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棒杀
正午,九道山庄。
被吊在树上的八号已经抬不起头。
烈日下汗水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他慢慢眨眼,模模糊糊看见自己悬空的双脚擦着地面摇晃。他的影子也在摇晃,晃过地上斑斑点点的鲜血。
八号疲倦地等着下一道鞭子落到自己背上,却听见护卫离开的脚步声。
他长松口气,闭上眼,耳中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死气沉沉的安静里他渐渐觉得天旋地转,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阵阵恶心反胃。
然后八号听见一个沙哑温柔的声音:“喝水。”
八号惊讶地睁开眼。他知道正午没人会在被晒得滚烫的院里走动,可他睁眼后看见瘦小的岚站在他面前。
他干裂的嘴唇碰到冰凉的碗沿。
岚轻声道:“喝水。”
八号没有喝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她相识不过七天。
七天前,他们和另外十一个人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站在九道山庄门口。他们是庄主荣引买下的奴隶。八号畏畏缩缩地站在奴隶中,听荣引暴躁地警告他们不准和女人说话。
八号忍不住悄悄回头,瞥见人群尾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十三个奴隶中唯一一个女人。她低着头,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那时他只知道她叫十三号。
后来他和其他奴隶被赶回住处时,看见她一个人被押向厨房。他正缩在七号背后偷偷张望,护卫头领过来,命令他们每天派人去厨房拿饭。护卫头领的声音沙哑古怪,警告他们记住庄主规矩,不准和十三号说话。
八号赶紧垂下头,盯着地面。他不觉这规矩有何不妥,他早已习惯服从。
四天前,轮到八号去厨房。八号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十三号把食盒提到屋外。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十三号的模样。
十三号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束在脑后,和男奴一样的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瘦小身躯上。八号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回屋,关门。
八号在她门前愣了很久。
他艰难地从她的目光中琢磨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无奈和温柔,而后梦游似的提着食盒回到住处。此后他心里总是浮现她抬头那一刻的眼神,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反复描摹她的模样。
十三号并不漂亮,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皮肤粗糙,头发干枯凌乱,唯有一双大眼睛闪着一点柔和的光,让人知道她还是个年轻女人。
八号揽下了拿送食盒的事,这样每天有四次机会见到她。
他不能跟她说话,但只要看看她,只要她的目光望过来,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好像还只有十八岁。
一天前,十三号提出食盒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有几碗饭翻出来掉到地上。
八号下意识快步上前,他没有去管散落的碗筷,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隔着衣服抓住她手臂时,突然感到自己心跳停了一下,也感觉到她细瘦的手臂在他手中轻颤,一丝红晕浮现在她脸颊。
八号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烈心跳淹没,他呆呆地抓住十三号的手臂,呼吸急促。
好像过了很久,十三号才轻轻挣开他,蹲下来收拾碗筷,低着头:“对不起,饭洒了。”八号想回答她,但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话。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只用说“是”或者“遵命”就能活下来。八号茫然失措,心底泛起非常陌生的懊恼沮丧。
十三号把碗筷放进饭盒,抬头见他手足无措欲说还休,忽然抿嘴。八号想那应该是个笑容。
十三号轻声道:“别叫我十三号。我叫岚。”
整整一天,八号沉浸在这句话中不可自拔。他一遍遍回味她沙哑柔和的声音和隐隐一现的笑容,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在心底默默重复她的名字。
她不叫十三号,她有名字。
八号和岚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奴隶。
八号不知道那里叫什么?他自己把它称作黑屋。在黑屋里,奴隶们被隔离开,唯一学会的是服从主人。他们是工具,只需要编号,不需要名字。
八号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在岚告诉他她的名字时,他又想起来了。
这像一道细微的光亮照进黑暗,八号举着铁锹时发现自己在僵硬地微笑。结束劳作时,八号擦了把汗,狠命按按发酸的脸颊,决定第二天拿饭时也告诉岚他的名字。
