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李明宛现在彻底长开了,脸白如玉,几乎毫无瑕疵,一双眼睛望人的时候,像是柔柔的春水,看得人内心不自觉平静,但她弯眉的时候,便成了春柳,时时拂皱池水,漾起波纹。
她不喜欢梳太繁琐的头发,就学着时下女孩们将头发梳成辫子,分别垂在两边,爽朗清丽。为了方便,她经常用的确良的白衬衫搭着半边裙,随意的穿双小皮鞋。
当然,也是时代限制,没有现代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衣服。这样穿一身衣服,最简单方便,而且不管是以在李明宛,还是这个时代的眼光看来,都不算难看。
甚至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是最时髦好看的,毕竟的确良的衬衫也不是那么好买,人们也更倾向于穿结实好用的裤子。她这幅打扮,就是标准的家境优渥的城里人才能有的。
比起衣着,更吸引人的还是容貌,同样的青春年华,走在大学的校园里,她最引人瞩目,让人总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和李明宛相对应的便是李文畔和胡若弗渐渐老去的容颜,他们的年纪本来就不年轻了,收养李明宛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岁上下,李文畔现在看书都不得不戴上老花镜。
李明宛看着渐显老态,可精神依旧很好,对着她和蔼浅笑的李文畔,意识到她的养父母渐渐老去,需要她来为他们遮风挡雨。
她掩下心中的种种思量,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大一本来就没什么课,我不太想参加那些活动,就早点回家啦。”
李文畔合上书,微笑着听李明宛讲她的大学生活,他松弛的脸皮上已经浮现点点老人斑,可含笑注视的时候,依旧风采不减。
“大学的活动应当是很多的,你可以多去看看,说不定能遇到意趣相投的同学。”李文畔含笑听完李明宛的形容,试着给出建议。
他的建议可是站在自身的丰富经历上,想当初,他也上过大学,还因此结识了胡若弗,以及其他一大批有相同志向的人,那真是最好的年华了。
李文畔回忆到过去的岁月,眼里浮起淡淡的怀念。
李明宛却不知道该怎么和李文畔说,现在大学早没有他那时候的自由博学风气,那时候人们深受剥削,底层人民受限制多,不知怎的反而延伸出自由的风潮。
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民国的人,要么就是极致的保守,要么就是极致的开放。不仅是衣着上,就连学术界也是如此,甚至有学生试图试验不同的社会形态,哪个更有利中国,存在是否合理。
现在大学里是有很多活动没错,可是大多都围绕着一个思想,歌颂同一件事,不管是读书会,还是舞会,等等的,都是如此。所以李明宛压根提不起兴趣,还不如回家窝着,哪怕在家里多看一本书,都比这有意义。
可面对李文畔,她却有些不愿讲出来,她怕李文畔失望。李文畔这段时间需要烦心的事情太多,她不想再增添他的负担。
所以李明宛放下书,索性撒起娇,“哎呀,可是我想早点回家,陪陪我的老父亲呀。”
胡若弗拿着果盘走出来,她的齐耳短发上断断续续参杂着大半银发,促狭的调侃起明宛,“原来你只惦记你的老父亲,不惦记你的老母亲呀,枉我还想着你爱吃凤梨,看来是白准备了,小没良心的。”
胡若弗嘴上说明宛,可眼里的笑做不得假,语气里全是宠溺。
李明宛直接从后面抱着胡若弗,黏着胡若弗,撒着娇,“我哪来的老母亲,我母亲可年轻着呢,是世界上最最温柔可亲的母亲。”
胡若弗被她的甜言蜜语逗得直笑,“你这小嘴,怕不是抹了蜜。”
“就算抹蜜,也是您买回家的蜜。”李明宛理直气壮的说。
她这番小女儿作态,逗得胡若弗和李文畔都笑了。有这么个女儿在身边,工作上的愁苦都悉数消失。
而在吃完饭回到房间里以后,李明宛脸上的笑容消失,她看着自己的课本发了会呆,这不仅是课本,更是象征着光明未来的大学文凭,她将来可以有许多选择,但不出意外,条条坦途。虽然现在风向不对,李文畔也受了些为难,可他的地位不同,再怎么艰难的时刻,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尽管如此,李明宛也想靠自己,为李文畔夫妻做些什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更是抚养她多年的养父母。
李明宛打开桌子,把自己的课本放回去,又满满合上。
有些决定,在无声中落下。
她挑了个晴朗的周末,骑过道路两旁长长的树丛,自行车在知青办门口停下。受到号召,来报名的青年很多,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青春的狂热,仿佛一把火,怎么也燃烧不完。
李明宛挑的是人最多的时候,一直到她从里面走出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说出那么大义凛然的话。
但是今天过后,大家都会知道李文畔的女儿在经过他的思想教育后,主动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能让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下乡,他又怎么可能是思想有滑坡,脱离了大部队的人。
等到回家的时候,李明宛收起自己的种种思量,满面春风的回到家。
李文畔和胡若弗这段时间都不太忙,在家的时候很多,看到李明宛的样子,胡若弗惊奇的问道:“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李明宛故作俏皮的卖起关子,“是件大好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您,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才能说。”
胡若弗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
等到李明宛走了,她才和李文畔悄悄的讲,“明宛不会是恋爱了吧,他们现在刚上大学,难免心思浮躁,也不知道对方人怎么样?”
