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01
秋天过去是冬天,三十里铺一片萧瑟。
郑霍山名义上回家过了一个中秋节,其实是在蓼城县的桥头公社待了三天。丁范生的情况果然不妙,长期卧床,嘴角也歪了,幸亏家人照料得好,身上没长褥疮。治疗主要靠桥头公社卫生院的银针草药,那是当初按照郑霍山的处方实施的。由于没有特效药,只能维持,康复的希望基本上没有。
丁范生坚持不用公家的药,并且坚持继续把自己的工资拿出三分之二,补贴看不起病的农民。
郑霍山亲手给丁范生熬药,并耐心地无保留地向桥头公社的医生交代配方和煎药的火候、时机。每天下午,丁范生都有一阵清醒的时候,醒来就断断续续地询问肖卓然等人的情况。郑霍山一五一十地回答,丁范生很少表态。只有一次,丁范生说,我恐怕活不长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希望我能多活几年,能看见我们皖西地区最大的医院。肖卓然当年跟我说,有朝一日,要把皖西的老百姓都请到医院,全面体检,我不知道这个愿望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郑霍山说,现在都在搞运动,没有人关心这个事情了。老院长你就安心养病吧,这些遥远的事情不要想了。
丁范生说,为什么遥远?我们都奋斗这么多年了。
郑霍山是从桥头公社直接回到干校的,把丁范生的话跟大家转述了,肖卓然良久不语。汪亦适说,老院长的脑子还没有糊涂,他的思维神经还是好的。他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深思。
程先觉说,我看能把老院长的事迹整理上报,他简直就是我们皖西的焦裕禄。
肖卓然说,现在谁来管这个事情呢?等着吧,我就不相信老是这个局面。这些天,我总感觉到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前几天我在校部看报纸,好多老干部都出来工作了,陈向真老书记又回党校当副校长了。这是个信号。
肖卓然的感觉没错。
转机出现在这年秋末冬初,市革委先是来了一道指令,正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正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和高级专家,集中到六安县境内的西华庄园办学习班。
程先觉收拾行李的时候,郑霍山说,正处级以上干部办学习班,你去凑什么热闹啊,是不是因为学习班的伙食比干校的好?
程先觉说,我是上了组织上正式通知名单的,我为什么不能参加学习班?
郑霍山说,组织上可能搞错了,我要去反映,纠正过来。
程先觉说,我倒是也奇怪。你郑霍山历史上是我军的俘虏,臭硬的反动派,现实中你只是一个科室主任,只相当于正科级。这么高级别的学习班,怎么会让你参加?这恐怕才是组织上真的搞错了。
郑霍山说,我是主任医师,享受的是正处级待遇,约等于正处级领导干部。而你呢,历史上在起义关头左右摇摆,投机革命,这次去参加学习班,没准就是处理你们的问题。你听说没有,老肖和老汪已经被通知写自传了。你也要写,历史上的问题要说清楚。搞得不好,就被无产阶级专政了。
郑霍山说着,还把食指和拇指绷成九十度,对着程先觉的脑门“叭”了一下。
程先觉说,去你妈的,就是专政,也要首先专政你这个阴谋向我军战士开枪的历史反革命。
郑霍山说,哈哈,老程,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看你脸都吓白了。我跟你透露个消息,这一回,中央出大事了,过去好多事情都要被翻回来说了。
程先觉说,什么叫翻回来说?
郑霍山说,凡是在运动时期被认为是错的,就是对的。凡是在运动中被打倒的,就是正确的。听说老肖和老汪很快就要官复原职了,老肖可能还要提拔使用,因为他在前几年就被提名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卫领导小组组长,约等于副厅级。
程先觉听得呆了,愣了半晌说,那我们这些人呢,我们这些跟着老肖吃糠咽菜同甘共苦的人呢?
郑霍山说,听说老汪要接任卫生局长,你接三院院长。
程先觉不理郑霍山,便开始倒腾他的行李。
郑霍山说,你不信?
程先觉说,老郑,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市委组织部长啊!第一,老汪是不会去当那个卫生局长的;第二,即便老汪调走了,第三医院院长也轮不上我,不是还有你这个约等于正处级的专家吗?
