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崔瑛
喻九匆匆赶来福宁殿, 是受了他干爹的命令,来找永乐郡主救火。
扑了个空,喻九垂头丧气赶回御门, 跑到御门前发现朝会刚散, 他干爹喻和留了个小内侍等着他,令他去文德殿。
喻九腿都快跑断了,气喘吁吁跑到文德殿门口,他干爹手下的一个徒弟常随在殿门不远处, 一见喻九迎上来:“郡主呢?”
喻九说:“去晚了,郡主刚出宫去了。”
常随的脸顿时一苦,口中道:“罢了罢了,先进来。”
两人从殿后绕了个圈,蹑手蹑脚沿着墙根进去,在御座后的阴影里垂手侍立。
文德殿中的气氛显然已经压抑到了一定程度, 御座之下两旁分立数名重臣, 御座之上皇帝面色森冷, 秀美面容冷凝如冰。
少年皇帝平时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君主,连疾言厉色都很少, 但正是因此,降下的雷霆之怒才更令人心惊胆战。殿中列位重臣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员,感受到皇帝有如实质的怒气, 一个个垂首低头半个字不敢说, 殿内一片死寂。
终于,左都御史邓诲一步出列,请罪道:“臣身为都察院长官, 未能约束诸御史, 是臣之过, 请皇上治罪。”
皇帝从高高的御座上垂眸,丹凤眼的形状优美却凌厉,声音淡淡:“邓卿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邓诲一时缄默。
桓悦再度看向文官之首的叶问石:“首辅呢?”
叶问石拜下:“老臣愚钝。”
桓悦目光微冷。
他自然看得出,邓诲并非全然无措,叶问石亦非年老愚钝。他们心中已有了想法,但顾虑太多,反而不愿轻易出口。
户部尚书王知左右看看,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一步出列:“皇上,臣愚见,而今之际,理应尽快查证崔瑛所言真假。”
王老尚书动作太快,一边的内阁次辅兼礼部尚书杨凝甚至都没来得及使眼色阻拦,王知已经迅速出列说完了话。
杨凝:“……”
一旁的刑部尚书章其言:“……”
查证?交给谁来查证?
桓悦道:“大司徒所言有理。”
大司徒是户部尚书的别称、敬称,皇帝平时称呼六部尚书多以卿称之,如今突然变换了称呼,王老尚书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对他的回答满意与否,就听皇帝说出了下一句话。
桓悦说:“大司寇何在?”
刑部尚书章其言在心里痛苦地哀叹一声,出列道:“臣在。”
桓悦:“崔瑛所言,交由刑部查证,必要时可请鸾仪卫协助。”
章其言自暴自弃地应了下来,索性破罐子破摔:“皇上,以臣之见,崔瑛所言查证清楚之前,理应先请崔瑛暂住刑部协同查案。”
左都御史邓诲顿时拍案而起,恼怒道:“大司寇此言差矣,崔瑛之言尚待查证,御史声名何其重要,怎能先一步将其扣押刑部,岂非真话也变成假话,无罪也变成有罪了吗?”
暂住刑部协同查案,说的好听,实际上刑部能有什么住的地方?实际上那就是临时扣押有点身份的嫌疑犯的好听说辞。
邓诲虽然对崔瑛的莽撞不满,可崔瑛到底是都察院御史,身为都察院之长,邓诲必须挺身而出保护他。
章其言冷哼一声:“总宪大人想差了吧,暂住刑部协同查案,正是为了崔瑛身家性命着想,他今日在朝会上嚷一嗓子轻轻松松,总宪大人可知他得罪了多少勋贵?又牵连出多少事端?”
眼看都察院和刑部主官吵成一团,桓悦的面色越发风雨欲来,简直像是立刻就要降下雷霆之怒。
两位重臣终于从殿内愈发死寂的气氛中察觉出了不对,双双退开一步
好在千钧一发之刻,文德殿前值守的内侍疾步而入,带来了一个绝好的消息。
——永乐郡主回宫了,正往文德殿这里来!
救火的人来了!
.
