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成为敌国郡主后 清淮晓色 858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8章

  三更合一

  明湘跪坐在佛堂中的蒲团之上, 静默凝视着佛堂东墙上高悬的仕女图。

  这间‘佛堂’其实不算佛堂,而是正院空置的东厢房改建而成。湘平郡主府的前身是英宗长女静德公主的府邸,静德公主虔信神佛, 故而在正院中辟出一整间厢房来, 改做佛堂静心祝祷。

  明湘并不信这些,住进来之后便命人将佛堂又改了改,亲自动手画了其母,即已故武安王妃柳氏的画像供入其中。往年每逢王妃冥诞, 她都要前往西山陵亲祭,只是今年国丧之期将终,朝中大事小情都要先放一放,婚丧嫁娶更是一概从简,明湘也就只能暂时留在府中拜祭武安王妃。

  她平日来得不多,这次进来的又仓促。下人们原本想着今晚再陈设一应贡品, 明日郡主拜祭时才既齐全又新鲜, 还没来得及细细布置, 是以这间屋子里真如雪洞一般,除了日日打扫一尘不染还能拿出来夸一句, 余下就只能称赞墙上挂的几幅画画的传神、装裱又精妙了。

  佛堂坐东朝西,正东墙上一边悬着一幅黄衣少女簪花执扇的仕女画,另一边挂着两幅大小不一的画像——一幅是不久前皇帝送来的那幅先帝御笔, 画的是武安王桓永光;另一幅则是宫装少妇低眉浅笑, 赫然便是武安王妃柳氏。

  细看那两幅女子画像,仕女图中的黄衣少女活脱脱便是柳妃未曾出阁时的模样。

  明湘却不看武安王夫妇并在一起的画像,而是动也不动, 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幅黄衣少女图。

  她看得太久, 眼底因酸痛而泛起了泪雾。水雾从眼底漫上来, 渐渐浸湿了她乌黑的长睫。

  “母妃。”她哽咽出声,“你说错了,我运气不好。”

  明湘低下头来,手中那张信纸被她攥紧又松开,再摊开时,上面已经遍布了皱褶压痕。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十八载未见,此心依旧否?’

  这就是信上所有的内容了。

  明湘隔着朦胧的泪眼,画上的黄衣少女仿佛脱离了画卷朝她走来,每走一步就渐渐褪去天真稚气,最终和她记忆里母妃美丽温婉的面容完全重叠。

  她有刹那间的恍神,仿佛魂魄抽离身体,正立在虚空之中回视过往,看到了曾经年幼的自己,和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母妃。

  .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母妃握着诗册,将她拥进怀里,手指比冰雪还要寒凉。

  “阿湘。”母妃轻轻地道,“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年幼的明湘依靠在她的怀抱里,茫然地摇头。

  “‘这满天皎洁的月光,照见我冰雪一般明净的心地’。”母妃的声音轻淡缥缈,在明湘耳边幽幽响起,“我们姐妹的名字,最初取自这句诗里,我们的父亲希望我们姐妹能有冰雪般明净高洁的品行,所以为我们取名映雪与饮冰。”

  小明湘听见她似乎在笑,那笑声中却带有浓浓的凄苦之意:“饮冰有为国忧心之意,映雪则常指发奋读书,父亲为我们取名时,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却没想到,我们姐妹两人,最终命途便如冰雪一般,等不到春暖时,便要冰消雪融。”

  有温热的水珠滴落,砸在小明湘的发顶。

  小明湘竭力抬头,想去看母妃的脸:“母妃,母妃你不要哭,有阿湘在,阿湘会陪着母妃!”