郑霍山说,市里要成立中医院,我去那里当一把手。
程先觉顿时僵住了。
这以后,程先觉的心里就开始有点躁动了。他也听说形势要变过来,如果真是这样,肖卓然升官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水涨船高,汪亦适升官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郑霍山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即便不信,也不能不动心。
到了西华庄园之后,肖卓然和市里的几名原局长被分配在北主楼,汪亦适和郑霍山、程先觉住在东配楼。这里原先是国民党一名中将在抗战期间修建的别墅,徽式建筑,欧式装修,房间里顶灯辉煌,下面铺着地毯,房间里还有卫生间,居然有抽水马桶,可见当年国民党的将领多么腐败。
刚刚住下,家属们也被批准探亲。大家觉得苦尽甘来,已经开始享福了。随着舒云展的到来,郑霍山的房间夜里又响起了高亢的朗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郑霍山对程先觉说,世道就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吃点苦没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岂料这里刚刚弹冠相庆,上面又来了一个通知,让每个人撰写自传,重点是在运动期间的表现。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叫做“三种人”。
渐渐地就知道了,前面一个运动结束了,后面一个运动又开始了。
住在西华庄园,生活条件是改善了,但是自由度却受到了限制。学习班的负责人给大家宣布纪律,因为这个学习班是保密的,是清查“三种人”的,所以要严格执行纪律,不得互相串联,外出必须请假。
这时候传说很多,各种小道消息都有。其中一个最流行的传说是,原市革委的主要成员邱山新被关进了大牢,因为他在运动前期大肆整人,将一个老干部迫害致死,而肖卓然在运动期间因为同邱山新过从甚密,也参与了迫害整人的行动。所以这次让大家写自传,主要是说清楚是否参与了肖卓然和邱山新的整人活动。
程先觉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惊得眼镜都差点儿掉下来了。当天他就到北主楼去找肖卓然,结果发现,那里有公安干警站岗,外面的人不让进去。程先觉说,能不能让肖局长的爱人出来一下,我想跟她见面说个事。门卫说,我接到的命令是,一只苍蝇都不允许放进去,一只蚊子都不允许放出来。
程先觉到处打听,终于得到一个消息,北主楼的人员正在接受审查,一个一个过关,连同他们的家属也要说清楚,一律不得与外人接触。他们实际上是被软禁起来了。那个透漏消息的人还说,你们也不要上蹿下跳,等北主楼的问题解决了,你们也得说清楚。
程先觉回到东配楼,把情况跟汪亦适等人说了,大家全傻眼了。程先觉一个劲儿嘀咕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肖卓然跟邱山新完全是两回事,他是利用老邱做工作啊,他不可能参与老邱的阴谋活动。
汪亦适也说,老肖和邱山新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看你们也不必大惊小怪。再说,这个形势,也不像是搞运动,也许北主楼正在传达秘密文件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大家心里还是没有底。
就从这天之后,程先觉的脸就开始重新发绿了,郑霍山的房间里夜里再也没有“呼风唤雨”的声音了。虽然大家在运动期间并没有为虎作伥,并没有做整人的事情,相反都是被整对象,是受迫害者,可是,谁知道呢,这些年的形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会儿这个被打倒了,一会儿那个被打倒了,随时可以让你倒下去而不必让你知道你为什么倒下去,所有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
02
在一个细雪飘飘的上午,舒云舒突然披头散发地闯到东配楼,首先到了汪亦适的房间,脸色苍白地说,亦适,不好了,肖卓然被抓走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汪亦适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你别急,慢慢说。
舒云舒说,今天早晨吃过饭,卓然他们几个被叫到学习班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卓然回来收拾东西,告诉我不要紧张,要相信组织。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他也不知道。万一发生不测……
舒云舒说不下去了,一个劲儿抹眼泪。汪亦适说,这么严重啊,他还说了什么?
舒云舒说,他告诉我,他写了一个申诉材料,万一他回不来,让我到省里到北京把材料递上去。
汪亦适说,前两天,真是审查“三种人”吗?
舒云舒说,是的,天天变着法子提问,绕来绕去,同邱山新的关系,在邱山新的指使下做了哪些事情,什么时候接受过邱山新的指令。今天问了,明天又问,今天这样问,明天那样问,就像审犯人一样。
汪亦适呆了半晌说,看来情况是比较严重,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依我对卓然的了解,他不可能参与邱山新的任何阴谋活动。
舒云舒说,我也是这样想,可谁知道情况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呢?这年头,指鹿为马,捏造莫须有罪名的事情比比皆是啊!
汪亦适说,那倒是。你赶快把卓然的申诉材料找出来,我们见机行事。
舒云舒说,卓然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啊!
