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SAVE 107
兄妹见面, 温黎插不上话,便干脆离开。
——反正就算她想说,露西娅也什么都听不见。
她飘到树冠上, 在一片枝繁叶茂的阴翳中坐在树枝上。
现在她会飞了,连带着恐高也治好了。
视野向下, 温黎能够看见一片树荫和遒劲的枝叶,横着伸展出去的树干上系着一座秋千。
光线昏暗,血月高悬。
在黯淡的天光之中,温黎依稀望见秋千上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此时的露西娅和她之前在宴会厅中见过的样子又有了些许不同。
虽然看上去还是之前见过的样子——身形苗条, 五官精致得几乎挑不出任何一处缺憾,就像是艺术馆中最完美的雕塑。
但她眼底的光晕却比起曾经黯淡了许多, 目光没什么神采地落在半空中。
仿佛真的被泥塑覆盖了全身,抽离了灵魂, 只剩一具躯壳行尸走肉。
“露西娅。”
赫尔墨的身形几乎融入夜色, 缓步靠近。
随着他的靠近, 空气里开始弥漫氤氲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墨色的神袍如流水般抖开,在微凉的风中,他在露西娅身前几步停下脚步。
直到这个时候,露西娅似乎才意识到有人靠近了她, 有点迟钝地缓慢抬起头。
“赫尔墨斯?”她眼睛明亮了一瞬,随即想到什么, 又有些闪躲地挪开视线。
劳伦斯不喜欢赫尔墨斯。
她要和劳伦斯站在同一边, 所以也不该和赫尔墨斯再亲近了。
劳伦斯如果知道的话, 一定会生气的。
露西娅避开视线接触的动作并不高明。
她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落入赫尔墨斯眼底。
他眸光微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好久不见。”
赫尔墨斯撩开衣摆半跪下.身, 丝毫不在意象征着色谷欠之神身份的神袍坠入污泥之中,目光和露西娅平齐。
这段时间以来, 他负责替劳伦斯处理那些最脏最累也最难的事情。
他的身上常年染着浓郁的血腥味,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气息也变得比从前更锐利阴冷。
这一点,赫尔墨斯是从堕天使面对他时的反应察觉到的。
在他主动放弃魔渊之主的继承权时,最初的那段时间,魔渊里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争议甚嚣尘上。
提及“赫尔墨斯”“色谷欠之神”这些字眼时,溢美之词荡然无存。
仅存的全都是各式各样不堪入目的非议。
仿佛从前的信仰憧憬都从未存在过,他甚至成了另一种典型。
每每被向着后代提及,警告不要成为未来的他。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非议渐渐消减了。
在第无数次瞥见旁人来不及收回的惊惧眼神时,赫尔墨斯明白劳伦斯最想要的已经达成。
——他再也不是魔渊中神明追随的对象。
而是一个深受厌恶,同时又怒不敢言的魔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赫尔墨斯不在乎。
“之前来找你,总是凑巧碰上你不在的时候。”他挑眉,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来你过得不错。”
露西娅眼神闪烁地避开赫尔墨斯的直视,有点心虚地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不是不巧,是她刻意在躲避赫尔墨斯。
自从成为魔渊之主之后,劳伦斯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仅如此,他像是要将曾经压抑过的那些全都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一样,丝毫不避讳对赫尔墨斯的敌意和不喜。
自从知道劳伦斯其实十分厌恶赫尔墨斯之后,露西娅便觉得心头一凉。
难道劳伦斯最近冷落她,是因为她曾经对赫尔墨斯太过友好?
她好笨,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嗯……如果很忙的话,你其实可以回去,不用经常来看我。”露西娅干笑一声婉拒。
赫尔墨斯薄唇微抿。
他沉默着注视露西娅一会,蓦地一笑:“再忙碌也不会比劳伦斯更繁忙,至少,陪伴你这个不听话的妹妹的时间还是有的。”
说着,赫尔墨斯起身绕到露西娅身后,单手虚搭在秋千上。
视野里,是露西娅比起以前看上去格外纤瘦的背影。
她脊背上的蝴蝶骨清晰地突出,甚至将神袍都顶起了一块明显的轮廓。
露西娅越来越消瘦了,显然过得并不像她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好。
赫尔墨斯眸光渐沉,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些画面。
那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
但魔渊中没有光,尽管是午后却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冰冷的风在夜色中穿行,却驱不散少女笑声中的雀跃。
“高一点高一点——”
“赫尔墨斯,你到底行不行?再高一点!”
“……”
白色发尾在空气中划过一个飘逸的弧度,容色端丽的少女一边害怕地紧紧抓住秋千扶手,一边按捺不住地扭过头看向身后。
她金色的眸底漾着明媚的笑意,比神国中永不熄灭的太阳还要耀眼。
……
赫尔墨斯轻轻用力,推了一把秋千。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但这一次,回应他的不是一串兴奋的笑声。
露西娅有点勉强地笑着。
她眼底的愉悦情绪一闪即逝,很快就被满溢的愁绪湮没。
她紧紧地抓住了秋千绳,但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秋千载着露西娅纤细的身体荡漾,一下向前,一下向后。
在秋千悠然重新落回最低点时,赫尔墨斯抬起手轻推。
他的手指很克制地没有触碰露西娅的身体,而是落在了秋千椅背上。
死寂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空气逐渐交织成一张透明的薄膜缠绕在心脏,一点点收紧。
倏地,露西娅感觉脚上一空。
她一声惊呼:“等等,赫尔墨斯!”
温黎向下一看,发现露西娅脚边掉落了一只鞋。
神袍边缘露出她一只光.裸的脚面,脚趾因为无措而微微卷曲。
赫尔墨斯垂眼看过去,一只手稳稳扣住秋千不让它继续晃动,紧接着下意识躬身去替露西娅捡起来。
但就在他倾身的瞬间,露西娅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就从秋千上跳下来。
秋千下是魔渊最凌乱脏污的土壤,里面掺杂着细小的碎石。
她赤着脚踩在地面上,雪白的脚底瞬间就被划了好几道伤口。
“嘶……”露西娅身体一歪。
但在赫尔墨斯伸手扶她之前,她便率先扶住了一边的树干。
赫尔墨斯喜怒不定地盯着露西娅。
她的身体此刻正有意朝着他反方向倾斜。
他刚准备抬起的手臂微顿,终究一言不发地重新收回去,没有多余的动作。
“露西娅,没事吧。”
“……没事的。”
像是想要强调什么,顿了顿,露西娅再次开口,“我很好。”
赫尔墨斯看着她受伤的脚。
一些暗红近墨的液体缓缓渗透了她脚下的土壤,将原本就深沉的色泽染得更加晦暗。
尴尬而沉默的气氛蔓延,露西娅有些绷不住她强作镇定的神情。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赫尔墨斯,不用担心我。”
“如果你很忙碌有别的事情做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好吗?”
赫尔墨斯抬起眼。
露西娅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无奈,又隐约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回去吧,好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赫尔墨斯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克制地闭上眼。
魔渊天光黯淡,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只能感觉到巨树在月色下隐约晃动的影子。
还有树冠上那个纤细漂亮的,只有他能够看见的少女。
她正望着他。
在那种专注而关切的目光中,露西娅的呼吸声在他耳边也变得模糊。
赫尔墨斯睁开眼睛。
“好。”他转身大步离开。
温黎立刻跟了上去。
赫尔墨斯垂眼睨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下颌线条紧紧崩成一条平直的弧度,看上去冷漠又锋利。
像是在竭力收敛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您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嘛。”她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拆穿他。
赫尔墨斯扯起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微笑:“我不开心的时候,可能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亡灵居住在我的神宫里。”
温黎:“……”
赫尔墨斯将她当成了亡灵,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她现在真的很像阿飘。
但是他这是在威胁她吧?
天啊。
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被赫尔墨斯威胁?
温黎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非常没有原则地放软了语气:“那您可一定要开心一点哦。”
赫尔墨斯依旧用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着看她。
他像是稍微起了点兴致,眉目间的阴郁散了几分,似笑非笑道:“但我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谁说的?”金发少女露出一个略显浮夸的惊愕表情。
她轻轻捂住嘴巴,“您看起来,心情实在是太好了。”
她凑到赫尔墨斯唇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噙着笑意的唇角。
赫尔墨斯皱眉,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
他将险些不受控制爆发的神术压抑下去,还未凝集的杀意散去。
经历的生死太多,攻击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更何况……
他真的不习惯和别人靠得这么近。
但少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刚才一瞬即逝的危险,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在不知情的时候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她煞有介事地指着他的唇角,语气轻快道:“您知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吗?”
赫尔墨斯理了下领口,不明白她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跳到了这里,但还是随口应了声:“什么?”
“我的愿望是当太空人。”
赫尔墨斯:“?”
金发少女声音里染上笑意,就像是看见他跳入她陷阱中那种得意的笑。
她的语气更轻盈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您上天的嘴角捡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太空人?”
“哎呀,反正就是像我现在这样,会飞会飘,能去很高地方的那种。”
像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金发少女在他眼前来回飘了好几个来回。
裙摆飞扬,在月色下朦胧而幽美。
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抹很淡的馨香。
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赫尔墨斯薄唇微抿,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眼:“所以呢?”
