的那?一天?
忽而天际传来一声大响,铅黑色的浓云从东方席卷而来,渐渐遮盖住剑灵山上方的天穹。
窗外竹林被渐起的狂风吹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股极为沉重的压力倏尔从天降下,仿佛肩膀上陡然?扛起四海之水,三山五岳。
叶怀瑾微微蹙眉,她昂首看向天空,这是天道在催促她尽快飞升。
修士修至化神三层,举手间已有毁天灭地之能。
为免人道气运过于强盛,天道都?会降下压力,化神修士只有破界飞升,才能摆脱掉此等日夜消磨的苦楚。
据记载,昆仑、玉虚两位道祖在成就?化神之后?,不到百年就?接连飞升而去。
凤九箫在神州抵抗天道威压足有万载,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不知在背后?付出了何等代?价。
周易上九,曰:亢龙有悔。
万年前的她,是因为修持到化神修为这一步而后?悔吗?
不,叶怀瑾微微摇头,记忆不同,然?本源不变。
无论?轮回多少世,她都?不会因为选择进取而后?悔。
叶怀瑾把视线放在宣纸下方的“贵极无位,盈不可久”之上。
这像是一句谶语,仿佛预示着她自己,也?是乾坤门与三名弟子们的命运。
... ...等等,命运。
叶怀瑾的瞳孔缩紧,似乎想到了什么。
修士修行至元婴,便能感应到与自己相关之人的一线因果,而修至化神,是否算尽他们所有的命运?
“轰隆!”
乌云中砸下一道紫色雷霆,无数电光游走耀动,几欲接天衔地。
世人常言:天命难违。
因而众生自可承天命,却从未有违天命一说。
天命本身就?不可窥见,不可更改;即使化神修为想要得以一观,也?要付出代?价。
在命运的长河中,每向前看去一步,天道就?会带去她百载的修为与寿元。
... ...然?而那?又?如何?
叶怀瑾坐于地面,漠然?闭起双目。
她周身灵力透体而出,衣袖鼓荡,煊赫金光不断闪耀,腾霄入云,一起一伏,仿佛与大道交相呼应。
与此同时?,天穹中高悬的大日骤然?隐去,神州各地,均是暗入黑夜。
轰隆!
地动天摇之间,一道金光蓦地从西方升起,宛若天火燎原,照亮神州的万里山河!
“你们看!”
岚雾山上,有弟子指着天边那?一道流星般的金光,惊呼道:“是掌门真?人所在的剑灵山!”
落雁湖边,厉释天与莫离均感应到那?股震撼天地的灵机,两人的眼?中讶然?:“恩师为何准备于现在飞升?”
昆仑剑阁,一名白衣青年抬起头来,目光穿透楼阁,望向西南,神色动容。
此时?的神州各地,但凡修行之士,均能看到那?道浩大金芒。
在一片混沌中,叶怀瑾睁开了双眼?。
她仿佛位于天地未开之处,周身二?仪未分,混沌玄黄,未有成形,每一处都?蕴含至理,却又?每一处都?空若无物。
耳边闻得大潮般的潺潺流响,叶怀瑾没有迟疑,向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在一处长河中,她停下了脚步。
在这里,她可以推演出关注之人的所有命运。
叶怀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眸低垂,把手轻轻放入河水。
下一瞬,她站在了瓢泼的大雨中。
宫观破碎,楼阁倾颓,无数修士驾驭法宝,面容肃穆,刀剑出鞘,齐齐指向前方。
断壁残垣之间,柳无霜独自站在剑灵山口。
身后?青石的山门上,刻着得正是古朴的“乾坤”二?字。
他昂起头,琉璃般的眼?眸漠然?望向天空。
雨水从天穹而下,而后?从眼?角划过,像是血液,又?像是泪水。
“小?心!”有修士高喊道,“这妖孽还未使出真?身!... ...”
话音刚落,天地之间,忽而闪过一道雷电,而后?被巨大的阴影遮盖。
鳞片开合的巨响声中,九首的巨蛇缠绕在山峰之上,嘶鸣着唤出灭世的洪水。
“怪物,怪物!”
楼外的修士们死?伤无数,纷纷惊惶地落荒而逃。
一名青衣老道一扫拂尘,眯眼?看向相柳真?身,肃容道:“快出帝禹台!”
光芒将巨蛇定住,他翻滚着,用长尾把空中重新集结的修士扫落,即使已经鳞片破碎,鲜血如泉涌出。
剑光如虹,一名持剑的昆仑弟子面容狰狞,运转全身剑气,终于斩下相柳一首。
... ...
