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你说谎!”
尹翠蜷缩在窗后, 不知不觉已经生出了一身冷汗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她甚至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外面那些人注意到这间小小的、漆黑一片的店铺里有个悄悄向外张望的女人。
与街道上的嘈杂声相比, 左邻右舍则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仿佛都正沉浸在睡梦里, 没有任何人推门而出查看情况。
这是这些平民百姓们的生存智慧之一,绝不轻易招惹任何麻烦。他们连活着都要足够小心翼翼,实在没有任何胆量掺和与己无关的事。
尹翠不敢出声。
她像任何一个邻居那样,悄无声息猫着腰, 又从包子铺的后门钻回了小院里。
孩子已经被白氏哄住了,再度沉沉睡去。白氏自己摸黑站在房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尹翠攥了一把白氏的手,感觉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她们二人彼此相携着进了房,尹翠小声道:“来的官差很不一般, 肯定出大事了。”
“和咱们平头百姓没关系。”她小声说, “睡吧。”
白氏犹自惴惴不安。
她是个温柔而没主见的人, 一点小事都足以让她担惊受怕。黑暗里,白氏轻轻嘟囔:“怎么都往咱们这边来呢。”
尹翠她们一家六口住在城西, 这是朔北贫民聚居之地,真正的大人物是看也不会看一眼这里的。而正是因为人多且贫穷,城西又容易滋生出更多混乱。
前不久白氏上街买碎布给几个孩子改衣裳, 正撞见两群人斗殴, 鲜血横飞伤者数十,吓得她好几天没睡好。
尹翠却已经没声音了。
她累得要命,做包子是个体力活, 每天从早忙到晚, 腰都直不起来, 还要应付黄泼皮等人的滋扰。哪怕心里还悬着事,一沾床也迅速昏睡了过去。
白氏听见尹翠沉重的鼾声,停住了嘟囔,拍了拍身边睡得不安稳的女儿,很快也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还未亮,尹翠和白氏起床,先将包子包好蒸熟,捡出一包来,等到天色刚亮,就拎着包子出了门,前去白家找白氏大哥。又请白大哥找来几个交情好的男人,准备一同去给黄泼皮一个教训。
白大哥知道自己妹子和尹翠两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殊为不易,心里早打定主意要给黄泼皮吃个大大的教训。虽然不能把人打死背上人命官司,但至少要让他几个月里不敢再来滋扰。
一行人人手一条棍子,气势汹汹来到黄泼皮家门前,同时大吃一惊。
——黄泼皮家的大门有气无力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里,仿佛一阵风吹过就能把它吹得四分五裂。而那两扇大门中间,贴着两张雪白显眼的封条。
“这是出什么事了?”白大哥一阵惊愕,脱口而出。
黄泼皮的邻居闻声而出,见这一幅似是寻仇的模样,先是吓了一跳,转头要躲,白大哥赶紧赶过去,温声询问黄泼皮出了什么事。
“黄泼皮啊。”邻居半是后怕,半是庆幸地道,“被官府抓走啦!昨天夜里整条街兵荒马乱的,一队官差过来撞开黄泼皮家的门,直接给他带上镣铐带走了!黄泼皮还想跑,当场挨了一顿,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说到这里,邻居唾了一口,显然也深受黄泼皮滋扰:“谁知道他犯了什么大事,一辈子别回来才好呢!”
“我到底犯了什么大事?”
这个问题,黄泼皮本人也想知道。
深夜里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差抓出家门,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然后像只五花大绑的猪一样押上了公堂。这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惊胆战,更何况黄泼皮还是个有些见识的地痞流氓,他不是第一次上公堂,因此一眼就注意到,这次上公堂与以往大为不同。
别的不说,两边排立的两行黑衣衙役,气派就远胜于他寻常见过的官差,几乎只看一眼,就能吓得黄泼皮两股战战。
“黄坡,这件东西你认得吗?”