  她感到母妃抱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明湘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原本以为,年幼丧父失母,流落他乡为人玩物便是世间至哀至痛之事,再没想过,那个恶鬼还不罢休。”

  “他害死了我的姐姐,然后将父亲对我们姐妹的一片心意踩到了泥里——他拿这句诗,为我们母女取了称号。”

  母妃的手颤抖着,在明湘脊背的衣裳上划出两个字来。

  ——明月。

  “我们母女都是明月,阿湘。”母妃的唇贴在她耳畔,声音细如蚊鸣,“母妃告诉你的一切,你都要连着肩上这朵红莲一起,好端端藏起来,断不可示与他人,否则的话,我们母女两人,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明湘泪水决堤,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将手中揉皱的信纸打湿,墨迹晕成一片,沾染在明湘指尖。

  记忆里母妃生动鲜活的面容渐渐变得憔悴,好像一朵盛开的花颓败枯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母妃躺在厚重的锦被里,四周是缭绕不散的苦药气息,她握着明湘的手,嘴唇轻轻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明湘必须贴在她的耳畔,才能听见她在说什么。

  母妃气若游丝道:“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她,葬入西山陵的不该是我……到了黄泉之下,我也该以发覆面,无颜与她相见……”

  十五岁的明湘跪在母妃床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拼命摇头,却说不出只字片语。

  “阿湘。”母妃低声道,“我身为柳氏女,屈身侍敌,有负家国,不配受桓氏香火祭祀,等我死后,如果不得不祭奠武安王妃,就在我出生的那一日祭奠吧,我们姐妹生在同一日,所有的追思祭奠,都给真正的武安王妃柳映雪。”

  “那我呢?”十五岁的湘平郡主绝望地哽咽起来,“如果母妃离我而去,我就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母妃甚至连我的一场祭祀,一点追思都不愿要吗?十四年母女衷情,来日我何处托寄?”

  朦胧的泪眼里,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女人好像又攒出了一点精神。她枯槁憔悴的面容生动起来,握着明湘的手仿佛也多了一点力气。

  “阿湘,我的女儿。”母妃喘息着,“你要平安活着,就必须牢牢记得,你的母亲是武安王妃柳映雪,你是湘平郡主桓明湘,柳饮冰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镇远关下,你从不该认识她!”

  “我死之后,只盼你保全自身,好好活着,不要再记挂已死之人。”

  十五岁的明湘凝望着母亲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睛,心底蓦然浮现出一个极为不祥的念头。

  ——回光返照!

  她的泪从颊边源源不绝地淌了下来,耳边是母妃轻声的喟叹。

  “柳饮冰如果真的和她的父母族人一起,死在二十年前就好了。”

  声音渐归于无,那只握住她的手慢慢松开了。

  十五岁的明湘恍若未觉。

  她木然跪在榻畔,轻声反驳:“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这是《礼记》中反复陈述过的,母妃往日教导我熟习礼记,进退有据,如今却又要我违背,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她揽入怀中,耐心解释了。

  她怔怔跪在原地,跪的双腿僵硬麻木,支撑不住身体一斜,终于仿佛后知后觉,失声痛哭出来:“母妃,母妃,别丢下我!”

  .

  “母妃。”明湘望着墙上那幅仕女图,轻轻地道,“当年陆彧死了,联系我们的线也断了,我们就以为我们母女摆脱了为人棋子、受人摆布的命运,可是没有,陆彧的儿子还在,想要逃脱采莲司的视线终究只是妄想,他们又找上了我,想要将‘明月’这朵睡莲重新控制在采莲司的手中。”

  ‘明月’既是采莲司给予母妃的称号,也是给予她的。当年陆彧对‘明月’这朵能打入宫中的睡莲无比重视,而众所周知,重视暗探的最好方式就是给予最高程度的保密。

  母女二人这条线由陆彧亲自掌控,陆彧只下过一次命令,命母妃扮演好失常的武安王妃,蛰伏宫中。除非接收到唤醒的指令,否则就一直潜伏下去。

  唤醒‘明月’的指令,就是那句镶嵌着母妃姐妹二人名字的诗。

  自明湘记事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采莲司的指令。

  因为唯一掌握着她们这条暗线的陆彧,死在了南齐庄宗的诛杀之下。

  陆彧被南齐庄宗诛杀后,庄宗转而任用崔冀,对采莲司上上下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在这个过程中,陆彧的旧部或被打压,或遭杀戮,姻亲党羽或死或散,连南齐名将陈桥,仅仅因为是陆彧母亲的同族侄儿,也被罢免归家。

  死在这场动乱中的采莲司使者不计其数,随着他们的死,许多埋下的暗线,尤其是由陆彧亲自掌握的暗线如同断线风筝散失各地,甚至其中很多都深埋在了无数鲜血之下,后人根本无从得知,也就无法再接续回来。