看着胡若弗已经皱眉开始担忧的样子,李文畔摇着头笑道:“还没影的事情,你就想这么多。明宛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要太担心,再说了,年轻人谈恋爱不是很寻常吗,别想这么多。”
今天吃饭的时候,胡若弗还多做了两道菜,因为今天李卓晚也放假回来。
李卓晚天资聪颖,读书从来不用操心,比起李明宛在小学的时候连跳了两次级,李卓晚就不同,他直接来了个大的,考上了首都大学的少年班,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去科研所上班了。他平时忙着做研究做实验,他的导师是个厉害的,他也连带着见不着人影,就是偶尔放假的时候回来吃顿饭,睡一觉,第二天就又见不到人影了。
等到菜做齐了,胡若弗把最后一盘菜端出去的时候,院子外面的青石板上也传来轮胎摩擦的声音,胡若弗就知道是李卓晚回来了。
她把李明宛和李文畔叫出来吃饭,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坐在饭桌旁。
胡若弗吃了几口饭,心里还是惦记着刚刚李明宛提到的事情,她还是按耐不住,主动提起来,“明宛啊,你刚刚不是说有什么事要说吗,现在不就是吃饭了,怎么不说啦。”
李明宛闻言,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笑眯眯的放下筷子,拿出口袋里作为纪念的报名表,真正的报名表她早就已经交上去了。
她把报名表展开,面向李文畔夫妻,还有李卓晚,“我之前在路上的时候捡到主动申请下乡的报名表,也听了很多关于上山下乡的宣传,我觉得宣传里说的没错,作为知识青年应该主动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我今天已经在知青办提交了表格,等过段时间,安排下来了,我就下乡去。”
饭桌上的气氛彻底凝滞,胡若弗早在开口之前,都想好如果李明宛说她谈了个男朋友,自己应该说什么才比较好,就连李文畔都想了些教导的话。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李明宛提起的会是上山下乡。
和胡若弗设想的不一样,可是事情却变得更棘手了。
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是去过农村,还帮老乡干过活,自然知道乡下是什么样子的,李明宛下乡的地方,有可能会更偏,她一个女孩子,从到了北平之后,就没受过什么苦,下乡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
话到嘴边,胡若弗反而不知道怎么劝了。
在安静的饭桌上,最先开口的倒是之前劝胡若弗不要总干涉孩子选择的李文畔,他正色道:“明宛,乡下并不是见容易事,和你的想象或许会有很大出入,你要顶着烈日酷暑割稻谷,要住在雨天四处漏风,能把人骨头都吹颤的屋子,你下乡,不是单单在院子里教老乡识字这么简单。
况且你还有学业,你才大一,专业知识都还没有学到,一旦下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届时,你是准备辍学吗?还是在毫无专业知识的情况下,借着好大学的名头,去其他单位混饭吃?”
