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064
◎脏,别碰。◎
姜若看到所有人都在努力, 想要将疫病控制住,让这座江南水乡重新焕发出原本的生机。
可有时候,老天爷压根就不想让人如意, 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永安街的人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没了生息, 然后有更多的人搬入进来。
即使有陈大夫的加入,遏制疫病的方子还是没有被研制出来,扬州城还是处于封控的状态。更为要命的是,城外的芸薹已经成熟了, 大量靠着田地为生的穷苦百姓需要去收割芸薹, 保住自己上半年的收成,不断要求自由活动。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 各方面的舆论不断发酵。
各方面的压力都到达了顶峰,扬州城内爆发了民变,一路打到了衙门口。
短短个把月的时间, 施意卿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整张脸都是浮肿的。他才从疫区出来,亲自处理了十来具尸体,在回来的路上被一群拿着农具的民众堵住,要求他给出一个说法来。
他能说什么呢?能说官场上的博弈,还是能说世家的胁迫?他甚至连解药什么时候出来都不知道。
这落在普通民众眼里,就是不作为,就是惰政。一群人慷慨激昂,同随行的官兵发生了冲突。
顾淮安带着侍卫将施意卿救出来时, 他的额头鲜血汩汩, 整张老脸都被鲜血糊住, 颓然一笑, “还是老了啊,让世子看笑话了。”
姜若站在旁边,恰好看见大夫用镊子夹起他受伤的皮肤,用清水冲洗。光是站在旁边看着,她都觉得自己额头像是跟着疼了起来。
可施意卿哪怕冷汗淋漓,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处理好伤口之后就是坐着闭目休息一会儿,继续出门奔走,准备召集商户将手中的存粮放出来。
傍晚时,拖着疲惫的身体重新回到衙门,丝毫没有形象地直接瘫坐在台阶上,陷入到沉默当中。
姜若将留好的饭菜递给,小声唤了句“大人?”
施意卿半天才回过神来,露出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姜姑娘,今日可好?”
姜若完全不明白他的话题为什么会跳转到这里,应了声“今日很好。”
施意卿“哦”了一声,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白饭,机械般地吞咽着,周身气压低了下去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这个小老头身上的衣服不知穿了多久,皱巴巴裹着在身上,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被汗污粘在一起,风都吹不动,同她才到扬州见到的那个华衣锦服的施大人几乎是两个人。
等到了晚上,姜若终于知道施大人为什么如此的反常。
“现在城中余粮不足,就是算上刚运来的,缺口都很大。几家都给了消息,透露出那点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你好我好。”
顾淮安否决,“这不可能。”
“世子,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总不能说一直不治好,扬州城就这样一直封着吧。这城内不止是世家,还有许许多多普通人,他们长了一张嘴都要吃饭。”
施意卿也不想说太多,今日拦路的人当中就有位妇人带着孩子给他跪下,低声啜泣哀求。她的丈夫死在瘟疫中,她甚至没有见上一面就等来一捧骨灰,要完全承担起两个孩子的养育。
怀孕的妇人跪下给他磕头,“小的什么地方都不去,小的就是要将芸薹收回来。小的一家没什么收入,就指着这么一季粮食,小的给您磕头了。”
那瞬间施意卿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连日这样的情况不少发生,再加上这段时间看见太多太多死人,他也有些抵不住。
他不是不知道扬州城隐田隐户的危害,也不是不知道世家把持田地两头通吃,更加清楚若是赢了扬州百姓能减免许多负担。
“再这样下去,就算疫病被扼杀,他们也没有多少活路。”
什么好处不好处,就全都是一场空谈。
顾淮安沉默很长时间,轮廓分明的脸隐匿在黑暗当中,凤眼微微垂下遮住眼中化不开的墨色。敞开的窗户中有长风吹来,将他的头发和衣角全都吹了起来。发丝飞扬中,他的身形依旧沉稳如青山。
十指相抵放置在桌前,他最终开口,“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来解决。”
“至多三日,三日若是还未平定,我便回去同几家商议,怎么解决。”
得到想要的结果,施意卿脸上也丝毫没有笑意,反倒更想直接哭出来。他眼角的沟壑全都是湿意,喃喃自语,安慰顾淮安也是在安慰自己,“世子,我们都已经尽力了,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顾淮安只是听着,并没有直接反驳。
这次的谈话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顾淮安这边还没有动作,王家那边先高兴得庆祝起来。
“还是广陵太过小心了,我瞧着这一次瘟疫,他们就应付得够呛,最后还不是要低头。”王家二爷颇为自得,端起面前的酒杯美美喝了一口,“今日衙门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是他们的粮食也撑不了多久,这几日施意卿也熬不住求助商户。只是他也不仔细想想,没有我们点头,这扬州城内谁人敢将一粒粮食卖出去。”
“还是稳上一点,广陵离开之前还在说,来的这位是个狠角色。”王家大爷身姿板正,提及道:“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这个天下到底还是姓顾的天下,疫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等衙门那边来人商议,该怎么给就怎么给,不在乎这些东西。”
“我瞧着你们都是被京城那边吓破胆了,京城那边什么意图旁人不清楚我们还不清楚吗?就指着我们在江南卖命,供养他们娘两个。”
王家二爷往起一站,声音当中多了几分愤怒,振臂而呼:“可谁做了皇帝,我们不还是颍川王氏?”