  母妃为此提心吊胆恐惧了很久,直到陆彧死后数年,她们母女都没有收到唤醒的指令,母妃才终于肯相信,或许她们母女的秘密被陆彧带进了棺材,她们自由了。

  明湘抹去脸颊上未干的泪水,她低下头望着手中信纸和指间沾染的墨迹,终于慢慢道:“母妃,我有时会想,如果我和你一同走了就好了,我们母女黄泉路上也能作伴,不用担心太孤单。”

  “你听到我说的话,一定又要斥责我胡言乱语——如果真的还有这个机会,那该多好啊!”

  她沉默片刻,又道:“论起心性坚韧,我远不及母妃你啊!如果不是母妃在我年幼时,就为我们母女两人准备后路,百般谋划,现在收到采莲司的指令,我恐怕只有低头从敌或是自尽来保全气节两条路可以走了。”

  明湘眨了眨眼,眼眶发热,再度涌起落泪的冲动。但她这一次没有哭,反而闭上眼,将眼泪忍了回去。

  “我看着母妃的画像,便有一种母妃还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感觉,如果母妃真的还在,一定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吧,与其受人胁迫为人鱼肉,不如赌一把,至少不枉费我们母女十年谋划。”

  整整十年,从尚且是太子的孝德帝后相继故去,只剩下年幼的东宫太孙时起,母妃就代替年幼的她开始了这场惊天豪赌。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卷入储位之争,就是为了搏一个从龙之功,哪怕将来南朝事发,也有斡旋的一线生机。

  为此,母妃活生生耗干了心血,明湘七年来夜不能寐,直到三年前夺位之争尘埃落定,太孙桓悦践祚为帝,明湘心上那块沉沉的大石才挪开了一点,为她留出了片刻喘息之机。

  “母妃。”明湘轻轻道,“谢谢你。”

  佛堂寒冷,明湘手足已经冻得发麻,她艰难地站起身向房门处走去,最后回头深深看了画像一眼。

  “如果母妃在天之灵可以听见,就请母妃保佑我能打动衡思。”

  “如果我们看走了眼,百般筹谋付诸流水,我也不怕。”

  明湘短促地一笑:“无非一死而已。”

  .

  房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

  面色苍白的湘平郡主站在门口,面颊上泪痕未消。

  呼啦一声四人全围了上去,梅酝抖开抱在怀里的狐裘罩在明湘身上,蹲在廊下拿红泥小炉煮茶的琳琅急忙回头:“郡主喝杯热茶!”

  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追问,唯一一个欲言又止的梅酝被雪醅死命盯了一眼,又自觉闭上了嘴。

  雪白厚重的狐裘隔绝了屋外寒冷的夜风,明湘由众人簇拥进正房暖阁,靠在榻上抱着手炉,雪白的面颊渐渐泛起些血色。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雪醅留下来。”

  其余三人自觉退了出去,明湘招了招手,雪醅走到近前,一声不响地伏在榻边,安静地仰首望向明湘。

  明湘打开手炉,将那张揉的已经不成样的信纸丢进去。然后道:“今日之事,风曲应该跟你们都说过了。”

  雪醅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心里也应该有了成算。”明湘淡淡道,“调用采风使,开始秘密探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雪醅一怔。

  她从明湘话中听出了一丝异样:“最好不要?”

  明湘垂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一弯,殊无笑意。

  “惊就惊了,做干净些。”

  雪醅应声退下,守在门外的风曲奉命入内。

  “风曲。”明湘淡淡道,“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必须要你亲自去做。”

  风曲道:“但凭郡主吩咐。”

  他垂首待命,然而上首很久没有传来声音。风曲抬头,只见湘平郡主正静静凝视着他,目光中几多忧虑、几多思量。

  她终于缓缓道:“我要你持我的私印,秘密传召清酌入京。”

  清酌是一种酒。

  明湘设立鸾仪卫时,在其中大肆任用她自己培植的羽翼,许多是母妃与她自幼秘密拣选培养出来的孤儿,无名无姓。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数人,被明湘放在身边提拔重用,委以心腹之责,同时重新赐下姓名,以示恩遇。

