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文/乃兮
沐王爷没有让人提前去喊。
他带着几个随从到梅三娘小院里, 很快看到黑发的年轻姑娘正低头剪着一块布上缠绕的线。
容貌明艳,垂下的眼睑在脸上落了一层阴影,纤细的发丝勾勒着脸庞轮廓。乌黑青丝与白皙肤色想衬, 唇上却饮了水似的娇嫩红艳。
在清晨日光下, 少女静默坐着神情专注,堪称是人间绝色也不为过。
她手上说是布, 但更像是一坨布,完全扭曲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面是颜色也五花八门,以青色为主, 却又染着各式各样的斑点一样的其它颜色。似乎有绿有红有黄。如同孩子打翻了作画的盘。
这世上收藏的各种精品作画以水墨为佳, 其余虽说不至于都是下品,但确实并不算寻常文人墨客喜欢的。
孩子擅画擅染布,也是,在梅家待了整整十六年。堂堂沐家郡主, 却在寻常匠籍家中活了十六年。
沐王爷视线柔和,透过梅三娘恍若窥见了当年的月娘。月娘跟着家里人走南闯北, 也擅长女红。他有一回不小心扯了衣服,想着回家就把这件扔了,月娘却会替他缝针。
月娘会笑盈盈说:“我缝得能让外人看不出一点痕迹来!哎, 我在你衣服上留个刺绣,以后不管你这衣服怎么洗,绣花一直会在。你看一眼就会想起我。好不好?”
如今人不在, 衣服确实让他此生看一眼就会想起她。想起她笑的模样, 想起她哭的模样, 想起她气恼时用拳头捶他的模样, 想起她眉飞色舞拉着他去看世间繁华的模样。
她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和贤良, 又会有当年建城月氏后裔的坚毅与自傲。
那些品性如此相冲,矛盾糅合在了同一个人身上,是如今沐王府内自上而下不论谁都无法比拟的。可惜,沐家墓在江南,月娘无名无分,连和他此生合墓都不可能。月娘活着的时候,他娘在。月娘死去后,沐家依旧有不少长辈在。
世人多说位高权重能恣意妄为,他却只感受到处处受制。有时更会无端生出恐惧,不敢轻信他人。他这一生真正敢信的,或许只有当年的月娘。
沐王爷在门口良久没动,随从主动将早膳送到了梅三娘手边。
潭梦好巧不巧,不久刚将早膳拿了过来。两份放在一起,对比很是惨烈。沐王爷的那份用精致镶嵌珠宝的木盒装着,一摆开,一层四小碟,总共三层十二道,品质好,且全是一两口能吃完的量。潭梦送来的早膳,普通木盒装着,总共就一碗粥连带着两个小菜。
梅三娘刚察觉到了潭梦送早膳,但手上没停。现在临时停一下,侧头一看,直接被震住。两个食盒加起来总共十四道菜还有一碗粥,她一天都没吃过那么多菜品:“喂猪呢吃那么多?”
白云和潭梦本来见到沐王爷来,战战兢兢的,想要行礼又被管事拦着,心底慌得不行。谁想郡主出口就是喂猪,顿时脸上扭曲起来,想笑不敢笑,痛苦极了。
三娘再转头看向周围,当然也就看到了沐王爷。
沐王爷的眼神里满是长辈对小辈的慈爱。在对上视线后,他走了两步仿佛怕惊扰到人一般停下,贴心说着:“吃过了再忙。别饿坏了。”
梅三娘用眼神打量着沐王爷。
五年不见,沐王爷头发依旧乌黑,只是脸上褶皱多了一些,看上去年老了些。年纪到了这个岁数,吃好喝好心宽之后身宽也是理所当然,腰带还挺宽。错觉下梅三娘隐隐觉得沐王爷身上有一点点周城一些长辈的憨。
好在错觉就是错觉,沐王爷下一刻便说着:“听说周元淮先生给你取了名字。回了沐家改个姓就成。沐子芝好听。往后让人称呼你为芝郡主,如何?”