他越想是越不甘心,王氏的产业遍布的大江南北,涉足成千个产业,族中子弟出息,文人政客不少。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祖平定江山时,如果没有王家人力物力的支持,哪里还有现在的大周!结果顾家人坐稳江山之后,首先要将他们这些人先踢出局。
“狡兔死,走狗烹,我算是看明白了。既然他们顾家费劲心思想要除去我们,那就走着瞧瞧若是我们这些世家费心费力替他们经营江南,都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慎言!”
“慎言什么?”王家二爷弯下腰,一掌撑在桌面上,俯视自己的兄长,“难道你真的甘心?难道你真的以为京城王氏得利之后会回过头来帮扶我们?”
“大哥,别太傻了。等新帝继位,我们王家只要还拥有现在的权势和地位,照样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次真是绝好的机会,来的两个人就是毛头小子。若是我们轻易妥协,这不就是和京城说我们能让人随意拿捏么。”
在王家二爷的不断劝说下,王家大爷双手撑住自己的膝盖,“那你想怎么做?”
“坐地起价!”
王家大爷沉默了一会,没说什么。
江南虽有不少世家,可本家在扬州的只有王萧两家,其余留在江南的要么是得力管事要么就是族中准备接触这一块的子弟。他们虽然能做到一些主,可这种大事拿不定主意,本家那边又太远消息传送不及时,所以全都盯着王家这边怎么做。
见王家将运粮的船只停泊在港口,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这批粮食的去路。
王家二爷妹妹等着衙门的人过来谈判,结果等来的是自己差点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厮。
“老爷!老爷!不好了!官府带着人将我们的粮食给劫了!”
他的眉心狠狠一跳动,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情况?”
“今日天不亮,我们正准备将粮食运下来,突然冲出来一批将士将我们围了起来,说这是萧家供出来的粮食,要抄走?”
“谢司军?”
“不是,是湖州的赵家军,今日约有万把人抵进扬州,现在外面都是迅街的将士。”
“日他大爷,都疯了不成!”王家二爷目眦欲裂,狠狠踹倒面前的小几。
屋内一片肃然,下人们全都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让手底下的人传消息,说是永安街死了近千人的,官府请将士过来准备强制抓人,让所有得病的人都去永安街。只要这批人死了,疫病也就没了,官老爷的乌纱帽也就保住了。”
“还要不要多说些?”
“多说干什么,那些人被欺压这么多年,稍微有些风吹草动,自己就会想象成滔天的祸事。”杜家二爷冷笑道。
*
在衙门。
得知消息的三皇子急冲冲赶过来,看见四平八稳在写判书的顾淮安,猛然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无故用兵,你可知道回到京城会遭受怎样的攻讦?无诏起兵,形同谋逆,为了扬州这点事背上这个洗不清的污点,是不是蠢到家了!”