  她喜欢以酒来命名。

  风曲是酒,雪醅是酒,梅酝也是酒。

  但清酌是一种格外不同的酒。

  《礼记·曲礼》有言:凡祭宗庙之礼,酒曰清酌。

  清酌是帝王祭祀宗庙时用的酒,常人用之,等同僭越。

  对于从来谨慎小心,绝不肯有半点僭越之举的明湘来说,她使用清酌来给自己的臣属取名,是一件非常微妙,不便示之于人的事。

  因为清酌本来就是她秘不示人,暗中培植的力量。

  清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明湘秘密豢养的部曲。

  明湘被她的母妃抚养长大、言传身教,她的母妃柳饮冰心思缜密,深谙狡兔三窟未雨绸缪的道理。哪怕居于宫中,兢兢业业扮演着时不时神智时常的武安王妃,她都能够下定狠心卷入夺位这滩浑水,试着为母女二人挣出一条后路来。

  明湘也同样学到了这一点。

  鸾仪卫虽然由她掌握,但归根结底,鸾仪卫服从的是明湘背后的皇帝,而非湘平郡主本人。整个鸾仪卫里,真正谈得上绝对忠于明湘,能将她的命令放在皇帝之前的,其实只有风曲和雪醅两位统领。

  所以鸾仪卫对于明湘来说,一直都只是耳目。在鸾仪卫设立之后,她立刻借组建鸾仪卫之机,暗中培养起了‘清酌’。

  这才是真正绝对忠于明湘的势力,也是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风曲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深刻的讶异来。但他没有多问,温声道:“微臣领命。”

  明湘手腕一翻,一枚白玉小印出现在她的掌心。

  风曲接了小印,明湘道:“快去快回,你离京期间皇上问起你,我纵然能遮掩你的去向,却也不能隐瞒太久,大年初一祭庙前必然要召你奏对面君,待传了我的话,你就先行赶回来。”

  “郡主放心。”风曲再度行礼,“微臣这就动身。”

  明湘望了一眼窗外黑沉的夜色,点头:“你轻骑离京,当心安全。”

  风曲的身影鬼魅般没入了黑夜之中,转眼间消失无踪。

  直到风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明湘才收回投向夜色里的目光。

  她抱着怀中手炉,敛眉低目,若有所思。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十八载未见,此心依旧否?”

  信纸已经在她怀中的手炉里化成了灰,上面的每一个字却仿佛烙在了明湘心底。

  她执掌北晋暗探机构鸾仪卫数年,深谙此道。

  当埋下的暗探失联已久,不得不派出暗使重新试图接回联系时,由于暗探失联时有可能已经叛变,必须多番试探,极为小心。

  通常来讲,第一步,传去唤醒暗号,但不透露更多消息,暗使潜在暗中秘密观察暗探接收暗号后的动向,判断其是否叛变。如果暂时没有发现更多疑点,那么就可以开启第二步。

  第二步,再次传去唤醒暗号,约对方秘密会面,附上地址时间。大部分情况下,前去联系暗探的暗使不会轻易现身,而是会让暗探扑空,自己隐匿在周遭查看是否有埋伏,以进一步确认对方是否叛变。

  许多心思谨慎的暗使,甚至会将这一步重复两到三次。

  如果经过以上两步试探,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那么第三步,就是传去真正的会面地址,和暗探面谈,从而了解暗探失联期间所作所为,重新建立起联系。

  现在明湘收到的这张信纸,无疑是采莲司对她进行的第一步试探。

  南北两朝隔江对峙多年,彼此视对方如寇仇。采莲司不可能不知道湘平郡主一手组建起他们的最大对手鸾仪卫,手握重权,根本不可能再心甘情愿地成为采莲司手中棋子,却还是做出了这次试探。

  看来策反北晋湘平郡主,对他们的诱惑确实很大。

  明湘下意识在小几上叩了叩指节,发出笃笃轻响。

  时间够了。

  既然采莲司甘冒奇险来试探她,那么只要她不做出过激的反应,数日之后,采莲司就会试着进行第二次试探。

  两次试探的时间不会隔得太短,这是因为前来联系的暗线需要时间监视动向,并做出判断的缘故。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年末之前的几日,他们应该不会再度出现。而最晚在大年初一之前,清酌就能接到风曲传去的钧令,秘密入京。

  到那时,明湘将亲自去皇帝面前请罪。多年姐弟情谊,加上扶立之功,明湘有自信,衡思纵然再怎么惊怒失态,也不会将事情做绝。

  但人心难测,明湘相信皇帝不会将事做绝,却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到那时,清酌就是明湘用于保命的最后筹码!