“……这您都听不出来吗?”
仿佛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金发少女睁大了眼睛,完全不能接受。
“意思就是,您现在笑得很开心啊!”她指了指他的唇角。
但是激动之下,她的指尖掠过他的皮肤散入虚空。
少女急得又收回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拼命地向他解释,“您看您笑得多开心。”
赫尔墨斯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唇角上扬的弧度。
比起刚才虚假而冷淡的笑意,真实了无数倍。
他立即收敛了笑意,但又觉得好笑。
——为了留在他的神宫里,她还真是用尽了心思,生怕被他赶出去。
可他分明只是玩笑。
说不上什么心思,赫尔墨斯故意沉思了一会才故作遗憾道:“很可惜,我看不见。”
金发少女脸上表情一僵。
片刻后,她眼前一亮。
“那您变一个镜子出来不就行了?这对您来说应该很简单。”
赫尔墨斯看着她一会一变的表情,刚平复下去的唇角不自觉再次勾起一抹很浅的弧度。
金发少女身上染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就像是他曾经见过神国的日光,明媚却并不灼人。
……很诱人。
但他却已经一点点沦陷在淤泥之中。
“算了,我承认,你说得对。”赫尔墨斯不再折腾她,轻笑一声道,“我很开心。”
是真话。
有她在身边这样嬉闹,他心底那些压抑已久的沉冷情绪似乎真的不知不觉散去了。
赫尔墨斯重新抬步向前走,步伐却更稳,也更慢。
——像是在特意等着谁。
金发少女愣了一下才跟上来。
她凑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试探:“所以,您不会让我离开的,对吧?”
“嗯。”
少女声线染上雀跃:“我可以继续住在您的神宫?”
“没错。”
少女开始得寸进尺:“那我可以住在您的卧室里吗?”
“我习惯了睡在您的床上,我认床,其他地方睡不惯。”
“……可以。”反正他这段时间很忙碌,不常回来。
不过,她真的需要睡在床上吗?
少女却直接打断了赫尔墨斯的疑问,十分自然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刚才那位漂亮的女神是您什么人?”温黎明知故问。
赫尔墨斯撩起眼睫,唇畔弧度隐含戏谑:“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不认识?”
认识倒是认识,但是没见过。
温黎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赫尔墨斯,露西娅终将死去的结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用更轻松的方式化解这个问题。
金发少女像蝴蝶般翩然飘向白发神明的另一边。
“我竟然不是您的初恋!”她恶狠狠地说。
拳头也捏紧了,作势要锤到他身上去。
“不守男德,渣男!小拳拳捶你胸口!”
赫尔墨斯:“……”
他没完全听明白,但也没多想。
只觉得自己很少与女人相处,不太了解她们经常使用的流行语。
这种又娇又软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撒娇,赫尔墨斯招架不住,只能赶在她又要开口之前抢先道:“是我妹妹。”
“哦。”少女表情一变,立刻就正经了起来,“原来是妹妹啊。”
她笑眯眯弯腰靠近:“关系不好?她看起来有点叛逆哦。”
赫尔墨斯没问“叛逆”是什么,只是道:“从前还不错。”
他没否认现在他和露西娅之间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
直截了当的答案最能够堵住别人过分旺盛的好奇心。
但金发少女却并没打算这样放过他。
又或者是,她对他的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
“您会伤心吗?”
她偏了偏头,补充自己刚才看到的,“被妹妹冷落的话。”
赫尔墨斯看着她,眸光淡了点。
片刻后,他忽地一笑。
“不会。”
温黎:“?”
嘴硬吧?看上去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赫尔墨斯年轻时还会口是心非啊。
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是她想错了。
赫尔墨斯的声音本就低沉磁性,带着一种摩挲般的颗粒感,听上去极其华丽。
此刻被夜风送过来,低低淡淡的。
失去了虚伪的款款深情,听上去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我不是有你了吗?”他的声音里漾着一点很淡的笑意,似是揶揄,又像是真心。
温黎有点讶然地抬眸,撞进那双迷人的金眸之中。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她身前的神明无端与她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缓慢重合。
赫尔墨斯还是那个赫尔墨斯,即使他现在根本没开窍。
他也同样拥有着情话绵绵的天赋。
温黎眨了眨眼睛,学着他的语气不解风情道:“所以呢?”
赫尔墨斯却并未转移话题,俯身欺近。
“你才是我的未婚妻。”他薄唇扬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一阵柔和的夜风吹过,吹散了短暂的沉默。
金发少女怔愣盯着倏然靠近的白发神明,向来生动的表情空白了片刻。
然后,她半透明的耳根一点一点染上薄红,在黯淡的夜色下看不真切。
“啊啊啊,你走开,突然这么正经说什么啊!”
金发少女用手捂住脸,一边抱怨着一边飘远了。
赫尔墨斯盯着她的背影,慢条斯理地重新直起身。
然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
在这次不算愉快的见面之后,赫尔墨斯真的顺着露西娅的意思,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但或许是那天夜色下的玩笑,温黎和他的关系稍微拉近了那么一点。
赫尔墨斯依旧忙碌,温黎时常好几天连他一面都见不到。
即便见到,也不过是匆匆一瞥。
赫尔墨斯不是在出门的路上,便是一身血腥气地回来。
但是赫尔墨斯却不再像起初那样无视她。
瞥见她的时候,他会抬眼挑眉朝着她勾唇微笑,偶尔也会轻轻点头。
——这吓得跟在赫尔墨斯身边看不见她的魔使一个激灵。
以为这位实力强大手段狠戾的神明,终于在这种沉重压力下陷入了疯癫。
在梦境中,温黎不需要用肢体亲密度和生命蜡烛维持生命。
她总是有一种自己在和年轻霸总谈恋爱的错觉。
老公常年在外应酬忙碌,她就只能在家里躺平看看花花草草。
哎,咸鱼贵妇的生活简直寂寞如雪。
点烟.jpg
温黎几乎已经把赫尔墨斯神土中的每一寸神土都逛了个遍。
其实在梦境之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之前每次借口离开赫尔墨斯时,她都以“去花园逛一逛”为借口。
但实际上,她总是疲于在几个老公之间周旋赶场,习惯于在压力中调节自己。
很少有这样真的属于自己、也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想的时间。
所以尽管稍微有点无聊,但温黎还是乐在其中。
偶尔她真的会在闲逛时,发现她曾经没有察觉到的美景。
有时候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有时候是一棵造型奇形怪状的树,有时候只是云层稀疏间逸出的大片月色。
巧合的是,每一次温黎发现这些小惊喜的时候,总是能碰上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大人——今天我又发现了一棵奇怪的树,距离这里不远哦。”
赫尔墨斯正解下身上厚重的神袍。
距离劳伦斯继承魔渊之主的位置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身量也比曾经更高。
肩背宽阔,腰线收窄,两条长腿包裹在款式简单的西装裤中,却蕴着极其强悍的力量感。
比起曾经锋锐更盛,却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云,而像是在污泥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利刃。
他面无表情地垂眼,修长指节在衣摆处一拧。
暗黑色的血水混杂着寒凉的露水滴滴答答坠落在他身侧的地面上。
空气中也仿佛沾染上腐朽的味道。
恶心至极。
但金发少女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风风火火地飘过来,丝毫不嫌弃地冲到他面前来。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很远我就听到你回来的动静,快和我一起去看!”
她的声音很软,就算是这样娇蛮地颐指气使,也并不让人感受到厌烦。
赫尔墨斯将神袍随手交给一旁侍立的魔使。
心里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随着她的到来和神袍的卸下而消散了。
魔使们安静地退下。
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现在?”
“当然喽。”
金发少女煞有介事道:“我可是第一个就分享给你了哦,别人我都没有说。”
那是因为别人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吧。
赫尔墨斯按了下眉心,眉眼间压抑着疲惫:“等我把身上这些血迹清理干净。”
“没关系啦,您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连长出獠牙要吸她血的样子她都见过。
金发少女丝毫不嫌弃地直接下意识就要伸手挽他的手臂。
但她却不出意外地捞了个空。
直到一个人向前飘了好几步远,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现在的她根本碰不到他。
金发少女又飘了回来,拽着裙摆上下小幅度地快速飘了飘——就像是在地面上跳了几下。
“我不管,您现在就要陪我去。”
赫尔墨斯挑起单边唇角:“我陪你去,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嘛……”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那当然是大大的有。”
……
赫尔墨斯环臂看着眼前这棵奇形怪状的树,一时沉默。
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处?”
“不好吗,难道不好吗?”
金发少女“咻”地一下飘到他身前来,做了一个张开双臂拥抱什么的姿势。
她声情并茂地朗诵道:“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大自然,明白吗?每一个人都是由自然孕育而生,当然也要回归自然。”
“赫尔墨斯大人,这可是魔渊对您的馈赠——它在您的神土上,但不在其他神明的神土上,您知道为什么吗?”
赫尔墨斯唇角一抽,直觉她又要说什么奇怪的话。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金发少女伸出一只手,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心。
赫尔墨斯:“?”什么意思。
“您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见他一脸状况外的表情,金发少女有点懊恼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屈起手指两只手一起比了一个爱心。
“这下总能看出来了?”
