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7
◎生产◎
柳如是出殡那天, 原本下了几日的雪突然停了。
姜若全程跟着,坚持送柳如是下葬。
可能是这些天,她哭了很多次, 伤口在反复的折磨当中变得麻木,反而没了任何感觉。全程就像是木偶一般, 被身边的人牵着填土,下跪、烧纸。
做完了全部之后,她丧失了全部的力气,跪坐在坟墓前呆呆地看着。
很快一件带着体温的黑色大氅就落到她的身上, 顾淮安同样跪坐下来, 将她整个人都挡在身侧。
她的感知力下降了很多,只听见身边的男人说“好”“你们先回去吧”“我陪陪她”之类的, 然后就看见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人看了眼她之后欲言又止,又都逐渐都离开。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顾淮安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 “跪久了不好, 站起来好不好,站起来之后我们再和她说说话。”
“我用不上力气。”姜若开口。
她的嗓音嘶哑且小,仔细听都能听出细小的气音划破喉咙鲜血淋漓的感觉。
顾淮安松了一口气,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失去了所有力气,站立不住几乎大半个身体都靠在顾淮安身上,静静看着面前新起的一座坟墓。
那瞬间她的脑海中涌现了很多画面,全都是关于柳如是的。
有柳如是还没有恢复记忆时候冲她哭、笑,有她恢复记忆之后绣花、写诗、做小衣的画面。但无论何时, 无论何地, 无论娘亲是否清醒, 她的目光始终都放在她的身上。
“走吧。”姜若长吐出一口气。
顾淮安问道:“不多留一会儿吗?”
“不了。”呼出的热气在冰天雪地里很快幻化成雾气, 让她的面容在雾气中变得模糊起来。“她也不想我在这里一直守着。”
她低下头,柔软的狐狸毛将正常脸都围住,热气触碰到狐狸毛之后又返回来成了潮气,很快在她的脸上落下了一片湿意。
“她希望我过得好。”
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有些安慰在巨大的疼痛面前显得过于苍白无力。
顾淮安读了不少诗书,也算是对圣人道理有些许了解,此刻面对这样的姜若,他仍旧说不出多少安慰的话来。
他只点点头,认真地赞同着:“会的。”
姜若被搀扶着往外面走,两个人独自行走在雪路,短短的一段路走出了一生的感觉。
在上马车之际,她突然回过头,朝着不远处孤零零的坟墓看过去。
半晌之后,她才转过头,看向了男人对她伸出的手。
那只手干净、纤长,骨节匀称而又力道。因为伸出来的时间太久,边缘的地方都开始泛青。
而顾淮安始终没有开口催促,沉沉的凤眼专注地看向她,眼里再也没有其他。
姜若最后还是握住他的手,被拉着上了马车。
——
姜若本身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毕竟刺绣就是一件需要耐下性子去做的事。
可从柳如是去世之后,她便一刻都离不开人,要一直有人陪着。她好像是三四月里随着春水流动的浮萍,完全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可是她又不敢哭,稍微掉一点眼泪,身边的嬷嬷,丫鬟,亲人都会轮番来劝她,让她好好替孩子想想。
顾淮安虽然不说这些话,可她也能感觉到男人的担忧。
有一日夜里她忽然醒过来,才有了一丁点儿的动静,身边的男人忽然就开口小声问:“姜若?”