  所以她要先等清酌入京,才能放心地在皇帝面前坦诚。

  明湘垂下眼,唇角微微一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

  郡主府中的波云诡谲,章怀璧丝毫不知。

  她次日醒来,想要前往正院向湘平郡主请安行礼,刚出院门便被截住,侍女客气地对她说:“今日是王妃冥诞,郡主一早便入佛堂为王妃祷祝,特意吩咐奴婢们为章小姐准备马车,允许章小姐回家探望亲人。”

  其实明湘早把章怀璧忘到了脑后,是琳琅忙着肃清郡主府上下,又怕这位章小姐在院中待不住出来乱走,反而添乱。琳琅便自己做主,命人备下马车礼物,先把章怀璧打发回家。

  章怀璧离家不久,并不急着回家,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推拒郡主好意,便在正院外行了个礼,由侍女将她一路送出府,乘上马车回家去了。

  章家大房二房没有分家,因此章怀璧虽然是二房所出,还能对外勉勉强强自称一句尚书府小姐。她先去拜会了大房伯母,即刑部尚书章其言夫人。

  大夫人态度十分和蔼,留章怀璧喝了茶,问她在宫中过的怎么样,末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既然郡主给你放了一天假,今日你先在伯母这边玩。”

  章怀璧一愣,旋即察觉到大夫人话中有话,瞪大双眼:“伯母,我爹娘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人道:“并非如此,只是你娘正在西府那边接待安平侯夫人,你现在过去难免尴尬。”

  章家分为东西两府,东边归大房,西边归二房。

  章怀璧更加发怔:“母亲不是已经和安平侯夫人谈过了吗?”

  她脸色倏然白了。

  大夫人见她误会,连忙安慰道:“好孩子,你母亲最疼你,早跟安平侯府说过要了结这桩事,但安平侯府不舍得,还想争取一下,昨日安平侯夫人在慈宁宫见了你,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今日又上门来了,你放心,要是原来也就罢了,现在谁不知道安平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你母亲怎么可能让你往那火坑里跳。”

  男子养外室不算大问题,顶多被说一声风流,不过养十几个外室显然超过了京中贵胄的宽容程度。安平侯世子如今顶着个贪花好色的名声,很难再娶到官宦之家的姑娘了。

  章怀璧松了口气。

  安平侯夫人果然铩羽而归。

  她的母家门第虽然不显,却也是家中精心教养的闺秀。然而嫁到梁家之后,安平侯夫人感觉自己像是跳进了火坑,从来没有顺心过。

  丈夫贪花好色,偏偏又是家中独苗,父母长姐众星捧月着将他养大,婚前尚且还能装出个人样来,婚后本性暴露,迅速用莺莺燕燕塞满了侯府后院。

  安平侯夫人对着丈夫无计可施,府中侍妾也不拿她当回事,儿子梁善刚生下来就被婆母抱走,成了婆母的掌上明珠,打不得骂不得,硬生生养成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有过之无不及的纨绔——安平侯婚前还会装一装,梁善则是装都不装了。女儿梁慧倒是温柔听话,可温柔的过了头就是软弱。

  她坐在马车里,想起自己悲苦的半生、好色的丈夫、不省心的儿子、柔弱的女儿,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梁善梁慧前来迎接母亲,见母亲满脸泪水,大吃一惊,以为母亲在章家受了羞辱。

  梁善当即就要前去寻衅。

  “回来!”安平侯夫人厉声把他叫回来,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梁善,让我受辱的不是别人,不是章家,恰恰就是你!你如果还有半点良心,不想活生生气死你的母亲,现在就给我滚回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她一个耳光把满脸不服气的儿子打了回来,转过头看着女儿,只剩下叹息。