“不算无诏,来扬州之前圣上曾交给我兵符。”
三皇子愣住,后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内心则是掀起了滔天巨浪。父皇就对顾淮安这么放心,连兵符都能轻易给出去?要知道,他来扬州带着的还是外祖家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旁的就没有了。
顾淮安没有管他,目光专注地写下的最后一笔,等墨迹干透之后,盖上属于扬州知府的官印和私印。
三皇子后知后觉望过去,等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又瞬间沉默了。这是对萧家最后的判决,萧家直系男丁直接吵架问斩,女子流放千里,萧家旁系留后审问。
按照现在的证据来说,这样的判决不算严重,可却是不符合规矩的。哪怕是犯人也有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萧通判这样位置的官员,更是要层层上报,等审议之后再行处理。若是人人抓证据就就地处决,那又会发生多少的冤假错案?所以朝中那些文人、尤其是御史台那批人,对此更是看重。
他不想处置萧家吗?想的,可他更不想为此得罪朝中大半文臣,落个铁血狠辣、滥杀无辜的名声,更不想在自己一朝失势时,这成为自己犯罪的铁证。要知道,君王的心最是难以揣测,不喜时连丁点错误都能要人命,再失去名声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鸡崽子。
“我不同意。”三皇子沉默之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不需要你同意。”顾淮安将毛笔放在一旁,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木架,伸出手在铜盆里清洗手上的墨迹。
“扬州的情况你也清楚,若是不破开现在的局面,再往下走就是死棋。这甚至和人为都没什么关系,患病的人接二连三死去,我们拿到的就是百八十千的数字,可在永安街就是一条条人命。最先发生瘟疫的天水街,传染最多的是农闲时在天水街赚点碎钱的劳壮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由他们支撑起的家庭大概率也跟着活不下去了。”
他说这句话时,就站在窗户边,明亮的阳光落在脸上让他的表情成了一片模糊。
又或者他本身就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在一盆碎金中,仔细将手上的墨迹洗净。盆里的水还是凉的,衙门里物资也紧张得很,木炭紧着永安街的病人用,他们则是能省就省。
冰凉的清水很快成了灰黑色,他看着时,眸中的墨色渐重。
“马上便是春耕,我们能等下去,他们却已经等不了了。真要是影响了耕种,入冬饿殍远胜于外面的病故的人。”
“可以减免赋税,甚至不收。”三皇子也没到想逼人去死,实际上每年地方上出现这种灾祸,都会在税收上有所减免,以休养生息。
水珠离开因冷水刺激而开始泛红的指尖,滴落在盆面上。
阳光的途经眉骨就停下不走,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那双深黑的眸子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起滔天巨浪来。
他偏过头来,轮廓处发着金光,其余却全都沉浸在阴影中,冷静克制又带着肃杀之气,如同一柄沉默的古剑。
“那你可知,江南这一处有将近八成的土地都掌握在世家商户手中,更是有数不清的隐田。他们招收佃户,七三分成都算是公道价。就算朝廷减免税收,能落到百姓手中的好处寥寥无几,最后还是世家得利。
“不是我非得下手,而是这些陈疮烂疴非得要经历剜肉的血和痛,才会有愈合的希望。”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格外坚毅,锋芒毕露又有运筹帷幄的笃定。有那么瞬间,三皇子差点晃了眼,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些穿着老旧的官服在金銮殿上跪得笔直却不肯退让半步的清贵文臣的影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顾淮安不该是清贵文臣,他们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学的是平衡之术,擅长的是御下之道,又怎么会生出一颗仁心呢?