她那时不想说话,就没有回答。
男人还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坐起来,熟悉地检查她的被子是否盖好之后,又等了一会,确实没有动静之后他才重新躺了回去。
那瞬间她的鼻腔堵得慌,不要钱的醋汁往里面灌,刺激得人的眼泪瞬间就忘外面冒。
她咬紧自己的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任由眼泪没过眼眶无声地往头发里钻。
压抑的情绪不断地积攒,将她包裹地密不透风,她开始逐渐变得沉默,然后发呆。
顾淮安是第一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搜罗了一堆玩具过来,让她替孩子挑选一个出来。
“这会不会太早了,就算选出来他这么小也不会玩。”姜若问。
“不早了,大夫不是说再过上几日就要生产了。小孩子见风就开始长,很快就用得上。”
姜若突然不说话。
顾淮安也不是想给孩子选玩的,纯粹是想给她找一点事,免得她一直沉浸在负面的情绪中,“那你觉得什么玩的好,要不然我让长喜再去搜一批来。”
“不是……”她脸色变了,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臂,“我好像要生了。”
她能感觉到一股热流沿着自己的腿缓缓流下,又重复强调了一遍,“我真的要生了。”
顾淮安整个人都呆住,很快就反应过来叫来马嬷嬷,自己则是立马将姜若打横抱起,直接抱到已经准备好的产房中。
产房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且用热水煮过晾干。在府上住着的产婆在听到消息之后,就立马赶了过来,被马嬷嬷检查过换好衣服就直接进去。
产婆看着仍旧留在屋子内的安王世子,互相推了推,示意对方上前告诉世子爷出去。
可碍于世子爷的威压,谁都没能说出口。
还是离得远一点的杜夫人赶过来时,见到顾淮安还在屋子里,眉心直跳,走过去就说:“世子爷,这里有我在,你去外面等着吧。岁岁头一回生产,没那么快。”
姜若也没想到会这么疼,发丝全都被冷汗浸透,整个人虚弱地躺倒在病床上。她听了杜夫人的话,下意识抓紧顾淮安的手臂。
她不想要他离开,哪怕这并不合规矩。
顾淮安扫视一眼屋内,所有都避免和他对视都低下头去。
他认真和杜夫人说:“我做过那么多不合乎规矩的事,也不在乎这么一件两件。我就留下来吧,等在外面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我也着急。”
年轻的夫妇齐齐抬眼朝着她这个方向看过来,俞氏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棒打鸳鸯的坏人。她看着姜若抓紧男子的手,终究没有说太多,只让产婆当心些。
顾淮安第一次旁观女子生产,眼睁睁旁观着姜若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皱起一张脸,自己却怎么都做不了。
尤其是后来,姜若哭着和他说“疼”时,他就感觉有一条锋利的丝线在自己心口上来回拉扯,不一会儿就鲜血淋漓。
有那么瞬间,他都想按下时间的暂停键,拉走姜若说“不生了”,情愿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可现实就是他单膝跪在床边,试图让她抓着自己的手缓解疼痛,沉声安慰道:“孩子就快出来了,一会就不疼了。等他出来之后,我帮你好好教训他好不好?或者你亲自教训他。”
“不好,他是我的孩子。”姜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就不教训,都听你的。”
“可是我很疼。”
“那让你教训他好不好。”
顾淮安在这时候没了底线,全都顺着姜若的话去说,哪怕那些话根本就没什么逻辑。
众人心里暗暗心惊,原以为高门大户里多的是相敬如宾,实在感情没多少,妻子生产能得到消息守在产房外的都要被夸一句好男人。
安王世子手段狠辣的名声在外,且身份地位不知道要比那些普通男子高多少,此刻居然丝毫不顾及形象就在跪在女子的旁边守着。要不是亲眼所见的话,谁敢相信啊。
产婆看向姜若的眼光中有多了点别的,感叹声命好。
杜夫人只感觉到欣慰。
姜若那孩子太苦了,能找到能够真心相待的人,他们日后也能放心。
姜若全然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怎么想的,她只觉得疼,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攥着她的身体,想将她活生生撕扯开,再将里面的灵魂抽取出来。
疼到后来,她已经听不见旁边的男人在说什么。
在产婆嘈杂的鼓励声中,突然觉得肚子一轻,接着她就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
可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到睁不开眼,只有意识还在,能听见周围人欢快的恭喜声,能听到他们都在夸赞着孩子的健康。
可就在热闹的恭喜声和夸赞声中,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有了湿意。
温热的眼泪就落在手背中,男人原本沉稳醇厚的声音变得沙哑,温柔而慎重说:“岁岁,我们有孩子了。”
他后面应当还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但是她已经太累了,没听清之前就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姜若生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毕竟是安王府的下一代长孙,代表着安王府的希望。
安王在她发动的时也来了听松院,不过碍于身份,他只能守在外面。身形都没有半分的变动。
等听到里面的动静之后,他才猛然起身往起一站。
孩子很快就被抱了出来给他看。
一个在战场上喝令三军的铮铮铁汉,在看向孩子时突然变得窘迫,双手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
产婆想着要到手的喜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忙不迭贺喜道:“恭喜王爷喜添麟孙,小世子健康得很,瞧这小模样多俊朗,几乎和世子爷一模一样。”
刚出生的小孩子浑身通红皱巴巴的,也难为产婆闭着眼睛说两个人长得像。
但是安王很吃这一套,看了孩子好一会儿之后,大手一挥,“有赏都有赏,全府赏半年的月例,听松院的下人照顾世子爷夫人有功,赏一年!”