赫尔墨斯漫不经心扫一眼少女笑意盈盈比出来的姿势,又瞥一眼不远处那棵古怪的树。
“看出来了。”
金发少女脸上表情一喜,鸢尾色的眼睛眨动几下,像是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然后,她就听见他慢悠悠地说:“你和树看上去差不多。”
温黎:“……?”
“这不是重点!”金发少女用力甩开手,赌气一般飘远了。
可是下一秒她就又飘了回来,自暴自弃道,“算了,也勉强算是重点。”
她直接飘到赫尔墨斯身边,指了一下他的左胸,然后又比了一个爱心:“这是爱心啊赫尔墨斯大人!”
赫尔墨斯垂眼看她指尖捏出来的那个小爱心,喉间逸出一声散漫的音节,示意他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这棵树只出现在您的神土上。”
金发少女又伸出另一只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然后把两只手缓慢合拢,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她笑意柔和:“当然是因为——”
“您有我呀。”
夜风吹乱少女的金发,在空气中凌乱地飞舞,时而落在她圆润的肩头,时而飞扬向后。
她的眼眸明亮,仿佛映着星辰。
此刻却只注视着他。
赫尔墨斯突然感觉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
呼吸一乱,就像是突然被自己呛到了,他咳了一声挪开视线。
赫尔墨斯随意扯了一根草叼在唇边,像是想要借着这种动作掩饰压抑什么。
他的反应平淡,少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半个字,有点不悦地放下比心的手。
“您喜欢吗?”她主动问。
赫尔墨斯实话实说:“一般。”
他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白发神明唇边咬着一根草靠在树边,话音有点含混不清,像是被夜风揉碎的层云。
金发少女却像是经历了毁天灭地的打击一般,幽怨地看着他。
“不喜欢?”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装都不能装一下吗?您这样说真的会很伤害我的心。”
在白发神明唇边规律颤动的草突然停了下来。
赫尔墨斯单手把草抽出来,抬眼看着金发少女脸上不加掩饰的失落受伤。
他薄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像是在斟酌措辞。
色泽清浅的金眸也漾起几分正色。
“这个大自然对于我神土的馈赠,挺有新意。”
赫尔墨斯视线在她身上不带什么情谷欠地扫一遍,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可以继续说下去的优点。
“还有你的那些和树一样的动作。”顿了顿,“很厉害。”
温黎:“……”
这到底是什么直男夸人现场。
她如果犯了罪可以让法律惩罚她,而不是把她扔在这里听直男版爱马仕老公表扬她。
不知道是赫尔墨斯先被尬死,还是她先承受不住。
温黎选择放过彼此。
“既然不是很喜欢,您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到这里来?”她支着下巴坐在赫尔墨斯身侧的树枝上,轻声问。
“因为你喜欢。”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看她。
他的语调懒懒的,仿佛这么做不过是理所应当,“我不想让你的任何期待落空。”
温黎一怔。
“这不是对待未婚妻,应该做的吗?”
金发少女神情怔忪,赫尔墨斯皱眉,语气稍有些怪异。
难道他未来对她并不好?
才会让她连这点他本应该做的事情,都感受到受宠若惊。
但那些情绪在金发少女的脸上只是一瞬而过。
她很快就又眯起眼睛笑起来,有点狡黠地说:“那作为您最心爱的未婚妻,我也来关心关心您吧。”
金发少女清了清嗓子,右手握起拳头放在唇边:“为了成全自己的妹妹露西娅,您选择将魔渊之主的位置拱手让人。然而露西娅却在这些年中,与您越来越疏远。”
“关于这件事,您后悔过吗?”
说完这句话,她将右拳挪到了赫尔墨斯唇边。
“……”赫尔墨斯垂眼看着她的手,不知道她又在折腾什么。
后悔吗?
赫尔墨斯很明白,其实他完全可以在那一天打败劳伦斯,然后坐上魔渊之主的位置。
在这之后,他可以利用权势要求劳伦斯照顾露西娅,哪怕是让他娶她做神后都不是问题。
就像是劳伦斯现在对待他这样。
但感情是难以勉强的。
赫尔墨斯了解劳伦斯。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露西娅在劳伦斯眼底便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最珍爱的对象。
——而是永远难以磨灭的屈辱。
赫尔墨斯想象不到劳伦斯会怎么对待她。
但可笑的是,即使他为了露西娅让步,劳伦斯也似乎并未将她当作桂冠。
劳伦斯对露西娅,也并未珍惜。
横竖不过是绝望和渺茫之间的赌博罢了。
魔渊之主的位置赫尔墨斯并不在意,所以不介意用它来为他唯一的妹妹增加筹码。
可惜他们都输得彻底。
良久,赫尔墨斯扯起唇角:“不后悔。”
“好的,谢谢赫尔墨斯大人的回答。”
金发少女将拳头收回去,用一种公式化的语气接着说,“接下来让我们进行第二个问题。”
“这些年工作压力大,您的上司劳伦斯大人为您安排了很多不合理的工作。对此,您愤怒过吗?”
“没有。”
“那这些年,您累不累呢?”
金发少女真诚道,“就算是神明也是会累,也是会受伤的吧。”
“刚才我看到您神袍上的血迹……您受过伤吗?”
赫尔墨斯眸光微怔,没有立刻回应。
累不累,会不会受伤。
这种问题,自他诞生以来,就从未听见别人对他说出口。
在魔渊之主的争斗中失利,曾经追随他的神明不甘过。
但随着他不作任何反抗,这么多年以来,大多早已失望而去。
现在的魔渊中,只有人关注他是否能够在这种高强度的生死危机之中存活下来,或者等着看他日渐沉沦之后最终的失败。
但却从未有人关心过他。
赫尔墨斯垂眼,视线落在掌心干涸的血痕。
那是他刚才拂落神袍上血迹时沾染的痕迹。
尽管接触只是短短一瞬。
但这个痕迹却伴随他长久。
他忽地一笑:“当然会啊。”
赫尔墨斯突然有点好奇,如果他这样说,金发少女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抚上心口,半真半假笑着道,“这里的伤还没好,你要看吗?”
上个月那里受了一点伤,虽然看上去吓人,但不会伤及要害。
赫尔墨斯向来能够忍耐痛楚,他平时也忙碌,根本没有时间感受疼痛。
更何况直到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了八成,更不算痛。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这样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抚过伤口的时候。
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隐痛。
赫尔墨斯唇角笑意微顿。
金发少女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状还以为是伤势严重,连忙扑了上来。
“当然了!让我看看!”
她伸手直接要扯赫尔墨斯的衣领,然而她什么都碰不到。
少女急得飘远了点,围着他飞了好几圈,像是在认真辨认他身上有没有明显的伤口。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但是眼神却极具存在感。
被这样专注的眼神注视着,赫尔墨斯突然感觉有点不习惯。
原本想逗弄她,反而把自己逗了进去。
他破天荒感受到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力感。
“逗你的。”
赫尔墨斯收回按在伤口处的手,可那阵隐痛却愈发清晰起来。
他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轻笑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上当了。”
金发少女的动作猝然一顿。
“骗我的?”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下一瞬,她就迅速飘到赫尔墨斯身前,握拳作势要用力打他。
“竟敢骗我,那我就让您的谎话变成现实——吃我一拳!”
赫尔墨斯没反抗,就这样顺势靠在树上,任她动作。
这画面其实看上去有点诡异,面容英俊深邃的神明身前飘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金发少女。
甚至因为过分激动而距离太近,她的许多部位和神明重叠在一起。
虚虚实实,化作光点散在空中又凝集。
折腾了半天,金发少女才发泄得差不多,回想起来其实她根本就打不到他,不过是白费力气。
她动作突然一停。
耳畔是少女轻轻的呼吸声,赫尔墨斯意识到这漫无目的的单方面殴打终于走向尽头,半阖着的眼眸缓慢睁开。
四目相对。
夜风拂过,微凉的温度带走胸口处绵延的隐痛。
但却有什么更加热烈的情绪无声地蔓延。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彼此的睫毛都清晰分明。
赫尔墨斯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他未婚妻的少女。
她的皮肤很白,在月色下显得更通透,五官精致得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像是画中最具有艺术性和完美比例的神女。
金色的发丝飞扬着,或许是刚才一番运动太剧烈,脸上还泛着尚未消退的红晕。
“抱歉。”
在漫长的沉默,和悄然氤氲开来的暧昧之中,赫尔墨斯冷不丁开口。
“啊?”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突然会说这个,金发少女脸上浮现起一种茫然。
赫尔墨斯注视着她。
他微挑起眉梢:“骗了你。”
“哦……这没什么的,不用这么正式的道歉。”
反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啦。
耳根突然有点热,可能是距离太近了。
金发少女向后飘了飘,伸出一只手在脸颊处扇风,一边稍微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
“最近……露西娅还好吗?”
“怎么突然提到她。”
赫尔墨斯的声线天生带着一点略微的低哑,这样不经意吐出的字眼更显得勾人。
“她不是您的妹妹吗?”金发少女在这样的声线里沉溺了一瞬。
又像是被戳穿了转移话题的心思,语调提高了点,“我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吧。”
“距离咱们上次见到她,过去多久了?”
