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怎么,像我?”
叶臻退出外院书房之后, 陈靖正好被侍从引了进来。
新任左都御史、朔州军务提督重重坐在椅子里,平静的神色龟裂成焦躁:“师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叶问石没有答话, 陈靖也不需要对方答话。他深吸一口气, 想继续说什么,却最终露出了颓然的神色。
“皇上真急啊,这是迫不及待要我离京。”陈靖重重叹了口气,言语中的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咱们云州学派,倒真成了皇上心里的刺了!”
叶问石眉峰一蹙,本想阻止陈靖,转念一想却又作罢,只由着他发泄半晌, 才提点地唤了一声:“师弟!”
陈靖终于住口, 这些犯忌讳的话他不便说以旁人, 甚至不敢对妻子儿孙说出口,只怕他们不够敏感失口外传。如今在叶问石这里好不容易能倾诉一二, 说出口后总算冷静了下来。
“圣意无可转圜。”叶问石道,“不过,你也不要太过疑神疑鬼, 皇上把你外放朔州, 却并不是全然打压之故,朔州位于边关,提督军务何等重要, 若皇上只打算打压你, 不会派你去朔州。”
陈靖迟疑道:“皇上是想……”
叶问石道:“皇上对你、对云州学派并非十足信任, 你到朔州之后,一定诸多掣肘,无法全盘接手军务,切记一切以稳妥为上,绝不可争一时之权,要待来日。”
他顿了顿,直视着陈靖,又补充了一句:“鸾仪卫一定时时刻刻都盯着朔州,南边局势动荡不定,皇上不会允许后院起火,一旦你因私权而忘公义,皇上一定会立刻召你回京问罪。”
陈靖一激灵:“皇上是想借此看我、看云州学派的态度?”
叶问石赞许颔首。
“学派势大,皇上只要不想朝局混乱动荡,就不能下死手,然而身为帝王,又绝不能允许皇权受半点威胁,所以他削弱云州学派乃是情理之中,此乃大势,除非有不臣之心,否则无可抵挡,但我们可以选择,是主动蛰伏,还是被打得一蹶不振。”
他抬手朝头顶指了指:“你的表现如何,上面看着呢。”
陈靖坐在椅中,只觉鬓边微微生汗,他怔愣半晌,长叹一声:“师兄教诲字字珠玑,我明白了。”
叶问石微微一笑,旋即再度露出了肃然的神色:“这一点不但你要记住,也要让旁人记住,明白了么?”
“大晋和南齐的局面,已经是风雨欲来之势,在这个时候,谁要是因私而忘公,来日史书之上,便是遗臭万年的罪人!”
他直视着陈靖,眼神冷凝有如刀锋:“我云州学派自诩清流,就要做清流该做的事。”
被师兄冷凝而肃穆的目光牢牢盯住,刹那间陈靖简直又变成了那个年轻的、亦步亦趋仰望着师兄步伐的新科进士。他下意识喉头耸动一下,在椅中坐直了身体:“是,我回去必定警告他们。”
叶问石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陈靖的发顶,望向窗外那一株绿荫如盖的大树。
夏日的暖风吹过树梢,拂动枝叶簌簌作响,淡金色的日光落在树叶上,留下片片浓翠的阴影。树荫深处看不见影子,却传出了啁啾婉转的鸟鸣声。
叶问石平静地想:他已经太老了。
无可逆转的衰老带走了他曾经的野望和心气,留下的是历经岁月打磨后的叶首辅。身体里沸腾的热血已经冷成了一潭静水,只剩下利益和谋算。
他想起孙女叶臻,这个年轻的孩子有着仍显天真的野望和追逐权势的本能。然而等到她到了自己的年纪——不,甚至不需要等到自己这个年纪,只需要五年、十年,她就不得不从永远也够不到的野望中痛苦的清醒过来,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
而这一切,只因为她姓叶。
接受自己注定的命运是痛苦的。叶问石想,很少有人能坦然地接受自己一生中的诸多掣肘,以及无法扭转的方向。
至少现在,坐在南朝至高位置上的那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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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能够决定南朝大政的,不是南朝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君王,而是云泽王氏、宁陵赵氏、晋阳陈氏这三姓。”
“三姓世家站在南朝整个士族的顶点,而南朝士族站在了整个南朝的顶点。”
明湘霜白的裙摆曳过一尘不染的地面,腰间环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她落座,朝对面的宁斐做了个请的手势:“六安瓜片。”
宁斐欣然端起茶盏,大赞好茶。
“我不喝六安瓜片。”明湘随口说道,“给你全部带走好了。”
宁斐思忖片刻,面露犹豫:“又吃又拿不太好吧。”
明湘:“……不要算了。”
宁斐赶紧改口:“我觉得我们之间倒也不必过于客气。”
明湘懒得接他这句话。
宁斐停止了玩笑,正色道:“我记得南齐现在的皇后应该出身云泽王氏。”
“是的。”明湘道,“南齐太后出身宁陵赵氏嫡脉,王皇后是云泽王氏当代族长之女,如果没有意外,王皇后所生太子,很可能会娶晋阳陈氏的女儿为太子妃。”
宁斐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这还真是……皇后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啊!”