黄泼皮抬头,一个鸾仪卫上前,揭开了手中盖着白布的木盘。
木盘中放着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吉祥如意的花纹,玉色清透,看得出价格不低。
那一瞬间黄泼皮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当然认得这块玉佩,这是他亲手从那人身上摘下来,又拿去当铺换成银子的——整整五百两银子啊!他连夜在树下挖了个坑,把银子埋了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搜出来……
等等!
黄泼皮的汗水一瞬间如同泉涌,他嘴唇发干,不知道能不能承认。
如果认下,自己会死吗?
他那一瞬间的犹豫,被所有鸾仪卫看得清清楚楚。
堂上,指挥使点了点头,意思是用刑。
同样是用刑,鸾仪卫可比寻常官府审讯下手狠辣多了,毕竟需要鸾仪卫用刑的对象,大都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黄泼皮挨了三板子,就禁不住哭爹喊娘地求饶,等打足十板子之后,黄泼皮已经晕了过去。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醒了瑟瑟发抖的黄泼皮。
“这块玉佩你认得吗?”指挥使又问了一遍。
黄泼皮下意识动了动腿,只觉得一阵剧痛锥心蚀骨,他不知道自己的腿是不是被打断了,但他知道,假如自己再不说,今天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我认得!”黄泼皮连忙点头,“这是…是我偷来的。”
他眼睛咕噜噜直转,显然没说实话,这里的鸾仪卫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哪个看不出来?
一队长往前一步:“指挥使,我看这家伙满口胡话,不给点颜色看看不行,不如先按惯例上一遍刑再问,省得浪费时间。”
指挥使默然不语,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黄泼皮意识到不好,连忙叩首求饶,然而其他鸾仪卫哪有功夫和他废话,二话不说将他拖了下去,等再带上来时,分明看不出什么外伤,却只能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了。
“知道说什么了吗?”一队长蹲下来,和蔼地问。
黄泼皮泪流满面,以头抢地,竭力表现自己的乖巧配合。
终于学乖了的黄泼皮像个被倒吊起来的麻袋,把所有事情吐的一干二净。
“这块玉佩是我从人身上抢来的!”
黄泼皮是个地痞无赖,日常手下有一拨跟着他混口饭吃的地痞。这些人主要来钱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偷盗、勒索,去城外山林偷猎——春夏两季,朔北城外山林是不准私自捕猎的。
十五日前,黄泼皮出城去收偷猎来的几只野物,因为银钱和对方起了冲突,推搡间误了时辰,没能赶回城。他一想反正夏日天热,在城外待一晚上冻不坏,干脆就在山林边上找了个空地躺下了。
这里距离路边不远不近,整体地势路高而山林低,偏偏他躺的地方又是个洼地,两边有两块巨大的山石挡着,风吹不着,又不必担心山林里有野兽跑出来,实在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他躺下不久,只见远处夜色里走来一队颇为怪异的人。为首的是两个个头不高的男子,姿势有些奇怪,黄泼皮细看才发觉,那两人的手被绳子绑了,牢牢拴在一处。
一个青年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前方那两人一面走一面求饶:“壮士,我们兄弟俩一时鬼迷心窍,再不敢了。”“是啊是啊,求您别送我们去见官!”