赫尔墨斯随意道:“一百年。”
“这么久?!”金发少女睁大眼睛,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您怎么不去看看她?”
赫尔墨斯撩起眼睫:“她不想见到我。”
“唔……也许她想,只是有苦衷呢?”
金发少女想了想,补充道,“不管怎么样,您都是她的兄长呀。”
赫尔墨斯没说话。
露西娅的态度已经不需要更清晰。
他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不过是负担。
那他又何必去打扰。
但金发少女却依旧在他耳边说话。
“听说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她现在这么孤独,心里一定最想要得到您的安慰了吧?”
“真的不去看看她吗?”
“……”
赫尔墨斯揉着额角忍无可忍地开口:“真的这么关心的话,你可以自己去。”
被拆穿了小心思,金发少女却一点都不心虚,反而一口应了下来。
她理直气壮道:“可是我不认路呀。”
“您陪我一起去吧?”
……
温黎已经掌握住了赫尔墨斯的命门。
虽然现在的他不复未来那样体贴周到,但是不变的是,他似乎依旧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但温黎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露西娅的时候,那个鲜活漂亮的神明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
神宫天花板上垂落无数飘逸的纱幔,如云如烟,如梦似幻。
赫尔墨斯走在前面,温黎不远不近地飘在他身后。
透过纱幔朦胧的缝隙,她看见一张桌面。
桌子上正对着她的方向摆着一面镜子,镜子旁是许多被开启正在使用的化妆品。
镜子里倒映出一只纯白色的毛绒玩偶,还有露西娅熟悉又陌生的脸。
温黎盯着镜子里露西娅的侧脸,愕然一怔。
露西娅从前分明是素净的。
虽然性情开朗活泼,但她的五官却极其清丽明艳。
是压根不需要装扮,就能够一眼吸引所有人注意的美人。
可是现在,温黎甚至不敢将镜子里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和从前那个少女联系在一起。
“赫尔墨斯,是你啊。”
露西娅只随意抬起眼从镜中和赫尔墨斯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她右手里拿着一枚粉扑,正在将惨白得像是面粉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往脸上抹。
她的脸上已经被不知道涂抹了多少层,原本通透白皙的肤色被遮了个彻底,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青白诡异。
赫尔墨斯站在露西娅身后。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见露西娅,但无奈被温黎缠得太紧,只能半推半就地陪着她来。
可看见这样的露西娅之后,他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一缩。
那张深邃立体的脸上,脸色也一点点冷下来。
赫尔墨斯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身影。
露西娅饱满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稍微有些凹陷下去,原本并不算高的颧骨在消瘦的衬托下显得稍微有点突兀。
从前的甜美靓丽荡然无存,甚至平白多了点刻薄的气质。
她原本圆润的眼型也被眼影刻意修饰地妩媚上挑,可眼神却死气沉沉的。
看上去不仅不动人,反倒有些不伦不类。
赫尔墨斯沉默地凝视着露西娅,可她却只是在开始随口与他打了一声招呼,随后就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般我行我素。
在眼看着她周而复始地把这种惨白的颜色一遍遍在脸上涂抹的时候,赫尔墨斯忍不住皱眉拦住她的动作。
“你想被它闷死吗?”
他劈手夺过露西娅手中的粉扑。
赫尔墨斯的动作幅度太大,细腻的从粉扑上抖落下来,四散在空气里无处遁形。
露西娅一直很安静。
她当作赫尔墨斯不存在,没有理会他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但就在这一刻,她猛然抬眸。
“还给我!”
露西娅“腾”地一声站起来,将赫尔墨斯手中的粉扑一把抢了回来。
然后她重新坐回镜子前,狠狠地、用力地将粉扑按回盒子里。
指尖捏紧了粉扑的背部,手腕左右翻转着,恨不得将一盒粉都沾在上面。
“最后一次和劳伦斯见面时,他冷淡了不少,说我没有从前那么漂亮了。”
“这些年,他不愿意多来看我,一定是因为我不够美丽吧。”
一边这么做,她一边专注地凝视着那个盒子。
就像是在看什么能够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救命稻草。
“这是我听魔渊中最擅长保养的女神说好用的东西。”
露西娅把粉扑从盒子里拿出来。
面粉一样的在粉扑上结了厚厚一层,几乎把绒毛全都覆盖了。
簌簌往下掉,滑落在她的手腕上,神袍上,桌面上。
露西娅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她再一次平静下来,对着镜子专心地把粉扑压上脸颊。
一个格外突兀的白色圆形痕迹登时印在她凹陷的脸颊上,看起来格外古怪。
“只要使用了它,劳伦斯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赫尔墨斯感觉头痛。
他的确预料到放纵露西娅继续像之前那样下去,可能会让她变得和从前的自己越来越不同。
但无论他如何去想,也想不到她竟然能变成现在这判若两人的模样。
赫尔墨斯不再继续做任何会刺激到露西娅的举动。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克制,才忍耐着没有再次制止露西娅的动作。
金发少女似乎有点担忧,无声地飘下来靠在他身边。
她伸出手,隔着虚空覆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尽管触碰不到,却像是有一种力量无声地被传递过来。
赫尔墨斯缓声开口,语气没什么起伏:“露西娅。”
“如果我现在杀了劳伦斯,你会杀了我吗。”
露西娅没有看他,她依旧专注地往脸上压着粉扑。
惨白的涂满了她整张脸,像泥塑一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哪怕是微微眨一下眼睛,仿佛都有无数掉落下来。
“当然会。”露西娅头也不抬地说,“凡是伤害劳伦斯的,我都会替他解决掉。”
“——这样,他就会多喜欢我一点了吧。”
“不过赫尔墨斯,你不会真的这么做的,对吗?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也一同杀了我吗?”
露西娅突然抬起眼,用一种麻木而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我一直很感谢你当时的选择,但是你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了吗?”
“劳伦斯现在冷落我,你明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视而不见。”
她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噗”地一声把粉扑扔在桌子上。
露西娅转过身抬起手就朝着赫尔墨斯侧脸打过去,一边大声质问。
“为什么不帮我?赫尔墨斯?”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从小不就是我们中最优秀的那个吗?”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管我?!”
露西娅甚至没有使用神术,只是杂乱无章地伸手打过来。
赫尔墨斯轻而易举地一把将露西娅挣扎的手腕攥在掌心,止住她的动作。
“你疯了吗,露西娅。”他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
“是你——是你疯了,赫尔墨斯!”
“你真的以为你能够做魔渊之主吗?劳伦斯才是真正能够主宰魔渊的神明,无论有没有我的存在,你都不配……”
“你根本就比不上劳伦斯,劳伦斯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露西娅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尖利。
赫尔墨斯眉宇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错了,全错了!凭什么这么说?”
金发少女一脸不悦,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
“赫尔墨斯大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神明,什么劳伦斯,是劳伦斯比不上赫尔墨斯大人才对。”
“……”
两道女声隔空交流着,一左一右充斥在他的耳廓里。
赫尔墨斯觉得更头痛了。
“好了,住口。”
赫尔墨斯只睨了越战越勇的金发少女一眼,便脸色沉凝地看向露西娅。
对于露西娅的话,他并不生气。
只是有些失望,还有些可惜。
他很清楚,记忆中那个露西娅说不出这些话。
可劳伦斯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
像是有什么突然尘埃落定,赫尔墨斯冷淡道:“你还不明白?”
露西娅茫然地看着他。
赫尔墨斯平静地回视她。
“劳伦斯当年对你示好,不过是为了逼迫我让出这个位置。”
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带着一点剥开血肉的残忍。
露西娅开始挣扎,但赫尔墨斯却没有松开手。
赫尔墨斯一早就知道,在他放弃与否的两个选择之间,是露西娅走到这一天的期限。
这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而他能做的,只有延缓。
赫尔墨斯声线平稳,像是要将这些话穿透无数道屏障直接塞进她的脑子里。
“你现在对劳伦斯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所以,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话音微顿,赫尔墨斯的声线压下来。
他吐出几个字,语气冰冷,“我替你杀了他。”
随着他话音落地,露西娅前所未有地剧烈挣扎起来。
她疯了一样甩开赫尔墨斯的桎梏,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耳朵。
紧接着,又开始用指甲抓挠脸颊的皮肤、头皮,甚至扯下来了好几缕头发。
“啊——”她尖叫起来,“你闭嘴,你给我滚出去!啊——”
就好像尖叫的分贝如果足够高,就可以堵住赫尔墨斯的话,让她再也听不见那些伤人的真话。
露西娅感觉自己像是落了水即将溺亡的失足者,下一秒就要被看不见的巨浪吞没。
她像是寻找浮木一样,颤抖着手在桌面上摩挲,动作间拂落桌面上的化妆品和镜子。
镜子从桌面上掉下来,“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装着的盒子滚落在地上,咕噜噜一直滚向远方,拖拽出一地狼藉的白色粉痕。
露西娅终于抓住了什么。
她指尖用力捏紧了毛绒玩偶,然后发狂般用力撕扯起来,像是要把什么污秽的东西从它的身体里抠出来。
赫尔墨斯的脸色很难看。
温黎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她的印象里,赫尔墨斯永远都是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
他的唇角永远漾着深情的笑意,眉眼懒散而深邃,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烦心事被他放在心里。
毛绒玩偶的四肢被扯得乱七八糟,填充物都从缝隙里漏出来。
温黎看着镜子里颇有几分恐怖片感觉的诡异场面。
片刻后,看向赫尔墨斯。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彻整个空间。
露西娅似乎没有预料到此刻发生的事情,又像是被打得懵了。
她维持着一个偏头的动作良久,才慢吞吞地伸手摸了摸火辣辣刺痛的脸颊。
“啪嗒”一声,毛绒玩偶从她指尖掉落下来,坠在地面上,彻底散架了。
露西娅抬起头,好像稍微清醒了一点,喃喃道:“赫尔墨斯……”
“就算是为了劳伦斯,我也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可以不杀他。”
赫尔墨斯眸光一片冰凉,“但如果下一次,你还像今天这样让我失望的话——”
顿了顿,在露西娅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开口:
“无论你会做什么,我都一定亲手杀了他。”
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只不过理性地通知她。
露西娅一愣。
赫尔墨斯没再理会她的反应,也不管她是否会再次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发疯,转身就走。
温黎也顾不上刚被打了响亮一个耳光的露西娅,直接追了上去。
“别生气,别生气嘛赫尔墨斯大人。”
“兄妹怎么会有隔夜仇呢?我觉得其实刚才露西娅已经冷静了一点,你们还可以再聊聊的。”
“算了,她的谩骂太尖锐了,我都听不下去——您生气也是正常的!”