叶怀瑾沿着楼梯拾级而上,雨水夹杂着血水,已被染成淡红。
山间血色如洗,尸首遍布。
敬师堂内,莫离坐在一处阵盘前,他双目微敛,正在认真?推演着什么。
阵法一道,可于决胜于千里之外,小?小?的一方阵法,只需改动细微的一点,就?能变化无穷。
但若想穷尽所有变化,耗尽的不仅是修士的修为,更是最为珍贵的神魂。
厉释天持剑站在殿前,他望向山脚的方向,原本坚毅的肩膀忽地一抖,心有所感。
他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却流露出些许端倪,微微发颤。
“小?师弟... ...已经殁了。”
“咔”得一声,莫离推好阵盘上的最后?一处阵位。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恩师昔年所设的护山大阵,发动之时?,可将十万大山内修士的识海崩坏,杀灭所有阵中外敌。”
莫离的手摩挲了一下这方阵盘,轻叹道:“可惜... ...我还未能修行至恩师的境界。”
“大师兄,”他问,“你要去镇守天武阁吗?”
“嗯。”厉释天的眸光闪过一丝寒芒,冷声言道,“天武阁不失,乾坤门就?有再起之日。”
莫离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正是。”
他低下眼?睛,望着那?一方转动的棋盘大阵。
距离大阵全力运转,只差一子。
若燃尽己身全部修为,他便能有一瞬,能达到恩师之境。
这一子落在棋盘上,就?再无回头之路可走。
莫离的神色分外从容,玄衣青年整了整衣冠,将手掌慢慢覆于棋盘之上。
棋盘中的经纬线道道亮起,法力流水般地涌出,很快便消失殆尽。
他回首,对着厉释天微微一笑:“大师兄,师弟便先?行一步。”
厉释天没有说话,走向殿外的大雨之中。
在离开的那?一瞬,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莫离孤身坐在大殿内,腰背笔直得似一把铁尺。
有风吹过他的额发,微微浮动,玄衣青年的眼?帘低垂,像是陷入了安详的深眠。
... ...
最后?一处,叶怀瑾走到了天武阁。
护山大阵只开启了一瞬,只是那?一瞬,就?使得外敌的金丹修士神魂均灭,元婴修士身受重伤,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最后?到达天武阁的,只剩下八人。
这八人的修为均是化神二?重,修行已达千载,其中的四人,已死?于厉释天的剑下!
剩下四名化神修士身上各个带伤,目光忌惮地望向前方那?人。
云崖道人手持御极剑,长叹道:“道友这又?是何苦呢。”
“若道友交出承天命,我自可放道友一条生路,乾坤门的道统,也?不会断绝在今日。”
“我尊重贵门叶真?人,她想做的,是前人从未敢做之事。”
“可事实证明,叶真?人错了。”云崖怅然?道,“道友身为她的大弟子,更不应该重蹈覆辙才是。”
“既然?天命已不再眷顾叶真?人,那?么承天命... ...自当该有能者得之!”
厉释天的天元剑一振,血液散落,露出清光般的剑锋。
他发出微微低喘,目光依次从六人贪婪面容上掠过,嘴角忽地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尔等算是什么东西... ...也?敢染指恩师的遗物?”
厉释天握住了剑柄,他是乾坤门的大师兄,也?是乾坤门内最后?一人,自当要守好山门。
遥遥中,有一道长啸传来:“今以恩师在天之灵,我行大誓!”
天元剑散发出无尽星芒,破开云雾。
在场的四名化神修士的瞳孔皆是一缩,大叫道:“不好!”
御极剑不断震颤起来,云崖上人神色大变,飞快地遁离剑灵山。
厉释天垂眸,在星光中看到了无数虚影。
初入门内时?,恩师赐下宝剑;修至金丹时?,与师弟月下饮酒;终成化神时?,决意破界飞升。
如此种种,百年时?光似是一弹指,直至今日。
星光运转到极致,他陡然?睁开双目,微微一笑。
轰隆一声大响,天元剑剑身一震,高悬空中,轰然?炸成碎片。
无边的星光宛若长河般奔涌而出,将这一方天地笼罩!
... ...