汪亦适说,你放心,我们不会落井下石的,我们能够证明卓然的清白。
舒云舒说,亦适,我知道你,可是,这件事情可能还要牵涉到你们,你们也得做好思想准备啊。
汪亦适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除非有证据证明肖卓然确实参与迫害活动了,否则我负责把申诉材料递出去。
不久,东配楼的揭批查工作果然开始了,大家也被要求写材料,写运动期间的表现。医疗卫生系统的人,着重交代同肖卓然的关系,是否直接参与或间接参与邱山新的阴谋活动。
如此七搞八搞,不仅程先觉和郑霍山官复原职的黄粱美梦被粉碎了,就连汪亦适也是如坐针毡,舒云舒更是度日如年。好在东配楼的清查工作不像北主楼那样严格,不是背靠背。北主楼的人员在大雪封山之前,有的回皖西城等待分配去了,有的到了新的地方“说清楚”去了,还有的,如肖卓然等人,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当地老人都说,这一年是大别山的丰年,从农历十二月上旬开始下雪,鹅毛大雪连下七天,不仅土公路被封了,电路也被压断了。西华庄园一度停水停电,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学习班的负责人忙于抗雪救灾,清查工作进入缓和状态,住在这里的所有的待审查人员,一律扛上铁锹铲雪,力求尽快恢复生产。
抗灾工作持续了半个多月,舒云舒也哭了半个多月。每天下工回来,她都要到西华庄园后面的小山坡坐上一阵子,眺望通向皖西城的那条土公路。有时候她独自去,有时候舒云展和舒雨霏陪着她,在皑皑白雪的世界里,就像执著的望夫石。
消息完全是闭塞的,外面的报纸送不进来,广播听不到,电话打不通。西华庄园几乎与世隔绝了半个月。有一天实在憋急了,程先觉突然想起了汪亦适带来的一个红梅牌收音机,一问,早没电池了。程先觉找到郑霍山,两个人一合计,鬼鬼祟祟地钻进学习班的值班室,把电话上的两块拳头粗的电池卸了下来,又剪了几根电线,烧掉塑料皮,把电池接在收音机上,七弄八弄,收音机居然响了,能够听到里面有人唱样板戏。
汪亦适见他们把值班室的电池偷了出来,十分震惊,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值班室的电池都敢偷,就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你们反革命罪。
郑霍山说,反正电话也不响,线路被压断了,大雪封山,没有十天半月查不出来。我们夜晚用它听收音机,天亮前再把它放回值班室。
正说着话,收音机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郑霍山惊叫一声,啊,不得了,是舒司令,还有舒司令的老公,特大新闻,舒老四两口子双双登台了!
说着,抱着收音机就往外跑,一直跑到西华庄园后面的小山坡上,老远看见舒家三姐妹都在,郑霍山手舞足蹈地大喊,大舒二舒三舒,你们听听这是谁在说话,这是舒司令啊!
舒家三姐妹一起围了过来,果然听到里面是舒晓霁和夏易功在播音: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在今晚的各地广播站联播节目时间,将播送重要新闻,请组织广大听众认真收听——
这条预告重复播送了六次。汪亦适和程先觉随后而来,程先觉说,没错,是舒晓霁。
舒雨霏说,老二老三,老四又回到电台工作了,这是个好消息啊!
舒云舒忧心忡忡地说,不知道有什么重要新闻。
一句话说得大家黯然神伤,因为肖卓然至今杳无音信,而皖西城的揭批查正在如火如荼,或许这重要新闻就是揭批查的结果吧。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大家都在雪地里等,汪亦适此刻也不担心偷电池东窗事发了,焦躁不安,来来回回地踱步,踏出了一块直径一丈多长的圆圈。
七点二十分,重要新闻准时播出:皖西各地广播站联播节目现在开始,首先播送重要新闻。今天下午,皖西市召开千人大会,部署抵御雪灾生产自救工作。大会由市委书记安至深同志主持,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兼抗雪救灾总指挥肖卓然同志做重要讲话……
舒云舒尖叫一声,什么?
汪亦适说,镇静,接着往下听。
郑霍山说,他妈的,老肖升大官了,害得我们天天在这里为他提心吊胆。
舒云舒颤抖着说,别说话了,让我再听听,这是不是真的?
万籁俱寂。收音机里又传出舒晓霁那凝重激昂的声音,肖卓然同志要求,受灾地区各级领导干部要率先垂范,战斗在抗雪救灾第一线,要深入到贫困地区的每家每户,首先解决那里的人民温饱问题。市供电、供水、交通部门要全力出动,向灾区送粮送煤……
舒云舒说,这个肖卓然是我们家老肖吗?