“怪我不该拉着您来看露西娅的……”
赫尔墨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眉眼冰冷,下颌紧绷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但是紧咬的牙关还是暴露出他的挣扎。
直到金发少女说到最后一句话,赫尔墨斯猛然停下脚步。
“不怪你。”他抬眼,眸光凉薄,“我反而该谢你。”
“有些事,总该去面对的。”
……
露西娅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
她没能达到赫尔墨斯最后的期望。
在和赫尔墨斯最后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似乎认清了事实。
她不再徒劳无功地期待劳伦斯会回来看她,彻底闭门谢客,没过多久就彻底疯了。
平时,露西娅喜欢坐在神宫树下的秋千上,安安静静的,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手里一直抱着一个打满了补丁、看起来丑巴巴的玩偶。
但有的时候,她又会突然间疯狂起来。
分明在清醒的时候,露西娅并不是什么极具攻击性的神明。
但莫名的在她陷入疯狂的时候,攻击性却极其的强,需要同时很多人才能勉强把她压制住。
紧接着,在很漫长的时间里,这种偏僻幽静的神宫里,会久久回荡着属于她凄厉而绝望的尖叫声。
“劳伦斯在哪?劳伦斯为什么还没有来看我?他说好了今天陪我的!”
“是不是你们,你们一定是把劳伦斯藏起来了,对不对?”
“你们把劳伦斯藏在哪里了?!!”
“劳伦斯……我的劳伦斯……劳伦斯他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
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定格在露西娅被束缚的床边。
“安静点,露西娅。”
来人声线低沉华丽,语气很淡,“是我。”
露西娅恍然从凌乱的发丝间抬起眼。
露西娅陷入疯狂已是事实。
更何况,她一早就已经被魔渊之主厌弃,魔渊中现在并没有女仆或者魔使想要留在她身边服侍她。
神宫里光线黯淡,只有不远处的墙面上幽幽点燃的半截人鱼膏。
——那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劳伦斯还愿意花心思精力哄着她时专门送给她的。
他当时说,这是只有魔渊之主能够享用的东西。
整个魔渊,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使用人鱼膏。
唯独她。
他慷慨地赋予她这种权利。
人鱼膏幽然的火光从后方映过来,床边的人逆着光,身影更显得高大而挺拔。
一道朦胧的阴影笼罩下来,也模糊了他的面容。
露西娅只能看到他那一头熟悉的白发,还有一双迷人的金色眼眸。
她的脸上先是浮现出痴迷和埋怨。
随即,像是突然看清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不,你不是他。”
露西娅美丽却憔悴得甚至有些脱相了的脸上露出怨毒的神色,她再一次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们都在骗我,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神开始失焦,虚虚地落在床柱上。
“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
她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一声高一声低,语气时而亢奋时而含混。
这一次,赫尔墨斯什么也没有说。
他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负手站在床边,冰冷而审视的目光锁定露西娅。
赫尔墨斯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露西娅。”
他转身离开的步子很大,步速也很快,掀起一阵气流吹动他厚重的神袍衣摆。
就算她忘记了也好。
他可是早已经将那个约定鲜血淋漓地刻在了骨髓里。
赫尔墨斯撩起衣摆一脚踹开魔渊之主神宫的大门,目不斜视地向内走。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过冷凝,又或许是他周身压抑的杀意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都登时降了几度。
来者不善,门前和走廊侍立的魔使不约而同地动了。
他们没有开口,但却极其默契地举起腰间的巨镰,对准一步一步靠近的那道身影,逐渐将他包围。
“好久不见,赫尔墨斯。”
劳伦斯坐在高台拢合的神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悠闲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者心虚的神色,大大方方,十分坦然。
“我大概猜得到,你是为了露西娅来的?”
赫尔墨斯反而笑了:“这时候的你,倒是比平时都聪明不少。”
劳伦斯脸色一冷。
他已经做了魔渊之主上百年,平时身边的人对他全都恭敬有加,俯首帖耳,恭顺服从。
这种难听刺耳的话,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了。
非常不习惯。
也非常破坏他的好心情。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劳伦斯冷笑一声,收起了先前那副虚伪的神情。
毫不掩饰的恶意从他眸底流淌出来,“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你自己。”
“这是已经注定了的结局。赫尔墨斯,你这样懦弱的性格,注定是个愚蠢的失败者。”
与此同时,劳伦斯凉薄地一摆手。
围拢着赫尔墨斯的魔使们开始缩小包围的范围。
“赫尔墨斯大人,很抱歉。”
一名魔使公式化地说,“这是魔渊之主的意思,所以即便是您,我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赫尔墨斯扬了下眉,不置可否地点头:“随便。”
真是久违的语气啊。
令人厌恶的语气。
劳伦斯听见赫尔墨斯这种云淡风轻的口吻就觉得恶心。
他皱着眉冷眼扫向魔使:“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杀了他。”
留着赫尔墨斯这么久,已经算是他作为长兄仁至义尽了。
这些年,他对赫尔墨斯的折辱也已经足够了。
可无论他用怎样恶劣的态度交给赫尔墨斯怎样恶心的事务,赫尔墨斯都从不反抗。
猎物并不贡献挣扎的表演。
这样的无趣折辱,又有什么意思呢。
劳伦斯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从手边的桌面上端起一杯酒悠闲地抿了一口。
所以,赫尔墨斯也是时候该消失了。
无数冰冷的利刃对准他的咽喉,赫尔墨斯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密不透风的巨镰,不仅并未后退,反而主动上前。
锐利的刀剑几乎逼上面门,赫尔墨斯却笑了。
他懒懒伸出一只手屈指弹了下巨镰的刀刃:“那就动手吧。”
与此同时,直面着他的魔使突然感觉到一种可怖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并不那么直接,但却源源不断、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梦魇,比任何一种直接挤压他灵魂的威压还要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就连这世上最邪恶的事物,也不由得为止震颤。
在这种压迫感下,魔使下意识动手。
巨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裹挟着一种森冷阴寒的气息,瞬息间直取赫尔墨斯近在咫尺的咽喉。
刀锋卷集着气流,拂动赫尔墨斯的白色碎发。
他额间的的金坠开始剧烈地摇曳起来,赫尔墨斯缓缓撩起眼睫。
喀拉喀拉——
那道堪堪划破赫尔墨斯咽喉的刀刃猝然凝滞在半空中。
魔使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掩住他的表情。
但面具边缘的脖颈处已经青筋毕露。
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巨镰就像是被冻结在了半空中。
触上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巨大的牵引力将它固定在原处,丝毫无法挪动。
而赫尔墨斯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想杀我,这么简单可做不到。”
他从鼻腔里逸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尖向上漫不经心一点。
轰——
随着一声几乎掀翻房顶的轰然巨响,魔使整个人连着巨镰一同被掀得倒飞而出。
就像是被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提起来,然后在指尖一寸寸碾碎。
“啊——”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但猝然而止。
良久,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片薄如蝉翼的黑色薄片幽幽从上而下飘落下来。
所有的视线都凝集在那片突兀的薄片上。
那是什么?
在看清那张薄片的具体模样时,所有人的呼吸都赫然一僵。
——那分明就是上一秒消失的魔使。
他脸上的面具在不知名的压力下碎裂,露出一张布满了惊惧、痛苦和绝望的脸。
他似乎在临死前经历了非常恐怖的事情,整个身体都被挤压成平面,连内脏都没有吐出来,被那种绝对的力量一同在瞬息间碾压。
赫尔墨斯抬眸对上劳伦斯冷酷的眼神。
“一定要做的这么麻烦?”