叶怀瑾从混沌中猛然?抽离出来,捂住嘴唇,吐出一口鲜血。
这就?是她在飞升之前所推演出的,三名弟子既定的命运。
她看得太久也?太远,以至于化神三重的身体也?无法支撑天道的重压,很快就?会崩坏。
... ...然?而还不够。
叶怀瑾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她还没有看到,飞升前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擦干脸上的血迹,她又?重新把手放在长河之中。
然?而这次,眼?中出现一片茫茫白雾,她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混沌冥昭中,传来一声悠远的叹息,仿佛从亘古而来。
“你还是不肯放弃么?”一个声音问道。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闻之仿若黄钟大吕,在耳中隆隆作响。
“若你愿意成为此世的气运之子,我还可以履行之前的赌约。”
声音道:“你的身体,我是说你的本体,会升至化神三重修为,然?后?飞升上界。”
叶怀瑾陷入了沉默,仰首道:“为何我必须成为气运之子?修士能否飞升,虽应天受命,却也?不该全靠天命。”
“错了。”
声音淡淡道:“修士修行,无不采先?天之精气,去后?天之浊气,一举一动,都?需与天道相和。”
“飞升之人,都?是应承天命而出,皆有定数。无此命者,不可飞升。”
飞升之位有定数。
叶怀瑾忽地明白了这句话,为何神州中惊才绝艳者不知凡几,最后?却只有寥寥几人飞升。
除了凤九箫、陆子凡这样的气运之子以外,其余人等,根本不会被天道承认。
因此云崖上人机关算尽,宁愿夺舍,也?要夺得陆子凡的身躯。
即使距离飞升只有一线,也?只能在这个境界中生生熬死?,或是因故身殒。
甚至万年以前的她,也?依然?没有突破这个命运。
“气运之子,万年只得一个。因此神州界内,万年飞升一人。”
声音道:“你已经做到了你这个命数所能做到的极致,所差的,只是一点天命而已。”
“若你承认自己此世的是气运之子,那?么便可白日飞升。”
叶怀瑾沉默半晌,抬首问道:“若我说不呢?”
“你在担心你的弟子吗?”
声音好奇道:“未来的三万年,我可以让你的弟子成为气运之子,最后?他们三人都?可成就?大道。”
叶怀瑾发出一声轻笑,笃定道:“不。”
“... ...”声音沉默了,“为什么?”
“我自入道起,就?想为天地众生开出一条道途。”叶怀瑾笑了笑,擦去嘴角因为重压流出的鲜血。
“我与阁下,实在不是一个路数上的人。”
声音追问道:“你要怎么做?”
叶怀瑾长舒一口气,面上一片坦然?,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已身奉道。”
“天地哺我三百年,我愿奉道,为众生开得一线!”
她不愿走前人走过之路,不愿做前人做过之事。
既然?前人未做过,那?便由她来做;前方没有路... ...那?便由她来开!
声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当中。
“万年轮回,转世重修,若要奉道,修为全部散尽。”
“... ...你不后?悔吗?”
后?悔吗?
叶怀瑾的眼?中出现怅然?之色。
“我唯一后?悔的... ...就?是没能护住我的弟子,没能护住乾坤门。”
亢龙有悔,然?悔之无及。
那?声音沉默许久,而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 ...你赢了。”
“根据赌约,我会开得神州禁锢,凡化神三重的修士,突破劫雷后?,皆可飞升。”
叶怀瑾有些讶然?的睁大眼?睛:“... ...什么?”
声音变得悄无声息,命运长河上浓郁的白雾散去。
叶怀瑾看到了万年以前,她飞升的前一天。
黑衣的女修站在河边,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不断咳出血块,却始终面带笑容。
“阁下,既然?我愿己身奉道,”她分外艰难地出言,“不知我们能不能打一个赌?”
声音从上方庄严地传来:“什么?”
黑衣女修笑了出来:“若是下一人来到这里,没有选择成为气运之子,而是选择和我一样奉道。”
“那?么这神州,可否能为众生开出一条坦荡道途?”
声音沉默道:“像你这样愚蠢的修士,我也?只见过一人而已。”
神州当中,唯有气运之子可以飞升,这是铁律。
自上古以来,也?有惊才绝艳、得了大机缘者能像她一样,走到最后?一步。
然?而他们中的所有人,都?选择成为气运之子,却从未有人想要开辟出一条新路。
“不过... ...”
声音缓缓变小?,仿佛又?重归于混沌之中:“我也?想看一看,你的愿望,最后?会达到什么地步。”
“那?么赌约,我应下了。”
叶怀瑾看到自己笑着道了一句:“善。”
随即身影就?在瞬间分崩离析。
与此同时?,幻境陡然?破碎。
叶怀瑾蓦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身红衣,面色苍白的凤九箫。
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数道悠长的磬音。
一股浩大之力宛若春雨,降在神州每名修士的身上,举世同沐。
位于元婴巅峰的修士们都?神色巨震,惊异地抬首望天;更有甚者,当即跪地叩拜,痛哭出声。
那?千年不见开启的化神境关,终于松动了!
山峰上,叶怀瑾笑了笑,眼?中充满了怀念之色:“你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
“啊啊。”
凤九箫勾起唇角,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