李文畔的一连串问题,都尖锐的直指问题本质,也越来越犀利。
李明宛的嘴唇颤了颤,还是维持着之前的笑容,用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她解释道:“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能吃的了这份苦,国家是需要人去建设的,农民更是中间力量,国家进步的路上不能落下任何一个人,帮他们扫盲也是更好的建设祖国。
至于学业,我下乡了也不会中断学习,等到下乡结束,我再回城重新读大学。”
她说的信誓旦旦,一向疼爱她的李文畔却罕见沉默。
李卓晚适时插嘴,他长大以后,五官和小时候差别不大,只是长开了,神态依旧带着那股客气疏离,只是看起来更沉静安稳。“建设祖国不一定要下乡,你好好学习,大学毕业以后努力工作,一样是建设祖国,难道只有下乡才是再建设祖国吗?
我做科研不是建设祖国吗,工厂的工人每天上工不是建设祖国吗?
明宛,你好好学习,何尝不是在建设祖国?还是说,你有其他的原因,非要下乡不可。”
李卓晚不是只懂得死读书的人,他的情商一样很高,于人情世故上特别练达,只看他想不想而已。他看人的心思和看实验一样敏锐,所以在偷换概念的劝解明宛之后,还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同的是,最后一句话看似是问句,其实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清楚的知道李明宛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从这些年的相处来看,他知道明宛不是随随便便鼓动几句就会上头的人,她这些年也不像其他的同学,沉迷一些无意义的口号,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原因,她是不会想到上山下乡。
知道他们会质疑,李明宛索性选择了最无赖的办法,她微垂着头,语气坚定的说,“我想去,我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建设祖国。”
她很少会要求什么,或者是和家里人发生矛盾,可越是如此,就越能瞧出她的脾气,年纪虽然小,偏偏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凡是定下来的事情,一般的劝说恐怕根本没有作用。
想想当初杨璋玉闹死闹活,非要去边疆,闹得杨成桢夫妻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还感慨过,如今自己家的女儿也有了想法,才知道做父母的有多闹心。
可李文畔到底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他教育小孩总是给他们最大的自由,事已至此,他没有像那些封建大家长一样,非要李明宛放弃,他一锤定音,“你想去下乡可以,但不能是一时脑热,这样吧,下乡不急于一时,你先花一周的时间好好想想,如果那时候,你还是这个答案,我不阻拦。如果那时候你想法变了,也不用有负担,直接告诉我。”
李明宛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她点头说好。
这顿饭不复刚才的热络,大家继续吃着,可多少有点味同嚼蜡的感觉。李明宛的心里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帮到李文畔的地方。
等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李明宛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有些烦心的合上正在看的小说,随手拉开抽屉,看到里面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被信塞得满满,都是江平之这些年给她寄的信。
江平之这些年一直都在地方部队,基本没什么空回来,但是一直没忘给她寄信,有时候是问她的学习,有时候是聊聊无关紧要的风景,涉密的事情他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字里行间,李明宛还是能想象得出他的生活。
他在信里描述过偶然瞧见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色,还有夏日里的青草地上总有蟋蟀在叫,夜间还能看到河边飞舞的萤火虫照亮前路……
江平之有时候还会连信一起送些东西,可能是在镇上瞧见的虎头娃娃,也有牛脖子上戴的铃铛,因为上面的花纹雕得很好看,就买来送给明宛,甚至还有小孩子们常常爱玩的竹蜻蜓,林林总总,不知送了多少。
李明宛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的烦意稍稍消了些,她戳了戳江平之送的不倒翁,莫名有些想笑,这么些年,送的都是哄孩子的玩具,大概在江平之心里,她永远都是当年刚被救出来的小可怜模样,没有长大。
就在李明宛又伸手指戳了戳不倒翁的时候,门口传来胡若弗的声音,她还轻轻敲了敲门,“明宛,是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李明宛提高声音,嗓音清亮,“请进。”
胡若弗这才推开门。
她扒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明宛的旁边,一看就是有话要在私底下和李明宛谈。
果不其然,胡若弗看着长得亭亭玉立的李明宛,慢慢开口,和她说起了母女俩的私房话,“你真的要去下乡吗,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当是我们母女俩的悄悄话,谁都不说的那种,好不好?”