他眼底最后一点柔和的温情也褪尽了,薄唇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又打算拉多少人为你陪葬。”
劳伦斯阴沉着脸和他对视。
身为魔渊之主,能够在他身边守卫的魔使,在魔渊中的实力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在赫尔墨斯手里,他们甚至连还击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劳伦斯的眼神渐渐染上阴戾。
早知道,他就不该把那些九死一生的事情交给赫尔墨斯去做。
赫尔墨斯倒是没死。
但是他的神力竟然在这种生死磋磨间,比曾经还要让他觉得可怕。
分明自己这么多年拥有着独属于魔渊之主的身份,几乎占据了魔渊所有最顶尖的资源。
可他竟然还是比不过区区一个赫尔墨斯。
该死,为什么赫尔墨斯还活着?!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噩梦一样的名字!
四目相对,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良久,劳伦斯摆了摆手:“都滚出去。”
一旁噤若寒蝉的魔使们就像是得到了赦免令,在劳伦斯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便迅速闪身离开。
空气里只留下巨镰碰撞的金属声,还有一串急速远去的脚步声。
“所以呢,你想杀了我?”
神殿中只剩下一站一坐两道身影,劳伦斯嘲弄地说,“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应该明白,我如果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伤心的。”
说着,他从神袍中探出一只手,指节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意有所指地微笑。
“如果她再有任何程度的恶化,那么,这可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赫尔墨斯。”
金影在赫尔墨斯身后凝成实质性的漩涡,神殿中的一切都在颤抖中悬浮起来。
“无所谓。”他转了转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我宁可她恨我。”
下一瞬,他掀起眼皮。
漫天金影裹挟着沉重的压力朝着神座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台阶尽碎,就像是被沉重的齿轮碾压过一样碎裂成齑粉。
劳伦斯眼底掠过浓郁的杀意。
神力凝集在他的掌心,强烈的神光涌现出来,浮动他象征着魔渊之主的神袍。
就在两道神力即将轰然相撞时,一道纤细的身影闪过,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神力碰撞的正中心。
“不要!赫尔墨斯。”
露西娅来得很匆忙,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束缚过拉扯的红痕。
她终于没有再在脸上涂抹那些吓人的妆容。
闪烁的神光映在她清减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她的皮肤被衬得通透得近乎透明。
露西娅张开双臂,将劳伦斯牢牢护在身后。
她似乎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定定地看着赫尔墨斯,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口中只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准,不准……”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僵硬。
强悍无匹的神力贯穿了她的身体。
劳伦斯没有丝毫保留,仿佛挡在他面前的不是露西娅,而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他唇角扬起阴狠的弧度。
这道攻击,他对准了赫尔墨斯的心脏。
一切发生得太快,赫尔墨斯那双色泽清浅的金瞳轻轻眯起。
像是不悦,又像是早已看透劳伦斯会做出的选择。
引力在他身前形成沉重的压力,紧接着摩西分海般朝着他身侧散开,将那道瞬息而至的神术狠狠撕裂。
风吹动赫尔墨斯的神袍。
他看着露西娅身上被洞穿的伤口,暗红近墨的液体在那里缓缓弥漫开。
那是属于邪神的血液的颜色,生来就是这样污浊。
他目光顿了顿,薄唇微抿,又看向露西娅身后面沉如水的劳伦斯。
“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地面在震动,站在通往神座阶梯上的赫尔墨斯抬起头。
“我也说过。”他声音压着戾气,“如果你辜负露西娅,我会杀了你。”
下一瞬,在昏暗的神殿中,数不清的金影如瀑般倾轧而下,凝集成无数把锐利的冷刃。
金刃裹挟着沉重的引力和滔天杀意,小心地绕开露西娅,朝着劳伦斯呼啸而去。
“赫尔墨斯……”
一道很轻的女声在这时响起。
在剧烈的轰鸣声和碰撞声中,这声音实在轻得太过微不足道。
那些凶狠的金刃却猛地凝滞住了。
露西娅松了口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瘫软。
她太痛了,而且好累,有点坚持不住了。
但……劳伦斯没有事就好。
露西娅艰难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后扭头,视线万分眷恋地落在那个白发神明身上。
他们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久到她都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久到劳伦斯在她脑海中的面容都开始模糊。
可与此同时,年少时那些早已被淡忘的一幕幕却在脑海中闪回,无限清晰。
露西娅看见劳伦斯俊美却冷漠的脸,他只会在看向她的时候流露出片刻的温柔。
他会抚摸她的头发,力道很轻,会照顾她的每一个情绪,会满足她的每一个哪怕微不足道的愿望,会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带给她惊喜和礼物……
劳伦斯对她是特别的。
他说过会娶她做神后的。
为什么……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一定是太忙碌了。
劳伦斯说得对,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不该对他闹脾气,让他更辛苦。
“劳伦斯……”她知道错了。
以后,她会很乖的。
露西娅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勉强勾动指尖。
她跌落在阶梯上,手指落在劳伦斯神袍的衣摆上。
劳伦斯脸色冷淡地瞥她一眼,便毫不关心地挪开视线。
他没有丝毫掩饰自己情绪的打算,讥诮地看向赫尔墨斯。
“还要继续吗?”
赫尔墨斯没有看他。
他盯着露西娅软倒的身体。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简直像是死去了。
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她的身体依旧严严实实地挡在劳伦斯前面。
在他对立的位置。
多凄美。
他简直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温黎一直远远躲在角落里。
神明之间的战斗太危险,就算她只是一个阿飘,也不敢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靠近。
一切都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
她上一秒还在欣赏这堪比好莱坞电影特效的战斗画面,下一秒就看见露西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
然后重伤倒在地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情况突然变得有点复杂。
温黎壮着胆子飘到赫尔墨斯身边。
金色的幽光消失了,被它的主人压抑在掌心,逐渐黯淡了光泽。
赫尔墨斯挪开视线,抬眸看向她。
温黎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眼神。
她抿了下唇角,第一次没有对着梦境中的赫尔墨斯说出什么俏皮话。
“我们走吧,赫尔墨斯大人。”
温黎能够多少体会到赫尔墨斯内心的挣扎。
只要露西娅还存在一天,只要他还在意她一天,只要她还在意劳伦斯一天。
他们之间就永远深陷在此刻的泥淖之中。
其实在恋爱脑姐妹吵架的时候劝分真的很不明智,因为很容易在他们和好之后被两个人一起恨上。
这一点温黎深有感触。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臂轻轻用掌心碰了一下赫尔墨斯的白发。
他的头发很短,硬挺立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弯折半分。
温黎碰不到他,动作只是一触即离。
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回家咯赫尔墨斯大人,您心爱的未婚妻飞得累了,要回房间躺在床上睡觉才能好。”
赫尔墨斯垂眸凝视着自己掌心幽微的神光,倏地笑了。
“那就回去。”
“那我还要您给我唱摇篮曲才能睡着哦。”金发少女趁机得寸进尺地提要求。
“我不会唱。”
“您可以学呀。怎么样,答不答应?”
“……行。”
“嗯……我还要您保证,从今以后我都是您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女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女人能够伤您的心才能安心地做美梦。”
这种要求在任何人看来简直都是贪得无厌。
但赫尔墨斯却像是克制不住般笑了一声,眉目间的阴郁不经意间散去了。
“好。”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语气也很淡。
但莫名的,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却比任何诺言都要更深刻。
赫尔墨斯转过身,步伐很沉稳,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向远方。
就当作他熟悉的那个露西娅已经死去了。
她被自己亲手锁在一个名为劳伦斯的囚笼里,绝望却又痴迷地沉溺。
被永远地关在了心里那个无从逃离的名字里。
然后陷入腐朽。
……
露西娅并没有死去。
身为降生于混沌深渊的初代神,她的血脉高贵身体坚韧。
尽管受到了洞穿伤,却依旧逐渐好转了起来。
但她的心却似乎在那一天彻底死去了。
劳伦斯终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他没有娶她。
偏僻冰冷的神宫坐落在魔渊最边缘的角落,哥特式尖顶在晦暗的夜色中模糊不清。
血月猩红的光辉透过落地窗大片大片地涌进来,映亮了窗上凝着的一层厚厚的灰尘。
空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露西娅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裙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怀中抱着破败不堪的玩偶。
“好热闹啊……”
她目光失焦地穿过模糊的玻璃窗,看向远方灯火通明的神宫。
那里属于魔渊之主劳伦斯,就像是黑暗中唯一一点鲜活的亮色,象征着暗夜中最耀眼的权柄。
尽管离得那样远,但那座神宫中传来了喧嚣声却依旧清晰地被风送过来。
“阿比盖尔夫人是那样的美丽,她的皮肤像雪,唇瓣像玫瑰一样红润……”
“她简直是最合适做整个魔渊女主人的那一位了!”
“天啊,阿比盖尔夫人和劳伦斯大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相配——”
“劳伦斯大人今天与阿比盖尔夫人成婚,那露西娅大人应该怎么办?”
“嘘,今天不要提这些晦气的事情。”
“……”
露西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定定地看着远方,就像是透过这扇窗,能够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崭新的未来。
一串熟悉却因为许久没有听见过而显得陌生的脚步声靠近她。
露西娅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说:“被你说对了啊,赫尔墨斯。”
“劳伦斯对我……”
她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很平静,“一切,都不过是利用罢了。”
赫尔墨斯刚从劳伦斯和阿比盖尔的婚宴上赶回来,身上染着淡淡的酒气,也裹挟着寒凉的霜露。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边。
“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失望透顶之后,她自己就会看清真相!”