因为做下这么个重大的决定,他一直处于兴奋的恍惚中。
到了今天中午,八号走到岚的门前,见岚提着食盒出来,他踌躇着鼓起万般勇气,开口道:“我叫——”
突然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八号背上。
八号带着僵硬的笑容往前扑倒,把岚吓得一愣。八号背后出现两个黑着脸的山庄护卫,其中一个拎着鞭子,揪住八号的衣领把他拖起来往前推。
八号忽然觉得深深的疲惫,只有疲惫。他垂着头往前走,不时被推得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第三次摔倒时八号偷偷回头,远远看见岚站在门口,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八号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空旷的院中有几棵枯树。八号顺从地让护卫捆住自己双腕,把自己吊在树上,然后就是似乎永无止境的鞭打。
而现在,护卫已经走了,岚站在他的面前。
瘦小的岚举着碗,对他说,喝水。
八号缓慢地眨着眼睛,心中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欣喜和恐慌。他知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在鞭子带来的漫长痛楚中一直想着岚,想着她温柔的目光。
可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却只能僵硬地笑,对她道:“你回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生硬,还有点颤抖。
岚执拗地举着碗,低声道:“喝水。”
碗沿抵着干裂的嘴唇,八号摇头,摇头,莫名的悲哀淹没欣喜,他又说了一次:“你回去。别过来。”
他缓慢地眨着眼睛,等着目送岚回去。可是岚站在烈日下不动,她手臂上还挽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碗米饭。
八号想告诉她私自给受罚的奴隶送饭也是违反规矩,但是岚的目光太坚定。他不知道一个当了奴隶的女人目光为何如此坚定。八号悲哀地望着她,微微低头,喝了一口水,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一碗水很快被喝干。
岚的神情温和了一些,她放回空碗,拿出那碗饭。八号忽然惊恐地颤抖,他直勾勾盯着岚身后,沙哑叫道:“快走!”
饭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米饭洒了一地。
一个护卫扭住岚的胳膊把她往回拖。岚没有了平时的温驯,开始沉默疯狂地挣扎。篮子落到地上,那个空碗也摔碎了。
护卫没料到她会不要命地反抗,狠狠一拳打在她脸上。岚偏过头,一侧脸颊迅速青紫肿胀。她的嘴角淌下鲜血,却一声没吭,依旧奋力撕扯挣扎。
八号眼睁睁看着,说不出一个字。捆住他的绳子被扯得咯咯直响。
响动声引来了另一个护卫。两个人一起抓住岚。岚双腿拼命蹬着地面,灰尘飞扬,她像条濒死的鱼在两人手中跳动,固执地要留在原地。
很快她的鞋子踢掉了,拉扯中衣服也被撕裂,显出一段窄窄的腰。
一个护卫索性彻底撕开她的衣服,绑住她双手。
岚沉默地看了八号一眼,八号转开目光,迎向刺眼的阳光。
天空惨白,滚烫的阳光洒下。
沉默的搏斗越来越远,岚似乎终于被制服,院落里恢复死气沉沉的安静。
八号一直仰着头,任由刺目的光线在眼缝里闪动。他不知道岚为什么突然发疯一样不愿走。他被她最后那一眼绝望刺地浑身颤抖。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萌芽,他能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那东西在他脑子里缓慢成型,然后渐渐占据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角落,像猛烈的阳光要把他烧得一干二净。
隔了片刻,八号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念头,如点燃死灰的火焰。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
八号睁大眼睛,一瞬间喘不过气。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清醒。黑屋是一道锁住他的沉重枷锁,而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他为何不挣脱。一瞬间纷乱的思绪闪过脑海,他想他可以找到时机,带岚逃离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没有人能再欺负岚,再欺负他。
八号在迷乱的激昂情绪中被放下来。他蹲在原地休息,等着因为松绑而造成的剧痛平息。随后,八号被护卫踹着站起身,又被塞了一瓶伤药。
他是奴隶,他们要他劳作而不是因为受伤倒下。
八号拖着步子往回走。此刻阳光依旧明亮,他们还没到上工的时间,奴隶们都在睡觉。
不知为何,自从逃跑的念头苏醒后,八号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个山庄似乎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山庄里除了奴隶,只住着庄主荣引和十来个护卫,没有女眷。而除了护卫头领外,八号从没听过其他护卫开口说话,他们好像都是哑巴,整日悄无声息幽灵一样游荡在山庄里,在每个阴暗的角落悄悄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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