明湘是在去北司的路上才知道朝会发生变故的。
鸾仪卫的两位统领风曲、雪醅由于其职责特殊,平日里不参加朝会,但每逢朝会皇帝御门听政时,总有几名鸾仪卫指挥使随禁军一同戍卫。这是在鸾仪卫成立之初时,朝臣们极其抗拒鸾仪卫,认为其监视百官,有祸国之嫌。于是在明湘的授意下,鸾仪卫做出了让步:两位统领不参与常朝,但鸾仪卫要派人参与朝会戍卫。
如此一来,鸾仪卫依旧能直接得到朝会上的所有政务消息,朝臣们不需要与鸾仪卫统领同朝议政,双方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负责朝会戍卫的六名鸾仪卫是从北司精挑细选出来的,挂着指挥使的职,实际上专职负责朝会,并不需要执行其他任务,官职全称就叫做戍卫指挥使。他们第一时间就分出人往北司急报,免得鸾仪卫统领不参与朝会,对朝中变故两眼一抹黑。
明湘出宫时比出去报信的指挥使早了一点,和他们恰好错开。
北司接到急报后,风曲和雪醅立刻就意识到皇帝会召他们入宫。于是二人分工照旧,雪醅留守北司,风曲则带人先一步往皇宫去。
风曲知道明湘出宫往北司来走的是哪条路,带人迎过去,果然在半途上就迎上了明湘的马车,和她匆匆一汇报,明湘今日的日程算是中道崩殂,不得不一同折回宫里。
在回宫的路上,明湘已经差不多把事情弄清楚了。
回北司报信的那位戍卫指挥使跟随风曲坐进永乐郡主宽敞的马车里,把朝会上发生的变故讲了出来。
大晋三日一朝,皇帝于御门前听政。这三日的一朝叫做‘常朝’,许多重要事务皇帝和重臣是不会在常朝上商议的。往往会放在范围更小、参与者更少且地位更高的地方探讨——例如内阁的阁议。
因此朝会的时间一般不会持续太久,有时重要事务越多,朝会反而越短——皇帝和三司六部的重臣急着下朝回文德殿商讨要务。
今日朝会走到尾声的时候,皇帝循常例问了句诸卿可还有事,往日里问出这句话就是要散朝的意思了,然而今日有个愣头青御史一步跨到殿中央,朗声说臣有事要奏。
这位愣头青御史名叫崔瑛。
崔瑛一步跨到殿中,紧接着张口就给满朝朝臣并御座上的皇帝来了个巨大的惊吓:他要弹劾永靖侯勾连关外倒卖粮草并杀人灭口,以及定国公包庇妻弟,为其抹平破绽。
崔瑛说,永靖侯奉命戍守朔州重镇大郧时,曾经借主将身份私开大郧城中粮仓,将存粮倒卖给关外乌戎,与乌戎往来甚密。永靖侯在任时与乌戎屡起冲突,每每有所斩首缴获,正是他和乌戎事先勾结,彼此做戏的结果。而永靖侯用来请功的那些乌戎首级,乃是他杀良冒功,用大晋百姓的头颅来冒充乌戎骑兵。
不仅如此,永靖侯倒卖存粮、杀良冒功的风声走漏,他为了灭口,竟将手下参与此事的副将全家老少尽数秘密杀害。而定国公察觉此事后,为了保住妻弟,替他收拾首尾,抹平破绽,犯了包庇大罪。
崔瑛语气悲愤、洋洋洒洒说完这一席话,朝臣们全都愣住了。
明湘也愣住了。
无他,这次南北开战,定国公正是大晋任命的主帅。
或许是她的心在多年鬼蜮算计里早已经冷硬如铁,听完崔瑛弹劾的这番话,明湘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会不会是南齐的阴谋。
倒卖粮草、往来乌戎、杀良冒功、杀人灭口——其中还有朝廷官员,数项罪名叠加起来,永靖侯全家老小都得提着头在西市相见。而他的姐夫定国公,既受永靖侯牵连,自己又犯了包庇罪,最轻也逃不掉一个削爵去职的后果,不要说继续当大晋主帅,能保住个定国伯的帽子蹲在家里就算是邀天之幸了。
先不提这些罪名是真是假,既然扣上了大罪的罪名,就不能不清不白含糊过去,必须得查清楚。可现在定国公还在镇远关担任大晋主帅,难道要把他临时撤下来开始查?
在南北战事正酣的这个关键节点,突然临阵换将开始清算大晋主帅的罪名,军队不立刻哗变都算是运气好了,还怎么和南齐打?
而若是不撤他的职位,崔瑛所言如果为真,定国公会不会担心被清算,直接投了南朝?
种种思索在她的心底一掠而过,明湘问:“这个崔瑛出身来历是什么,他拿出证据了吗?”
戍卫指挥使立刻回话:“崔瑛亲口所言,他说自己手中有证据,但没来得及当朝展示。”
——‘没来得及’当朝展示。
指挥使接着说:“崔瑛,云州温县人,都察院御史,年二十七,是先帝朝取中的最后一届进士,初于翰林院任翰林,三年后转都察院任御史一职。”
亏得这位指挥使是专门负责朝会戍卫的,满朝官员的出身来历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否则这片刻的功夫还真来不及去查崔瑛的出身来历。
“等等。”明湘疑惑道,“永靖侯奉命戍守大郧时,是承运……承运哪一年来着?总之崔瑛那时肯定还不是进士,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他怎么知道,又哪里来的证据?”
“况且。”她蹙起了眉,“云州人?”
风曲微一颔首,淡声道:“郡主明察。”
他说:“这个崔瑛,是云州学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