  “慧娘你脾性太软。”她长长叹了口气,“要是你兄长的暴脾气分给你一点,你的好性子分给他一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

  过完了母妃的冥诞,二十七那日,明湘派车去章家接上章怀璧,再次入宫。

  由于今年与往年不同,大年初一禫祭先帝,晚间宫中设宴赐宴宗亲、朝臣、内外命妇,除夕的夜宴便取消了。而大年初一夜间宫宴的安排,明湘参照旧例,在除夕宫宴的基础上加以修改,揉出了一套流程来。

  琳琅带着章怀璧,和六尚局女官共同将宫宴安排从头到尾核对数遍,确定了一切无误,再回禀明湘。

  明湘正在陪皇帝喝茶。

  此时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往年这时,皇帝应该在宫中行祭礼。然而由于大年初一禫祭先帝的缘故,今年许多礼义有了变化,礼部尚书忙得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

  桓悦丝毫不关心礼部尚书的头发,他捧着一杯君山银针和明湘聊天,聊着聊着突然提起:“这几日风曲没来回话。”

  明湘心里一跳,若无其事含糊过去,见桓悦并未追问,更没有突发奇想叫风曲入宫回话,暗自松了口气。

  风曲传了消息回来,他已经将私印带到了清酌那里,正准备先行归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除夕夜才能回京。假如桓悦非要召见风曲,她还真不好糊弄。

  桓悦根本没有察觉到皇姐跌宕起伏的心理,他是临时从文德殿逃出来躲清闲的。京中各部院衙门二十七就封笔放假,唯有礼部还在忙碌,时时入宫禀奏,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桓悦拉锯一上午,闹得桓悦烦不胜烦。

  好景不长,桓悦的一盏君山银针还没喝完,太后宫里的女官前来请皇帝移步慈宁宫。

  虽然郑王和桓悦已经默契地联手,否定了太后对朝政指手画脚的权力。但大年初一的典礼还少不了太后出面,桓悦认为,以太后浅薄的见识和心地,假如不暂且顺着她,她是真有可能在禫祭先帝时出岔子的。

  要是禫祭到一半,太后突然想起自己满腹委屈,当着满朝宗亲朝臣开始哭太庙……皇家的脸面就丢尽了。

  虽说愤怒的宗室事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丢了的脸找不回来。作为皇帝,桓悦也跟着脸上无光,所以桓悦和明湘一致认为,暂且对太后表示一下尊重,等禫祭之后再请她安分守己颐养天年。

  于是桓悦不得不怨气冲天地离开明湘宫里,前往慈宁宫。

  桓悦刚刚坐上步辇,转头就把喻和叫来,低声问:“这几日太后召皇姐过去了?”

  喻和仔细回想:“回皇上,太后不曾召过湘平郡主。”

  桓悦又问:“可有人诽谤皇姐?”

  喻和摇头:“奴才未曾听闻。”

  “怪了。”桓悦喃喃道,“既然没有,皇姐为什么郁郁不乐?”

  喻和半点也没从湘平郡主那张秀雅含笑的面容上看出不乐,但这不妨碍他借机称赞皇帝:“皇上慧眼如炬,奴才真是拍马难及!”

  桓悦淡淡道:“闭嘴。”

  喻和立刻识相的闭嘴了。

  “皇姐有心事,却不愿和朕说。”桓悦轻叹了声,“罢了,你留意着凝和殿。”

  凝和殿是明湘在宫中的住所,她幼时便住在此处,后来出宫开府,桓悦仍然命宫人时时精心打扫,明湘偶尔入宫小住,依旧还在凝和殿下榻。

  喻和利落地应下,旋即又出了个馊主意:“皇上担忧郡主,不妨召风曲雪醅两位大人来问问。”

  桓悦平平看他一眼,喻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大冷天差点落下汗珠来,连忙垂手请罪,再不敢开口了。