李明宛摇了摇头,非常果断的说,“真的没有其他原因,我就是想响应号召,下乡去建设祖国。”
胡若弗温柔的抚摸着李明宛的头发,“真的吗?”
李明宛抱住胡若弗,头靠在胡若弗的江帮上,嗅着她衣服上干净的肥皂味,姿态亲昵,“真的真的,您就相信我吧。”
胡若弗实在是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好吧,我看你啊,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了。可是下乡的环境艰苦,你又是一个女孩子,真要是去了,有很多地方都要注意,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
李明宛乖乖应是,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没有反驳胡若弗。
看她还不算理智全无,胡若弗多多少少放下点心,开始絮絮叨叨的和李明宛说要注意些什么,有担心这个,有害怕那个,甚至还说到发生什么事,要找谁,怎么自救比较好。
胡若弗这些年都在妇联工作,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她少不了下乡,所以她更知道人心险恶,也见过很多女孩子一个不慎会遭遇怎样的迫害,越是这样,她才越不放心。
你说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孩,怎么能忍心她就这么离开家,奔向艰苦的地方,要是遇到什么事,他们鞭长莫及可怎么办?
漆黑的夜空上星星在闪耀,试图照亮人们回家的路,可再悠长的夜晚也抵不过一个母亲絮絮叨叨关怀的心。胡若弗和李明宛在广袤的星空下,渐渐显得如此渺小……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毫无疑问,李明宛依旧坚定的选择下乡。
阻碍不了,只能将行李准备的更周全一些。
李文畔最近的工作又忙了一些,不怎么回家,可到了李明宛下乡的这一天,也抽空回家,亲自送明宛去火车站。不仅是李文畔,还有胡若弗和李卓晚,就连杨良玉也跟着来了。
杨良玉从来都是明艳大方、神采飞扬的人,在送别的时候,还是悄悄红了眼眶,“你从小看着都像是没意见的人,但实际主意最正,一声不吭,说下乡就下乡,真不知道你脑袋怎么想的。”
杨良玉还是小时候那个脾气,说话容易呛人,关心的话都听着带刺。
李明宛却知道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姐心地是极好的,更能听出她藏在话里的关怀,她走上前一把抱住杨良玉,“我下乡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
说这,李明宛的声音一下子小起来,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你说话要多注意点,像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不要在人前说了。杨叔叔的处境将来可能会更艰辛,你也要早做打算,到了最不济的时候,你下乡也是条路。”
顶着杨良玉猛然睁大的眼睛,李明宛没有再解释什么,退后一步,继续和其他人告别。
杨良玉家不像李明宛,杨良玉的母亲可以说是明晃晃的靶子,就连杨良玉的父亲,主要负责的也是对外,认真算起来,没有太大的实权,他们这样的家里,如果一个不慎,就不单单是被闲置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文畔夫妻那是最开始的一批人,跟着跨过雪地,走出包围圈的,如果他们被打倒,从上到下恐怕都要乱了套。李明宛不去下乡也可以,李文畔的处境不会更加难,只是风言风语多一些,她下乡了,反而是一种态度上的证明。
所以李明宛才会选择下乡。
她刚刚的那番话,是作为后来者的眼界来看待事情,才会有这样深的见解,至于当局者,恐怕深陷漩涡,却不能自察。
言尽于此,再细的提醒,可能就要让人起疑心了。
好不容易和大家告过别,列车员也开始催促了,李明宛只好上车。她打开车窗,随着列车的轰鸣声,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人始终站在原地注视李明宛,和她挥手,但却慢慢变小,直到李明宛再也看不见他们。
李明宛清晰的看到,一向坚强的胡若弗伏在李文畔的肩上,显然是哭了。
她也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这是她被胡若弗带回北平后,第一次实际意义上的与他们分离。往往只有在分离的这一刻,才知道感情在不知不觉间积累得多深。
就在李明宛低下头,刻意掩饰心头的异样和酸涩时,她的身旁响起一道温润的嗓音,“你也是下乡的知青吧,我叫谭康平,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是去一个地方。”
李明宛心头一跳,她抬头望去,一个干净清爽,肤色偏白,带着眼镜,浑身气质沉静稳妥,长相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笑吟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