众人眼里的欢喜更真切了。
孩子很快就被抱去给奶娘喂养,安王看了几眼之后,回头就进了宫里给皇上报喜。
皇上其实对孙子辈不大在意,他又不是没有。
太子家有两位嫡出皇孙,庶出也有两个。三皇子府上虽然还没有添喜,但是比他小上一两岁的五皇子放弃那个位置之后,过起了正经皇子的快活日子,孩子生了不少。
况且姜若出身低贱,他本就极为不喜,连带着对她的孩子也反应平平。
但这是顾淮安的头一个孩子。
他听了安王的话之后,忍不住抬头问:“真的很像?”
“嗯,几乎和淮安小时候一模一样。”安王语气有几分感慨,用手比划了下,“我刚见到淮安的时候,也就这么一点点大。”
景丰帝在空旷的殿内不断踱步,反复思考着什么。安王没有出声打断他的动作,就安安静静在旁边等着。
最后他开口,沉声说:“赏!”
既然是赏,就是相当于承认姜若的身份。对于大权在握的皇帝来说,也是一种变相的示软。
这半年来,景丰帝不曾召见过顾淮安一次,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也就是外面的人猜测顾淮安失宠的原因。
安王松了一口气,带走了大批赏赐给姜若和孩子的珍宝离开皇宫,并且得到了孩子的名字。
顾云程。
云程,选自云程发轫,前程远大之意。
太子在听到父皇给顾淮安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起名时,微微失神,错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要知道,就算是他的嫡长子,也是在满月宴才得到了父皇的赐名。
况且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嫡长孙,取“云程”二字,希冀前程远大。前程还要远大到哪里去,难不成要坐上他现在的位置?
所以就是因为是顾淮安的孩子,才被父皇这么特殊对待?
父皇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偏心啊!
“殿下你何必在意,一个名字罢了。安王手中握有兵权,这些年为了皇上出生入死,就是看在安王的情面上,这些赏赐也是应该的。
且淮安先前在扬州立了功,和科罗什的和谈也争取了不少利益,这些皇上都还未给过任何赏赐,现在一起赏给孩子也是正常的。”
太子妃将茶盏扶了起来,那帕子去擦桌面上的水,宽声安慰道。
太子妃舒惜朝出身名门,爷爷曾是前朝大儒,父亲曾出任北方书院麓山书院的山长,在出身北方的官员当中很有影响力。当初皇上为了同江南世家打擂台,不断扶持北方的力量,所以注定太子妃要出身北方。
舒惜朝本人十分出色,知书达理,文采斐然,眼光和见识要比同辈男儿都出彩,这也是当初她会被指婚的缘由。嫁给太子之后,她也认认真真做好太子妃的本分,从来没有半分出格。
可太子原本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当初娶舒惜朝原本就不太情愿,这些年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好不坏。
现在听见她清冷的脸在提到顾淮安时多了几分欣赏之意,心头的火就更盛,一把将刚被扶起的茶盏扫落在地。
茶盏在地面上四分五裂,发出的巨大声响吓了太子妃一跳。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在人前温润谦和的模样,只是语气格外地冷:“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一个孩子而已,能不能养活还是另说。”
“我出去有些事,今晚便不回来了。”
丢下这句话之后,太子便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舒惜朝背部僵直,整个人都愣住。
寒风从大开的门户中吹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反应过来时她瘫软地躺在椅背上,心中升腾起恐惧来。
作为枕边人,她清楚地知道太子变了,变得越来越陌生。
皇帝若有似无的猜忌,底下弟弟的虎视眈眈以及局势的诡谲多变,让太子开始自乱阵脚,开始计较起鸡毛蒜皮的事。
可一个心性不稳的太子当真能登上高位?
倘若太子不能登上高位,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舒惜朝眼里闪现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