金发少女飘在他身后,一本正经道,“不撞南墙不回头,您之前阻拦他们,只会让露西娅感受到爱情伟大的力量,她可以为了爱情而对抗这个世界!反而爱得更深了。”
“你还挺懂。”赫尔墨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什么?”露西娅没听清他的话,稍有点困惑地皱眉。
赫尔墨斯没再说什么,只是冷淡重新将视线扫过去。
露西娅站在空旷的神殿中,也正望着他。
高耸的门板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阴翳,赫尔墨斯站在光影交界处,半张脸沦陷在黑暗里。
“露西娅。”
他再次问出那个很久前曾经问过的问题,“如果我现在杀了劳伦斯,你会杀了我吗。”
“赫尔墨斯。”露西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恨你,我真是恨透了你。”
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
与此同时,属于魔渊初代神——怠惰之神的神力浩瀚无匹,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来。
剧烈的气流甚至扭曲了空气。
原本便残破冷清的神宫在露西娅的出手间几乎倾頽,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
在距离露西娅几步远的门边,穿着象征色谷欠之神神袍的白发神明站在那。
他俊美的面容冰冷,无悲无喜地看着正发生的闹剧。
金色的吊坠在眉间摇晃,赫尔墨斯垂下眼。
露西娅给了他答案。
那他也不该再对她手下留情了。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一静。
风停了。
轰——
下一瞬,比起刚才还要猛烈的气流轰然炸开,裹挟着滔天重量自上空倾轧而下。
神宫结实漂亮的地砖被寸寸碾碎,然后向下坍塌凹陷出一片十米高三十米宽的深坑,露西娅被禁锢在里面动弹不得。
赫尔墨斯站在门边注视着她。
他甚至连手都没有抬起来,但也只是束缚了露西娅的动作,没有伤害她。
他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无可救药。”
“哈。”露西娅疯狂地挣扎着,有一种浑不在意自己的癫狂。
她狂乱地扭动着身体,毫不在意身上因此而被碎屑划破的伤口。
暗黑色的血液渗透了她身上的衣裙,她却笑得更欢快了。
“那就杀了我啊,赫尔墨斯。”
她高声尖叫起来,“反正劳伦斯已经被那个该死的阿比盖尔抢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要我了!”
“他骗我,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温黎忍不住向赫尔墨斯身后躲了躲。
她原本以为露西娅已经没有什么攻击力了。
但是神明就是神明。
即使走到强弩之末,露西娅也是魔渊中最强大的初代神之一。
只不过,她感觉露西娅的分贝攻击比神术攻击还可怕。
“您可不要被她说的话影响哦,您就是最好的,请相信这一点。”
金发少女语速很快地贴在赫尔墨斯耳边说,“您知道吗?精神病患者的证词在法庭上都是不作数的。”
“我们要做的是解救她治愈她,而不是被她拖下水。”
什么“精神病患者”,什么“法庭”。
赫尔墨斯心神稍微有些被分散。
他这位未婚妻总是会说出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
但也托她的福,再次听到这种尖锐刺耳的话,他竟然心如止水。
“站到我身后去。”赫尔墨斯神情淡下来。
气流撩动他的衣摆,金影在他身侧浮动,凝成似曾相识的金线。
很多年前,金线并未缠绕上在夜色中奔跑的少女神明。
但这一刻,它却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的衣裙,用力缠紧了她的四肢固定住她的动作。
歪斜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抹轻纱,在风中寂寥地飘扬。
露西娅突然疲惫地闭上眼睛。
“该结束了。”
她喃喃道,“我也无法再忍受这样脏污的自己。”
露西娅的语气很淡。
蕴着一种浓郁的疲惫感和麻木。
赫尔墨斯猛然抬眸。
金色的权杖瞬间在掌心凝集。
几乎能够毁灭天地的气浪自他手腕间蔓延,却并非是朝着露西娅,而是他身后的金发少女。
“哎——”温黎重心一个不稳,感觉自己像是一片纸一样被狂风往外吹。
赫尔墨斯的神术没有伤害她,而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包裹着她,将她向神殿外送去。
好像不太对劲。
就在她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空气中突然出现巨大的陨石。
表面上覆盖着灼热的烈焰,以千钧之势如雨般朝着地面上狠狠砸落。
就像是一场放大了无数倍、看上去可怖无数倍的血腥的流星雨。
砰——
只是呼吸之间,整座神宫便被火海湮没。
残垣断壁欲坠不坠地挂在倾倒的墙边,噼里啪啦的火星声散入滚烈火和浓烟之中。
荒芜却恢弘的神宫在一瞬间便成了炼狱。
赫尔墨斯皱着眉,抬腿毫不犹豫地冲入火海。
就算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也不希望露西娅就这样死去。
可魔渊之主的位置早已尘埃落定,他失去了拥有了地狱之火的资格,现在已经不再拥有曾经水火不侵的身体。
令人窒息的灼烧感登时席卷而来,金影自发浮动在他身周,却又被浓郁的火焰融化,流淌一地鎏金。
在一阵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古怪气味中,赫尔墨斯浑身的衣袍都被烧焦,象征着色谷欠之神身份的狮鹫兽图案在火中被吞噬。
赫尔墨斯眸底映着火光,橙红色的光辉几乎烧到他心底。
他微微一顿,拂落天花板上垂下被烈焰啃噬的轻纱,转身正对上露西娅的视线。
火焰融化了赫尔墨斯束缚她的金线。
她一身伤口地站在他对面,脸色充满了怨毒。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已经彻底陷入了劳伦斯为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念念有词道:
“如果不是因为色谷欠,劳伦斯就不会和让阿比盖尔做他的神后,他就不会抛弃我!”
“不,如果不是因为色谷欠,他也不会招惹我……”
“劳伦斯根本就不爱我,除了利用以外,他沉迷的也只不过是我的身体罢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时亲口承认的。”
“我宁可他对我没有谷欠望,没有谷欠望,我就不会被那种假象迷惑,在反复拉扯间越陷越深。”
露西娅崩溃地朝着赫尔墨斯尖声道:
“劳伦斯说的对……色谷欠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你是色谷欠之神——你也不该出现的,赫尔墨斯。”
“你的降生就是一种错误,如果没有你,这个世间不就不会出现色谷欠了吗?”
“你为什么还这么轻松这么畅快地活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点死掉?”
赫尔墨斯薄唇紧抿,口腔里蔓延开一阵淡淡的血气。
他定定地盯着露西娅歇斯底里的侧脸,没有发怒,没有否认,而是陷入了沉默。
世间万物的邪念皆与邪神一同诞生,在他降生于混沌深渊之时,这世上注定会出现无数不幸。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
如果他不存在。
烈火炙烤着他,甚至模糊了周遭的声音。
昏沉间,他听见露西娅依旧在不断地说话。
“色谷欠就是这世上最残酷的灾祸!”
“劳伦斯不爱我,那他会爱阿比盖尔吗?我不相信,他绝对不会爱任何人的,一切不过都是罪恶的谷欠望——”
“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魔鬼。”
“你是色谷欠之神,是灾祸的源头……”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熟悉清脆的声音穿破了一切,直直落入他耳畔。
“别听,赫尔墨斯大人!不要听这些。”
像是一阵风吹散了炙热的火海,赫尔墨斯眸底浮现起一闪而过的错愕:“你怎么回来了。”
“当然是担心您。”担心被洗脑。
金发少女在赫尔墨斯身侧绕了几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所过之处,炽热的空气似乎依稀冷却了几分。
一种很清新的凉意在空气中弥漫开,与灼灼烈焰无声地对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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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黎看着自己的裙摆。
在烈火中徘徊,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或许她作为阿飘本来就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由于刚才她被赫尔墨斯的神术送出了神宫,保险起见,她还是使用了道具。
温黎看向不远处被烈火包围的白发女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西娅脸上狰狞的神色消失了。
她似乎就在这个时候短暂地恢复了神智,金色的眼睛蕴满了哀伤。
她浑身狼狈,瘦骨嶙峋,早已不复曾经明媚的样子。
“赫尔墨斯……”
“你敢不敢向我发誓,这辈子你都不会靠近任何一个女人,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谷欠望。”
温黎:“?”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妹妹,当着她这个做嫂子的面说这种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赫尔墨斯表情也有点怪异。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起眼皮朝着温黎投来一瞥,眼神辨不清意味。
露西娅苦笑着说:“对不起,刚才我的那些话请不要放在心上。但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了。”
“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的,对吗?”