三皇子脑海当中乱糟糟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淮安已经将手擦干净,不染纤尘。
“后面永安街那边就交给你,陈大夫那边盯紧了,无论如何都要研制出解药来。”说问完之后,他就带着那纸判决出去,同赵九重汇合。
二月末扬州城外的水都是粉色的,它流入两岸干涸的土地中,浸润滋生出一片新绿来。城内一片肃杀,城外新生出蓬勃的春意。
“阿姐,这样写对吗?”姜眠帮忙整理从一家商户那里抄来的东西,将东西一一登记在册。
她担心姐姐,在知道姐姐已经病好之后就从杜家西府赶了过来,也跟着帮点忙。因着她背后的关系,众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说过什么。
姜四娘倒是几次病危,被陈大夫施针救了下来。她带过去照顾几次,姜四娘因着被安王世子逼问出姜若的的身世,自知理亏倒是没有一直闹着要姜若照顾。
顾淮安在这点上显然是同姜眠的立场是一样的,并不准备让姜若知晓,一起忙瞒了下来。
所以姜若只知道姜四娘情况稳定一直在治疗,具体什么情况没有敢多过问。现在更让她着急的是世子爷的状态,姜眠一连喊了好几声“阿姐”她才回过神。
“刚刚走神了,没听见,什么地方对吗?”她接过姜眠整理好的册子,顺着做好标记的地方看过去,又拿出之前自己做好的账簿重新确定一遍之后,才肯定道:“是这样的,到时候交给施大人身边的文官就成。”
姜眠将册子送走,回来时就看见阿姐又在发呆。她坐到姐姐身边问:“你是在担心世子爷吗?”
“嗯,是有些。”
“可不是说扬州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吗?当时萧家处斩,他们煽动百姓来堵法场,抓了些人也就消停下来。这些天扬州城的那些商户也乖觉,见杜家先送粮送药,自己也跟上来。至于那些心里还存着侥幸的人,也不成什么气候。”
姜眠眸光冷了冷,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再说,赵将军手下的精兵良将也不是吃素的,现在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姜若趴在桌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没好说些更细节的东西。
作为枕边人,她对世子爷的变化极为敏锐。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在外面清洗过,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
腥味。时常睡着之后,他会猛然清醒过来,轻手轻脚走下床,到隔壁放置的一张简易书桌上翻看佛经,然后假寐片刻。
明明晚上没有睡多少时候,每日他又会准时起来,走出那道门他又成了铁血狠辣、冷漠嗜血的安王世子,让扬州的人闻风丧胆。
他把自己绷得太紧,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长弓,她却不知道怎么去劝说。
“世子爷那样厉害,定是不用我们来烦心的。”姜眠靠在姐姐的肩上,继续说:“我们现在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他烦忧就是最好的。”
姜若点点头,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只求着扬州的事快些结束。
——
顾淮安回去时,已经是深夜,外面已经开始下雨。黄豆般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在干涸的地面上 砸出了一片喧哗。
而在雨声的喧哗当中,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当中。
再去旁边的耳房准备清洗时,他不经意路过一侧放置的铜镜,停住脚步没往前走,静静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的人同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一点儿表情,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全都是漠然、生冷,没有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仿佛就是一尊彻头彻尾的绞杀器械。
若是面前突然出现个人,他甚至能想象自己的佩剑划过那个人胸膛上的肌肤,冷刃贴着鲜粉色的肉没入进去,再拔出来时候就会成一片猩红。可面前的人不会立即死去,痉挛抽搐扭曲,挣扎着捂住自己的伤口。
这样的画面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皮子都不会有片刻的颤抖。
他就静静打量着镜子里的人,便看见镜子里的人同样在看他,似乎在说我们原本是同样的人,谁又在嘲讽谁。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点光亮飘入进来。
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侧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血腥气混着肃杀直面而来,那瞬间姜若恍若自己被某种凶残的猛兽盯上,浑身的汗毛竖起,双腿软了下来不知道挪动分毫。
“姜若。”顾淮安叫住她的名字,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地低下头去解腰带,想要将身上这件带血的衣裳脱下。
他周身的气压很低,下颌处紧绷成一条直线,动作却并不迅速。许是光线过于昏暗,他看不清革带上的金属带扣。
就见节骨分明的手指插、在革带与腰身缝隙当中,摇晃却不得其解。
姜若上前去,将自己手中的烛灯放置在一旁的小桌上,上前要替他将革带解开。
刚触及到革带时,她就感觉到黏腻,那是雨水浸透到干涸血迹里化开的污水,哪怕没有凑近鼻端都像是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这得是杀了多少人,姜若忽然觉得指尖的带扣无比冷硬。
而就在这时,男人精准地攥住她手腕。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灯光将一寸方间晕染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男人低着头,凌乱的碎发将俊脸分割开,那怕瞧不清面容却依旧能感觉到声音极冷。
“脏,别碰。”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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