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
“郡主。”梅酝手捧一整套珍珠头面, “这套头面可以吗?”
妆台前,明湘秀眉微蹙,似在沉思。梅酝问了两遍, 她才往梅酝手中的托盘里扫了一眼, 点头道:“可。”
侍女鱼贯而入,将明湘围在中央,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梅酝空出手来,往外退去。
房门外, 总管今日生辰宴的琳琅迎上前来,低声道:“喻和公公派人来传话,圣驾约莫巳时一刻出宫门,午时初驾临,要请郡主预备着及时接驾。”
梅酝愣了愣,含糊着应了一声。
琳琅见她面色作难, 低声问:“郡主和皇上到底生了什么分歧?以至于闹得郡主居然连皇上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梅酝苦恼道:“我也弄不清楚, 只知道郡主从成国公府回来那日和皇上见了面, 往城外去时突然就恼了。”
琳琅想问郡主和皇上说了什么,又意识到这是窥伺圣驾, 硬生生忍住,转而道:“咱们不能多问,可今日是郡主生辰宴, 为了郡主面子着想, 千万不能出差池,你先去和郡主禀报一声。”
“皇姐,我不怕麻烦。”少年天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我只怕不能得偿所愿。”
明湘闭上眼。
耳畔垂落的翡翠耳饰随着轻轻摇晃贴在颈边, 冰冷彻骨。
记忆刹那间倒转, 叮当作响的琳琅珠玉声中,十四岁的湘平郡主在众多宫人的簇拥下踏进东宫。
“不去是畏怯之举!”太子洗马重重击案,“魏王世子不敢对太孙有不利之举,他没有那个胆量!”
“万一魏王世子非要行险怎么办?”左春坊中允姓赵,是太孙的亲舅舅,丝毫不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能拿太孙的安危去赌。”
另一名幕僚横插一脚:“魏王世子没有这个胆量,魏王未必没有,他可不止一个儿子,大不了丢出世子顶罪,皇上还能狠下心真将魏王置于死地不成?”
太子洗马反唇相讥:“别忘了,魏王世子之邀整座京城都在看着,太孙殿下要是不去,那就是不亲手足兄弟,魏王转头就能扣下来一顶目中无人的帽子,届时皇上怎么想?”
厅中口沫横飞,一群东宫属官恨不得直接打起来。
“湘平郡主到——”
明湘快步走进厅中,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齐齐起身:“见过郡主。”
湘平郡主步履匆忙,鬓边步摇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对着上首始终沉默不语的太孙桓悦拜倒:“殿下。”
“皇姐快起来。”十一岁的太孙桓悦眼底漾出笑意。
明湘直起身。
她尚未到及笄之年,身量未足肩背削薄,眉眼间神色却格外冷凝沉定。
“各位大人不必争了。”明湘开口了,“我与魏王世子亦是堂兄妹,骨肉血亲情分深重,许久未叙手足之情,故而已经向皇祖父请了旨,随太孙殿下一同赴约。”
那一刹那,厅中紧绷的气氛散去了大半。所有人面面相觑,面上都露出了点轻松的神色来,仿佛魏王世子已经不再足以构成威胁。
“多谢郡主。”太子洗马起身长长一揖,“殿下的安危,劳烦郡主了!”
“那是自然。”明湘低头回以一礼。
她抬首望向上首的太孙,眼底是柔和的笑意。
——“太孙殿下。”魏王世子桓明忻长身而起,手中捧着一把做工精妙的酒壶。
“江南名酒醉春风,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千里迢迢运入京城的,不知太孙殿下肯不肯受我敬的这杯酒。”
“世子与太孙殿下是至亲堂兄弟,此话说来岂不见外?”陪客席上有人插口。
这一句话堵死了桓悦拒绝的所有途径,桓悦若不受这杯酒,魏王一党必然以此大做文章,宣扬太孙不睦兄弟手足。这是极其严重的指控,正因为此,桓悦绝不能落人口实。
明湘侧首望去,微微眯起了眼。
她没有喝过醉春风,然而她熟悉桓明忻手中的那把酒壶。
如果明湘没有看错,那是一把九曲鸳鸯壶。
九曲鸳鸯壶相传由楚怀王宠姬郑袖所制,鸳鸯壶一分为二,其中盛装两种不同酒水,只要暗中控制机关,便能神不知鬼不觉调换倒出来的酒水。
明湘记得魏王世子前几年很爱收藏些奇异物品,曾经弄到手一把鸳鸯壶,为此还曾经将他的收藏拿出来展示。此刻她看得清楚分明,那把酒壶正是魏王世子搜罗到的鸳鸯壶。
桓悦微笑了起来。
他年纪尚小,然而举手投足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范。
“当然。”桓悦一字一句道,“明悦与堂兄乃至亲手足,岂有不受之理?”