“那可不行。”青年漫不经心地道,“人家小姑娘好心给你们水喝,你们却动了歪心思,意图对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行禽兽之举,这不叫一时鬼迷心窍吧。”
那二人连连哀求,青年突然面色一变,止住步伐飞起一脚,将那二人踢进了路旁的丛林里。
紧接着刷刷刷数声破空,数支闪着寒光的箭羽顷刻间近在眼前。
两骑快马飞弛而来,马上骑士张弓搭箭,流星般袭来。青年反手拔剑寒光一闪,拨开周身数支箭羽,迎了上去。
躺在山沟里,一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的黄泼皮:“……”
他一时间瞠目结舌,一直到刀兵相接的金属之声清晰传入耳中,黄泼皮才终于浑身一凛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撞见了大麻烦。
别的不说,只看那马匹高大健壮、箭矢寒光凛凛,民间铁马管制严格,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那两个骑马者出手狠辣,明显是为杀人而来,对这种人物来说,多杀个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泼皮冷汗淋漓,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地屏住呼吸,把自己完全缩到山石后面,不敢出声。
“然后呢?”鸾仪卫沉声问。
黄泼皮缩了缩身体。
方才那些刑罚太过惨痛,他半句假话都不敢再说,那样的痛苦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但如果如实说出来——
迎着鸾仪卫刀锋般凌厉的目光,他终于没敢说假话。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最后以青年杀死两名骑士告终。然而青年本身显然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寻找被他踢进山林里的两个犯人,自己在路边虚脱地坐下来,休息了半天,才捂着沾满鲜血的手臂站起身来,想要去牵一匹马。
山石后,黄泼皮惊恐地瞪大了眼。
——砰!
一声闷响,青年应声而倒。
被他绑在一起的那两个男人,居然趁着青年打斗的功夫,挣开绳子跑出来了。
较矮的那个丢下沾血的石头,狠声问:“大哥,怎么办?”
“这小子肯定是个官差,要是让他回去,咱们讨不了好!”另一个高些的男人呸了一声,语气狠辣道,“把他埋了,这两匹马咱们弄走当脚力!”
黄泼皮浑身一颤。
月光下,他看清了这两个男人脸上的凶狠和戾气,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真正杀过人害过命的。
于是另一个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往青年头颈部连刺数刀。然后二人开始四处转圈,似乎在寻找埋尸之地。
黄泼皮整个人都快缩进了地里,生怕他们往这里过来。
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个矮一点的男人还真走了过来,就在他距离黄泼皮只有数步之遥,再往前一点就能看见山石后的黄泼皮时,他的大哥皱眉叫住了他:“太远了,抬过去太麻烦,就扔在这个沟里算了。”
黄泼皮缩在原地,机械麻木地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挖土声,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黄泼皮才大起胆子冒头。只见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两匹马也消失了,而方才那片横着三具尸体的地面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他犹豫了半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翻出躺着的洼地,跑过去看了一眼。
三具尸体被扔在一个背风的隐蔽山沟里,尸体上面覆盖着一层土,但掩埋的人明显很不用心,能看见土层下露出的深色衣角。
黄泼皮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缓了好半天,渐渐缓过神来——他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和鲜血,只是亲眼目睹月下杀人埋尸给他带来的惊吓太大。
“那尸体身上穿得可是好料子。”黄泼皮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泼皮的胆气突然又壮了起来。
他拨开那层土,土层下青年那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头颈部全是伤口和血。
黄泼皮不敢直视死人的脸,伸手出去在他身上摸索着。
青年身上零碎东西不少,其中很多黄泼皮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一块玉佩玉质通透、触手温凉,一看就是好东西,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怀里。
拿走了玉佩,黄泼皮实在不敢再把青年的尸体翻开,去搜剩下两具尸体。他把土又覆盖回去,胆战心惊爬了上来。
“你说谎。”
指挥使冷冷道。
黄泼皮惊恐地抬头,只见堂上所有人都冷冷盯着他,目光森寒:“老爷,老爷,草民不敢说谎,真的,这块玉佩真的是我从死人身上摸来的!”
指挥使深吸一口气。
得知同僚的死讯已经足够让他悲伤愤怒,因此他的眼神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般阴沉。
“你说你觉得尸体身上穿得是好料子……你本来是想去扒死人衣裳的吧。”
“你连死人的身都敢搜,搜一个和搜三个有什么区别?最后为什么没把衣裳零碎拿走,只捡了一块最值钱的玉佩?”
指挥使的话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冷冷盯着这个从不够资格被他放在眼中的地痞无赖,目光中杀意有如实质。
“你去搜身的时候,这块玉佩的主人还活着,是不是?”
“情急之下你杀了他,拿走了玉佩,因为你杀了人,所以不敢再扒衣裳、翻尸体,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