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载浊郁闷,只好说:那还是等我们把纸造出来再教你。
桂树枝还是横亘在空地中央,放在道观中约莫半个月了,司马致突发奇想:载浊,我们要不然把桂枝用来造纸吧。
火烧都没用,还造纸?载浊只好陪司马致一起霍霍磨刀,准备把这一大根看起来不好惹的桂枝变成纸张。出乎载浊预料,他一斧头砍下去,跟切豆腐一样,粗大的桂枝瞬间裂开。司马致依葫芦画瓢,两人很快就将桂枝砍成长短相当的木柴。
当纸浆晒干时,已经到了初春,草长莺飞,道观坐落于山腰,花团锦簇,周围数里山野都开满灼灼桃花。载浊这几天都在桃花下走来走去,时不时捏一下桃花树干,若有所思。司马致每日都守在一旁,看宣纸一张张诞生。他抬头向山顶望去,偶尔能在桃花掩映中看见载浊的身影,小如芝麻粒。
载浊!你在干什么!
远远的,载浊声音从山顶传来:找根适合的桃木,给你削把剑出来。
光阴如细沙一般在指缝间落下,载浊花费两三年的时间,才教会了司马致识字。他细细打磨出一把桃木剑,再教司马致一些拳脚功夫防身。没想到在习武一途上,司马致天赋斐然,几乎不用他教,只需要他演练一次剑法招式,司马致便能牢记在心,不过与载浊圆润如意的剑势不同,司马致的剑中隐隐带着杀气,载浊每次看他舞剑,都心惊肉跳。
他们在道观中居住了五年,可司马致仍旧是十九岁的模样,看起来俨然是个青年,脸上五官犹有稚气。
载浊?午后艳阳高照,司马致躲在树荫下看书,余光里,午睡的载浊从殿宇里钻出来,大步走向他,你醒了?
你这么喜欢九章算术?载浊随口说。
嗯。司马致笑起来,四书五经,我读起来就觉得脑袋疼。
载浊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无奈地敲他脑袋:你呀。
这几年过去,载浊也在观察司马致,他不是不知道司马致来历不明,可看到他的笑容,似乎那些担忧也无足挂齿。司马致身边那只阳离鸟,通身金羽,与艳阳同辉,尾羽、翎毛都有火焰燃烧,还有五年前的那棵桂树他隐隐意识到,那棵桂树与司马致似乎有所牵连。他低头看着司马致手中那本手抄的《九章算术》,这本九章算术,就是用桂花枝造的纸写成。
载浊,你在想什么?司马致好奇地看来。
载浊摇头:没什么。
司马致疑惑,却也不继续追问。五年时间,他外表虽没有太大变化,性格却沉稳许多,再也不像最开始时那样痴缠。
阿致,你想出去看看吗?
出去?司马致合上书,你想让我离开坐忘观?
你总要出去走走,不是吗?
你和我一起,我就出去。
载浊断然拒绝,说:不,就你一人,我不会陪你离开。
为什么?
我已不惑之年,说不定再过几年就会驾鹤西去,载浊语重心长道,你就让我在坐忘观好好颐养天年,别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司马致陡然冷起脸,抬手捂住载浊的嘴: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会活很久很久。
载浊哭笑不得:忘记我曾给你说过,天式纵横,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况且他垂下眼帘,我身体撑不了那么久。
载浊伸手将司马致耳边的乱发抚平,他原本的声音低沉冷淡,不辨喜怒,可现在的话却极为温柔,像山巅的雪融为春水:你还年轻,不能困在道观一辈子,这里过去曾是个繁华的小镇,现在却已经荒无人烟。
哦。司马致硬邦邦地回答,拒绝与载浊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载浊苦笑:六百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那场战争屠杀了周遭所有居民,国君不作为,将军困守山坳,最后只能以身殉国,葬身于此,尸骨都只能草草掩埋,看见那条江了吗?他指向坐忘观山下那条浪花翻滚的江河,将军死后,百姓遭屠,河道都被尸体填满,江水都变成血红。
当年天师在这里修筑坐忘观,就是看上这里充盈的煞气与血气,载浊低声叹息,这里又繁华过一段时间,等天师逝世,他麾下徒弟们也走的走,散的散,这座道观就又荒芜了。
那载浊,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司马致说。
载浊望着朗朗晴空,茫然道:我十岁时,偶然从家中长辈口中听说这里,从那时起我就想来这里,他看着掌心的纹路,我好像在这里落下了什么东西,可一直找不到。
但是捡到你之后,我都好久没想起过这件事,载浊忽的一笑,可能你就是我落下的东西也说不定。
司马致一愣,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他抓住载浊的手腕,咽了口唾沫,说:载浊。
怎么?
我我其实记得一些我从哪里来他艰涩道,神情难过,你捡到我时,我一身缟素,你还打趣我说,我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
他看着载浊漆黑的眼眸:你其实说对了,我就是从坟墓里爬出来,所以才会一身缟素,而我的坟墓,就在那棵桂树下。
路易醒来时,白虎就卧在他身边打盹,脑袋搁在厚实的爪子上,满身金色的桂花。
他恍如隔世,怔怔地凝视面前那汪宁静的湖水,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他说:猫先生。
白虎抬起头:嗯?
这桂花树与我有什么联系?他起身走到树边,抚摸它粗糙的树皮,掌心粗粝的触感让他愈发清醒,狼人部落的桂树,是司马致所赠,祖宅的桂树,是善逝赠予路家,那广都中学的桂树是舅舅亲手种下,梦里的我说,桂树与我灵魂相连。
他扭头看着白虎,铿锵有力道:我有四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死了三次,桂花枝生长在我的坟前,我的坟墓,就在红莲道。
路易回到白虎的身边,双手托住白虎硕大的头颅,盯着他金色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猫先生,我是司马致时你成为载浊守护着我,快想起来吧,你能想起来。
陆吾愣住了,神魂翻江倒海。
是了,其实并非是他不能想起,而是他不愿想起。那次藏书阁,他已经看见了那卷都广志,魂魄欲裂,所有前尘尽数归巢。
他想起了一切,也逃回了昆仑墟。
最开始的失忆,是过去一千年中,他神力大减,又因路易提前诞生打破长眠,耗费的神力并未恢复。可现在的失忆,却是他将记忆封印,等待尘埃落定后再重新解开。
他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路易,脑海里却不断回旋他在自己眼前化为飞灰的一幕幕,即便相隔千年,仍能感受到那股刺心裂肝的疼痛。
于是他选择了封印,只留下和善逝有关的些许。
路易看见白虎身上光芒大盛,惊天动地的虎啸撼动群山,响遏行云。路易向后倒去,撑住柔软的草地。虎啸声中饱含痛苦与悲意,明明是手握毁天灭地之力的昆仑神君,却只能一次次看着所爱在眼前消逝,哀痛欲绝。
无与伦比的威严从白光中不断传来,昆仑君诞生于天地混沌,建木初长时,他的威严横扫一切、所向披靡。周围狼嚎此起彼伏,路易咬咬牙,他顶着这股威压猛地往白光中扑去,搂住一个坚实的躯体。
猫、猫先生?白光中,陆吾银发白袍,广袖袍角都有玄色滚边,并无太多表示尊贵的图案或饰品,他本身,就最为尊贵。
陆吾伸手拦住路易的腰,把他紧紧按在自己怀中。
我回来了。他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