魏王世子持壶而来,来到最上首的桓悦面前。扬袖斟酒,碧色的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度,倾泻入杯中。
江南名酒醉春风,色泽不与凡酒等同。
那是一种极其纯正的碧色。
桓悦低首,神情从容地去端杯盏。
——他端了个空。
旁席之上,明湘端起了那盏本应出现在桓悦手中的酒,笑吟吟道:“同为手足,明忻堂兄是否有些厚此薄彼,凭什么醉春风先斟给阿悦,却问也不问我。”
湘平郡主留给所有人的印象,从来都是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此刻也是如此。
魏王世子一怔,旋即朗声笑道:“第一杯酒先斟给太孙,湘平你且等等。”
“这可奇了。”明湘眼梢扬起一个优美而凌厉的弧度,语气却极其柔和,“明忻堂兄口口声声至亲兄弟,却又拘泥于身份之别,看来真正处处在意身份之别的不是阿悦,而是明忻堂兄啊!”
这句话说的可就太意味深长了。流传出去说魏王世子处处在意与皇太孙之间的身份差别,说的好听点是魏王世子谨守本分,说的难听就是他心怀怨望。
魏王世子不是傻子,瞬间便听出了话中玄机,他就是再长出十个胆子也不敢接这句话,立刻道:“明悦是个少年,喝盏酒也无妨,我便放心大胆先斟给他,湘平你是个女儿家,又是皇祖父的心尖儿,怎好让你在宫外饮酒,倒是你多心了。”
“女儿家不能饮酒吗?”明湘似笑非笑。
她手腕一转,广袖扬起而复又垂落。魏王世子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碧色酒水已经被她一饮而尽。
明湘举起酒杯,语调上扬,轻轻地嗯了一声:“果然好酒,多谢明忻堂兄款待。”
她擎着那只玄色瓷盏,广袖垂落,露出一小截白如冰雪的肌肤来,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魏王世子,语气仿佛是一种真诚的赞叹:“醉春风名不虚传,湘平领教了。”
越过魏王世子略显僵硬的笑脸,上首桓悦八风不动的笑容首次露出了一丝破绽,望向明湘的目光中隐隐夹杂着担忧。
“皇姐为什么要替我接那杯酒?”
明湘侧首:“魏王世子来者不善,那杯酒让你喝我不放心。”
桓悦大为恼怒:“难道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你自己喝就放心了吗?”
明湘扬眉道:“我不信魏王世子敢在过了皇祖父明路的宴会上公然下毒,还下在自己亲手斟出的酒杯里。”
桓悦匪夷所思道:“皇姐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么?”
醉意昏沉涌来,明湘隐隐觉得头有些沉,她一手支颐,慢慢道:“你既然不信任魏王世子,为什么他敬酒时,你自己不闪不避呢?”
“……”桓悦一时语噎。
“你看,你也知道魏王世子不会大胆到公然下毒,那把鸳鸯壶只是他拿出来的一个幌子,一个试图让你表露出提防之心的幌子。”明湘撑着头,缓缓道,“你知道,我也知道,那为什么我喝了之后你要生气呢?”
她笑了笑:“我替你喝那杯酒的缘故,和你生气的原因一样。”
——不过是关心则乱,不愿让对方冒半点风险罢了。
困意和醉意夹在一处,渐渐淹没了明湘的神智。就在她克制不住地闭上眼,即将坠入深沉的黑暗里时,明湘感觉肩头一重。
尚且稚嫩的桓悦从身后拥住了她。
太孙一字一句道:“皇姐。”
这声皇姐唤的异常珍重,仿佛衔在唇齿之间的无上珍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其中蕴含的沉沉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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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湘对着妆台前的镜子,默然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这样不好吗——维持着姐弟的关系,永远相互依偎,永远信任对方,甚至可以为对方承担极大的风险和代价,这已经是明湘心中最稳定、最亲近的关系了。
是什么时候,这份姐弟情谊在皇帝心中变了质呢?
当一声轻响,腕间羊脂玉镯磕在妆台上。侍女们惊得面色煞白,生怕这价值连城的玉镯损毁,更怕碎裂的玉镯伤及明湘。
明湘倦然地垂首,将玉镯从腕间捋了下来,随手撂在妆台上。她凝望着空空荡荡的腕间,突然想起桓悦从她这里讨走的那条赤玉手链。
从那时起,皇帝其实已经在暗中试探她的态度了吧。明湘默然想着。
哪个皇弟,会将皇姐的贴身饰品戴在自己手腕上,片刻不肯摘下呢?
明湘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住脑中纷乱的思绪。
她素来怕麻烦,而桓悦的心意,无疑是个最大的麻烦。
如果他肯压制自己的心意,那倒还好。可是桓悦不肯立后在先,马车上欲言在后,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继续克制下去的模样。
明湘合上眼,刹那间神情变得一片平淡。
她静静想着: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
作者有话说:
悲报:预计错误,今天晚上写不完挑明的情节了,在写了在写了,明天一定!
另外:我设定皇族的起名规律是这样的:同辈宗室子从同一个字辈(魏王世子桓明忻,梁王世孙桓明达),同时大宗(即继承皇位的那一支子孙)从同一个偏旁,以区别于其他宗室(太孙桓悦,魏王世子桓明忻)。桓悦也是明字辈的,他登基之后把自己的字辈从名字里去掉,一是为了区别于其他同辈宗室,二是皇帝姓名要避讳,他给大家降低一点避讳皇帝的负担。他当太孙的时候字辈没有去掉,所以他自称明悦。
宗室女不用从同样的字辈,不过明湘格外受宠,是武安王唯一的孩子,所以同样从明字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