“不准忘,哪怕是死亡——”
剧烈的坍塌声响起,神宫的墙面和罗马柱再也承受不了这样汹涌的烈火,轰然倒塌。
然后,世界归为沉寂。
赫尔墨斯半跪在神宫边缘的地面上。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血色。
他望着沦为一片火海废墟的神宫残骸,眼神头一次有些茫然。
属于怠惰之神露西娅的神宫被她亲手以神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什么都没剩下。
很久之后,赫尔墨斯才缓慢地站起身。
在他身前,除了零星火星噼啪炸裂的声响,一切归为一片死寂。
可在他身后的另一座神宫里,依旧觥筹交错,空气中蕴满了愉悦的笑声。
露西娅死去了,在这样一个对于劳伦斯来说非常特别的夜晚。
没有任何人关心。
赫尔墨斯脑海中忍不住闪回露西娅最后那些疯魔的诅咒。
色谷欠是灾祸,是令她如此痛苦的根源。
而他是色谷欠的源头。
寒风呜咽着呼啸而过,卷起赫尔墨斯被烈焰啃噬得不规则的衣摆。
温黎跟在赫尔墨斯身边,他沉默地踏着满地残骸向前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所以只能沉默。
原来这就是神宫失火的真相。
“其实,我觉得露西娅说得不对。”金发少女小声道,“渣男的锅,怎么能往您身上甩呢?您说是不是。”
劳伦斯竟然主动对露西娅透露过那些算计。
可他却说对她的迷恋都源自于谷欠望……
简直就像是针对着赫尔墨斯而说的。
温黎安静地瞥一眼赫尔墨斯。
他对露西娅有多么在意,不需要言明。
被最疼爱的妹妹厌恶——而他甚至是为了她才放弃了魔渊之主的位置。
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温黎不敢去想。
真是杀人诛心。
赫尔墨斯神袍上尽是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痕迹。
一个个不规则的灼斑像是一个又一个刻在身体上的伤疤,如影随形地粘附在他身上。
他周身或锋锐或散漫的气息在这一刻褪尽了。
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孤败的沉郁之中。
“或许露西娅说得对。”赫尔墨斯垂眼,没什么情绪。
“不对哦,不对。”金发少女不赞同地摇摇头。
“而且,您刚才应该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不然,我对您来说算什么?”
赫尔墨斯却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倏地笑了下。
“是啊,算什么呢。”
赫尔墨斯撩起眼皮直视她。
他很了解自己。
这世间令他感兴趣的事物原本就不多,其中恰巧没有爱谷欠这一项。
经过今晚发生的这一切,他更不认为自己会真的如此心无芥蒂地深爱着一位所谓的未婚妻。
金发少女也凝视着他。
她难得地安静下来,然后缓慢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个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微笑。
但是配上她稍微有点涩然的声线,这笑容却仿佛比哭还难看。
“……终于还是被您发现啦。”
金发少女耸了耸肩,神情似乎有点无奈,“但我真的是您未来的未婚妻,这一点没有骗您哦。只是……”
话音微顿,她抿起唇角,“或许,您并没有我描述中的那样喜欢我。”
“至于我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金发少女指了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用一种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无所谓的语气说,“可能是因为,在现实中,其实我已经死掉了。”
赫尔墨斯眸光微滞。
他的确有所怀疑,但是却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麻木的心脏仿佛再次被什么用力揪了一下,短暂从空虚中回到现实。
他皱眉抿了下唇角:“你——”
“没事啦,我已经接受了。”金发少女的反应却比他轻快得多。
她笑眯眯地用一种很轻松的甚至愉悦的语气说,“临死前,我许愿能够再见您一面,再看您一眼。”
“现在,愿望实现了。”
“而且不只是一面,不只是一眼。我能够用这种方式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您身边,就算什么都碰不到也不在乎了。”
“我真的更了解了您一点。”
金发少女轻声说,“了解到了我从前触碰不到的地方。”
“也正是这样,我才更不希望您在痛苦中沉沦。尤其这种痛苦本应与您无关。”
金发少女转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来到一片陡峭的断崖旁。
嶙峋的断崖向前延伸着,在最尽头狭窄的边缘处,正对着那轮血月。
今夜是满月,猩红的月高高挂在天空,像是悲悯俯瞰魔渊的眼睛。
【这里是深渊。】
系统非常贴心地解释,【你可以理解为之前你和珀金一起去的混沌之巅。】
【魔渊的初代邪神降生于混沌深渊,神国的初代神明降生于混沌之巅。】
【深渊和断崖贯通联结,尘封着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力量。】
混沌之巅……
当初珀金眸底的挣扎和他与混沌之巅的交易在温黎脑海中闪回。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赫尔墨斯。
他来这里做什么?
赫尔墨斯站在断崖边,金坠在风中狂乱地摇曳着。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然而还没等温黎开口问点什么,下一刻她便感觉眼前一花。
整个人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这个怀抱没有她熟悉的好闻的木质暗香,反而蕴着一些很淡的被烈火焚烧过的灰烬味道。
但却莫名比曾经的每一次都要更令人安心。
也更贴近。
赫尔墨斯的力道很大,大到按在她后心的掌心都在微微发颤。
“抱歉。”他竭力收敛着情绪,“我不该说这些。”
“知道错就好。”
金发少女安安静静地乖巧缩在他怀中,轻轻哼了一声,“所以,您要怎么补偿我?”
赫尔墨斯一怔,忍不住笑一声:“你想怎么补偿?”
“那您什么都得听我的。”
像是丝毫不觉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金发少女歪了歪头,将脸颊靠在近在咫尺宽阔的肩膀上。
“您答应吗?”
“当然答应。”
少女又哼了一声,用一种刻意的语气阴阳怪气道:“您可没有像我说的那么在乎我哦,反正已经被拆穿了,您不需要再继续装模作样。”
“不想就拒绝好了,反正我也拿您没什么办法,想打又打不到……”
说到这里,她冷不丁一顿。
“等等。”
金发少女愕然抬眸,然后又低下头看着他们紧贴的身体,又抬头。
就这样循环几次,她仿佛终于认清了这是事实而不是幻想,用一种极其不敢相信的语气说:“这是怎么回事?!”
“在深渊的力量面前,一切都会褪去表象的虚妄,回归真实。”
赫尔墨斯感觉颈侧有点痒。
是少女卷翘的发丝勾缠着他的衣领,若有似无地刺着他的皮肤。
少女的呼吸扫在锁骨处,温温热热,一种似曾相识的淡香钻入他鼻尖。
有点像那一夜在那棵心形树旁,被夜风送入他身侧闻到的馨香。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她。
原来属于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仿佛一触碰就要破碎一般脆弱,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起初是陌生感。
紧接着,是一种类似于真实感一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仿佛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落在了实处。
她是真实的。
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只落入他眸底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陪在他身边的。
温黎感觉揽住她的手臂更用力了几分。
赫尔墨斯的身材过分优越,她站直身体也不过刚到他肩膀处的位置,此刻被他这样用力地揽在怀里,双脚都几乎离地。
真是令人窒息的爱。
假笑.jpg
她艰难地把手臂从这个过分用力的怀中抽出来,然后做了她这段时间一直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情。
——狠狠锤了几把赫尔墨斯的肩膀。
“我要窒息了!您是想用这种方式杀死我吗?”
金发少女一边打一边抱怨,“反正我已经死了,也不怕再死第二次,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拉着您陪我一起。”
“我答应你。”出乎意料的,赫尔墨斯低沉磁性的声音落在她发顶。
少女怔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指的“答应”到底是“陪着她一起死”,还是刚才她随口说的“以后一切都要听她的”。
她正有点茫然懵懂地仰着脸,后脑便被覆上一只宽大干燥的手。
少女被一把按在赫尔墨斯肩头,听见他的声音。
“不管未来的我在不在乎。”他说,“我在乎。”
语调里没有款款深情,也没有将她溺毙的温柔,听起来反而很平淡。
平淡中,却又蕴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郑重。
温黎无端觉得,这句话比赫尔墨斯曾经对她说的任何一句动听的话都要悦耳。
也更真实。
这算是表白吗?
她眨眨眼睛:“我更在乎您哦,赫尔墨斯大人。所以我们不要继续在这个地方了好吗?我恐高!”
“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他有家吗。
赫尔墨斯喉间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他的神宫宽大而奢靡,可对他而言却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赫尔墨斯更深地低下头,前额抵在少女单薄的肩膀上。
他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揽在她肩头的指节不自觉攥紧了她滑腻的衣料。
劳伦斯背叛他。
如今,就连露西娅也离开了。
温黎倏然一怔。
她感觉肩头一烫。
像是洇开了一团岩浆,在湿意间火烧火燎。
赫尔墨斯的气息也似乎紊乱了一瞬。
可还没等她仔细分辨,那一瞬间的凌乱便被风声吹散。
风带走温度。
只有肩膀上越发冰冷的衣料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赫尔墨斯没有抬起头,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头拥紧了她。
“好。”他低声道,“回家吧。”
象征着色谷欠之神的狮鹫兽图案在夜风中滚动。
烈火将它撕得残破不堪,却在月色下泛着如常的冷芒。
赫尔墨斯本想让深渊收回他的权柄。
哪怕他清楚地明白,失去神格之后,神明面临的只有消亡。
但这一刻,怀中的重量仿佛填平了他心底空洞的裂缝。
他改变主意了。
他身为色谷欠之神诞生已成定局。
即使他交出权柄,色谷欠也不会消失,不过是会陷入凌乱无序的混乱之中。
那么他不如握好这权杖。
然后用他的方式,看色谷欠走向衰亡。
在那之后,他可以心平气和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像她笑着开的玩笑那样。
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