梅三娘当即笑起来:“换个地方住就换个姓氏。我要是一年住三百多个地方,百家姓都不够叫的。”
她笑的同时,还能让沐王爷感受到来自少女的火气,话里剑棍夹杂,充满嘲讽和杀气。
旁人听得眼皮子直跳。沐王爷却半点不生气,陪笑着:“也是,仓促让你改姓,你肯定不乐意。你像你娘,念旧情,也固执。”
沐王爷便想了个折中的方式:“叫沐梅,梅郡主,字子芝。如何?名字的事,回头我拜访了周元淮先生,会一并和他讲。”
梅三娘微怔。当一个权贵真要俯下身子讨好别人时,真能让人意动。她此时此刻深刻明白当年她娘为何会爱上这么一个男人。而她娘察觉到一时的爱意抵挡不过权势时,才会变得如此决绝。
“……这一年内可以。”梅三娘,或者说现在该叫沐梅这么应了,“以后就算了。”她娘不会希望她留在沐王府。
一长一少见面,不管是话里还是脑中,全然都是那个已故的女子。
三娘将布往边上安全地方放着,拿起筷子当着沐王爷的面吃起来。她吃得飞快,囫囵吞枣,没品多少味就吞下去。
沐王爷在边上见她这么吃,忙喊住:“慢点慢点。别急着。”
三娘没听,填饱肚子后,朝着沐王爷轻微挑眉,再讲话也很是随性:“我平日本来就忙。突然来沐王府住,完全没准备。接下去还要学规矩,还要认识府上的人。忙上加忙,哪里有空慢点吃饭。”
她不仅说自己忙,还要刺一句沐王爷:“王爷每天无所事事?”
沐王爷第一次应对这么随性的女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反而说起自己行程:“不。每天事很多。”他环顾了一下仅一个晚上就堆满了扎染物件的小院,“你埋头做事就行,我每天要见很多人,听他们说很多事。每月要开大会和小会,隔一段时间要见驻守的将士,本地有科举考试出众者,我也要见。朝中有六部,我这里有六所。像新来的龚大人,我们一样常常见。周元淮先生要开学院一事,我一样要出面。”
三娘听着,清楚王爷也不是白当的。正事真没少干。看来这个天下没正事的只有像周子澹这类了。不上进。等她回去了,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周子澹。
瞧瞧她亲爹,人不怎么样,学着皇帝三宫六院没少招惹,正事没少做。
她便指了指门:“既然我们都忙。那往后互相不打扰最好。我染我的布,王爷关心州府每一位百姓。”相安无事一年后,她回梅家,沐王爷照旧做沐王爷。
沐王爷沉默片刻:“……子芝,你知道我希望你留在沐王府。你可以晚些学规矩,我让你母妃给你挑一门好亲事。你以沐王府郡主的身份出嫁,府上嫁妆会为你筹备好。”
三娘听着这话,突然恍然。对哦,她要是嫁人的话,肯定会出沐王府。所以说不论这一年她走还是不走,她以后都不会住在沐王府。
要是嫁快一点,一年不到就能出沐王府,想怎么回家怎么回家。
突然高兴起来。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认识的适婚青年,敷衍应付着沐王爷:“王爷说的是。”
沐王爷顿了顿,决定再多关心一下三娘:“衣服这些天让人赶工给你做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和你母妃说。她向来会持家。”
“好的王爷,王爷慢走。我这里就不留你吃午饭了。”她重新拿起布,低头再忙碌起来,浑身上下写满“送客”二字。
沐王爷即便如此还是不气。
他真起身点了头:“我这就走了。没事的时候我会来多看看你。要是你忙完了,记得多和家里人吃吃饭。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想见你。”
沐梅继续敷衍:“嗯嗯。好的。”
她只有哥哥,谢谢。
沐王爷来了又走,跟着的一群人看明白沐王爷对梅郡主的姿态,心里一一有了分寸。三娘则继续忙自己的事,很快再次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沐王妃请来的赵姑姑来到小院。就刚才那么一小会儿,沐王府上上下下通过管事已经传开。沐王爷赐郡主名沐梅,字用的是周元淮先生起的子芝。
凡是府上念过书的都知道周元淮先生。他在江南时便已经名气惊动京城,如今西来开学院,早惹得不少人想见识见识。之前周元淮先生上门拜访过沐王爷,府上所有郡主和世子都去见了人。
然而仔细算来,府里上上下下至今只有梅郡主得到了字。
这位姑姑本想着大约是个自小习字念书的闺秀,王爷和王妃话里话外都隐隐有不要太拘束梅郡主的意思,让不用她太操心。谁想到她脚步迈到小院门口,她一眼看到嫌衣服麻烦,拿身子将宽大衣袖拉到几乎小臂处系住,努力染布的梅郡主。
赵姑姑眼前一黑,忙喊着:“哎哟我的郡主哦,您怎么能衣服弄成这样呢?”