“可以这么理解。”明湘点头,“这是南齐三姓心照不宣的一种权力分摊方式,事实上南齐宫中高位妃嫔,无有不出身世家者,即使三姓女没有儿子,有资格问鼎帝位的皇子也只会由世家女生出。”
她望向屋外苍蓝的天际,云絮在天边聚而复散。
明湘悠悠叹了口气:“老东西要死啦!”
宁斐一口茶呛进了喉咙里,咳了半天,不可思议地看向明湘。她神情温柔平缓,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觉。
明湘转头对他莞尔一笑:“喝慢点。”
“郡主。”宁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你的话题,能不能不要跳跃这么快——还有,‘老东西’是谁?”
“南齐王皇后的父亲,云泽王氏族长,南齐中书令王谈。”明湘神情温和地望着天边那片云絮,“羁鸟念旧林,池鱼思故渊,云泽王氏南迁百年,从未有一刻停止思念祖地,王谈毕生的念想就是北伐,如今他的寿命快要终了,人死前总会做些不理智的事。”
“所以,王谈会不顾一切推动北伐。”
云泽,现名桐县,位于大晋七州中的襄州。云泽王氏祖地在此,后虽迁入京城,但祠庙仍在云泽。
百余年前云泽王氏身为士族之首,随桓氏皇族南迁,自然顾不得远在云泽的祖宗祠庙。或许他们还存了回来的念头,然而大晋立国,南北对峙,云泽也随着大晋重新划分州域而改名桐县。至此以后,云泽王氏再也没能踏上云泽的土地。
宁斐满脸不可思议:“王谈官至中书令,竟然看不清如今南北孰强孰弱吗?”
“只缘身在此山中。”
明湘淡淡一哂:“不止是王谈,你以为宁陵赵氏、晋阳陈氏不想北归吗?南朝启用的陈桥就是晋阳陈氏的分支子弟,当年陈桥受了陆彧牵连被打压下去,这次如果没有晋阳陈氏在背后出力,陈桥未必能迅速起复。”
她意味深长道:“人对一样东西过分渴求时,总会因此失去敏锐的判断能力,这是南朝的不幸,也是我们的机会——前提是,北边不要生变。”
宁斐若有所思地扬起眉。
“我明白。”他微笑起来,“郡主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提点我,宣化不容有失。”
明湘也笑了:“当然不是,我信得过长兴侯府赫赫威名,我只是想告诫你,回宣化的路上注意安全,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一瞬间宁斐想开口,突然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想起来,湘平郡主的父亲武安王,就是在归京的路途中遇刺身亡的。
最终他短暂地颔首:“我明白。”
明湘轻轻地嗯了一声:“你妹妹的婚事定下了吗?”
宁斐顿时抬手按住了眉心。
“别提了。”宁斐的表情像是回想起了难以言喻的惨相,“她的婚事……可能要慢慢择选,她和我母亲会留在京中一段时间,到时候怕是还要劳烦你照拂一二。”
明湘应下。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宁斐终于起身告辞。下台阶时一只白猫从他面前飞窜而过,差一点撞在宁斐身上,被宁斐下意识伸手一把捞住。
梅酝变了脸色,低声训斥门外的侍女:“谁没看住叫它跑到这里来的?冲撞了郡主或是贵客怎么办?”旋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欲接:“侯爷恕罪,是奴婢之过。”
宁斐却没松手,若有所思地看着猫,猫跟他不熟,在他怀里“喵——”的大叫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这只猫很像……”宁斐松开手,猫身手敏捷地跳下来,狂奔而去。
明湘居高临下站在阶上下望,见宁斐迟迟不把话说完,鬼使神差地想起桓悦曾经说过她像猫,脱口而出:“怎么,像我?”
“……”
宁斐僵硬地抬起头来:“我在想,这只猫很像我第一次来你这里拜访时,逗过的那只。”
“郡主,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和猫对号入座?”
“……”
明湘一手扶额,在心中恨恨地骂了桓悦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