  桓悦收了笑,轻轻叹了一声。

  这话不好诉诸于口,故而他没有斥责喻和。喻和看不出来,他却是能看出来的。

  ——风曲与雪醅,想必至少有一个此刻不在京中。

  鸾仪卫统领私自出京是大罪,皇姐不会为他们遮掩,故而他们离京必然是奉了皇姐的命令。

  那么皇姐派他们出京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桓悦垂眸。

  他垂眸不语时有种丽逸婉转的忧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明湘其实非常相似,这种相似不是来自于容貌,而是很多时候自然流露出来的神情气质。

  没有人会对此感到稀奇——毕竟谁都知道,年轻的皇帝是由湘平郡主牵着手长大的。

  无独有偶,凝和殿中,明湘也正在蹙眉沉思。

  “衡思长大了啊!”她轻轻地叹,“许多事情,要想瞒住他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梅酝明白她的心意,附在明湘耳边低声道:“郡主放心,都安排好了的,就算派人去北司查探,他们也只会看见风曲在那里处理公务——只要皇上不亲自召见,那个替身没人能看破!”

  “傻孩子。”明湘摸了摸梅酝的脸,却没再解释。

  都不重要了。

  .

  时间转眼而过。

  风曲以跑死一匹快马为代价,终于抢在除夕之前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悄悄去北司沐浴更衣,换上鸾仪卫的鸾纹袍服,撤掉替身,假装从来没有离开过。

  然后堂而皇之入宫求见。

  虽然除夕宫宴取消,但家宴难免。这个‘家宴’的范围并不大,甚至不包括皇室宗亲,只有皇帝、太后、明湘以及拖家带口的福容大长公主。

  风曲求见之前,明湘已经盛装打扮准备前往慈宁宫,怕华丽的宫装出现皱褶,四个宫女分立两旁帮明湘牵着裙子。听说风曲来了,明湘也顾不上裙子有没有皱褶了,挥手把她们遣出门外,问起情况。

  “一路疾行,已随我入京了。”风曲言简意赅道,“但此时不好将统领带进宫里,我不敢擅专,还要请郡主拿主意。”

  明湘微露喜色:“我知道了,明日安排他随行,我会找个机会面授机宜。”

  风曲领命,正要告退,明湘止住他,道:“皇上有些疑心你离京了,我已经做好了安排。”

  她低声交代风曲两句,风曲应声告退。

  明湘则拖着她厚重华丽的长裙,带着十六名随行宫女,浩浩荡荡前往慈宁宫赴宴。

  参加这场家宴的人,其实彼此都不是很情愿。

  桓悦和明湘不想在家宴上看到太后,太后看到他们姐弟二人也未必有多高兴。福容大长公主和母亲近来屡屡发生冲突,儿子时常生病,头疼欲裂,驸马察觉到公主情绪不对,简直坐立不安。

  但是没办法,为了皇室体面,他们必须共进除夕家宴。

  这顿彼此相看生厌的除夕家宴在酉时三刻结束,太后表示明日禫祭先帝需要早起,请皇帝早些安歇保重圣体。桓悦则举杯感谢皇祖母慈悯之心,孙儿不胜感激,随后迅速起身告退,并且带上了他的皇姐。

  从慈宁宫出来以后,明湘和桓悦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桓悦亲手拿了盏宫灯,二人沿着慈宁宫前那条悠长的青石宫道徐行,身后数步之遥处缀着大批宫人。

  “皇姐想说什么?”桓悦问。

  夜色黑沉,宫道两旁的灯台一盏盏跳跃着明亮的焰火。桓悦挑着一盏宫灯偏头看她,宫灯柔和的光亮映出他眼中闪烁的华彩。

  明湘张了张口。

  她原本准备假做无意提起一件事,然后借机召风曲前来应对,奏对说辞都细细雕琢过,正好借此状似无意地让皇帝知道风曲这些天忙于公务,根本无暇离京。

  但此时她望着桓悦的眼睛,突然不想说那些谎话了。

  “皇姐?”

  见她迟迟不语,桓悦疑惑地唤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明湘很轻地笑了笑。

  她唤道:“衡思。”

  前方就是宫道拐角,桓悦一手提灯,另一手自然牵起明湘衣袖:“皇姐想说什么?”

  “明晚宫宴之后,你来奉先殿前找我。”明湘轻轻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文案剧情应该在后天~

  感谢在2022-12-14 21:19:46~2022-12-15 22: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凨未尘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