三娘的染布不能出差错,眼角余光听到响动见人朝自己狂奔,立刻开口:“白云潭梦,拦住人。”
白云潭梦意外被点了名字,脸上带着一点不安上前挡住了来人。
赵姑姑没想到区区两个小丫头也敢狐假虎威了。她老脸一板:“你们两个让开。这府上有府上的规矩。衣服穿不好,出去惹人笑话丢的可是整个沐王府的脸面!郡主,您身为府上年长的大郡主,事事关乎府上所有年轻女眷的名节。慎重啊!”
赵姑姑说着又往前想要亲手拽回这大郡主,想将人把衣服弄顺了。
赵姑姑话一出,白云顿时胆怯,有些不敢拦着人了。然而潭梦却坚定拦住赵姑姑,拼命不让人越过去。一来一往堵在那儿,差点人被赵姑姑掀翻了。
潭梦大声呵斥:“赵姑姑。我们大郡主衣服少,现下只有这套能穿。要是下回有方便的衣服,怎么也不会撩起衣服来。王爷刚来过,可都不敢随意动郡主!”
赵姑姑脚步迟疑起来。
三娘刚将点花的几个地方染了绿色,寻思着下回就能上黄色。她将布重新谨慎放到晾晒的架子上,才得空望向新冒出来的赵姑姑:“名节连坐呢?要是我随意一点,她们的名节就受损,随意多点,她们名节不就没了?那她们的名节未免太容易受损,放在战场上就是不堪一击。平时没攒多少好名声啊。”
潭梦见赵姑姑不再往前冲了,轻微缓了口气,并狠狠刮了一眼边上不靠谱的白云。
赵姑姑眉头皱得能挤死蚊子:“大郡主!我没有这个意思。是人言可畏。我们沐王府的人名声向来在外极佳,可也不能随意败坏。”
三娘恍然点了头:“那我不出去,或者出去不说我是沐王府的不就行了。”
这可太简单,太符合她心意了。
“要是见什么大人物,就说我病了。根本起不了床。左右我也不会在王府里留多久。”她提供了非常可行的方法,并从一旁取了自己让人从宅子搬到院子里的细杆。
没有棍子就是不方便,回头得让人去找两根棍子来。
她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不过呢,这位姑姑。我这儿小院子里也有小院子的规矩。凡是我在染布时,过线碰我的,要么赔钱,非百两不收。要么被我打一顿,非十棍不行。”
三娘,也就是梅郡主勾了勾唇,拿出了一如既往的脾气,用细杆敲了敲身边的小染缸:“在外要守的规矩,你可以慢慢细细和我说。麻烦归麻烦,我会听。但我小院里规矩,说一不二。姑姑听明白了吗?”
她顺带看向了白云和潭梦:“我真的会亲手打人。你们听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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