汪亦适说,再听听。他会自己出来说话的。
果然,几分钟后,收音机里传出了肖卓然的声音——受灾地区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向你们表示亲切慰问,同时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将尽快地把当前最急需的物资送到你们的手上。市委向广大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发出号召,积极行动起来,由各部门牵头组成突击队,清除道路积雪,尽快恢复交通和通讯,确保道路畅通……我们万众一心,一定能够克服当前的困难,渡过这一难关……
舒云舒说,是他,是他,是老肖啊,他没有出事啊,他又工作了啊,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啊!
汪亦适说,云舒,这不是做梦,这是真的。这一切都在表明,严寒即将过去,春天的脚步已经踏响了皖西的大地。
肖卓然的声音继续在大别山腹地的山谷里回荡——我们要借这次抗击雪灾的强劲东风,继续深入揭批查工作,同时把这次抗雪救灾工作作为考察干部的重要条件。希望那些犯了错误的同志觉悟起来,行动起来,投入到抗雪救灾斗争当中。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不会忘记在特殊年代遭受的创伤,同时也不会抛弃每一个愿意真诚悔过、愿意立功赎罪的人们,希望你们以崭新的姿态回到人民的怀抱……
三天后,通向西华庄园的道路打通了,电话线路也恢复了。
很快就搞清楚了,当初肖卓然等人被带走,是原市革委主任孙杰根玩弄的一个把戏。真正在运动时期迫害老干部并且导致多起家破人亡事件的是孙杰根。孙杰根在揭批查工作展开之后,为了隐瞒自己的罪行,采取了移花接木的手法,把矛头引向邱山新,炮制了大量的伪证,从而牵连到了肖卓然等人。
就在肖卓然等人被带到皖西城准备接受审查的当天,省委召开紧急会议,纠正各地揭批查工作出现的失误和偏差,重新调阅有关人员档案。在重新调查的过程中,不仅没有发现肖卓然和“三种人”有任何关联,反而对肖卓然在运动时期的所作所为深感震惊,与会人员普遍认为肖卓然同志是一个坚持原则、坚持真理的好干部,有远见,有魄力,也有实绩。这次会议决定,任命肖卓然为皖西市委副书记,主抓揭批查工作,同时兼任常务副市长,分管农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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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20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秋天的早晨,霞光万丈,皖西市第三医院康民大厦即将举行竣工典礼。十八层的康民大厦,一至十层共设十个体检站,将常年对皖西五百二十万名群众进行流水体检,是江淮地区的第一个体检大楼。其资金来源,一是自筹,二是因此项工程受到上级赏识,国家和省财政每年适量拨款。
典礼开始之前,皖西市市长肖卓然推着丁范生的轮椅,循着大厦缓缓而行。他们的身后是舒氏姐妹和皖西著名外科专家汪亦适、著名中医专家郑霍山、市老干部局局长程先觉、第三医院院长宋江淮等人。
丁范生已经瘫痪多年,被医学判为死刑,但在郑霍山的中药调理下,奇迹般的延续了数年生命,有时候甚至可以开口说话。
肖卓然说,老院长,您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们皖西的康民大厦建成了,一流的设备,一流的技术,一流的服务。我们计划在一年之内,完成对皖西地区全体老百姓的体检工作,以后每年复查一次。皖西人民有病不看、看病不治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丁范生吃力地睁开眼皮,浑浊的眼球似动非动,缓缓地转动着,最后落在大厦上,双眼突然放光。丁范生抓住肖卓然的手说,卓然同志,当年你跟我说,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成。现在过去多少年了?
肖卓然说,从50年代末动工开始,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
丁范生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都快坚持不下去了。
肖卓然说,对不起,老院长,我们的工作走了弯路。
丁范生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不能再走弯路了。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满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们啊!再走弯路,老百姓不答应啊。
肖卓然无语。
是年冬,丁范生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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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之上有我们的城郭——《四面八方》后记
徐贵祥
一
窃以为,好书就是一剂良药,有病治病,没病健身。
回忆童年,每得一本好书,茅屋瓦舍,油灯烛光,一看就是半夜。说学习不用功,天大的冤枉,不用功怎能这么如饥似渴地读书?说用功吧,似乎也不确切,考试成绩总不理想,挨揍是家常便饭。今天总算有些明白了,那时候用功是用功,却用偏了,一门心思钻进故纸堆里,左眼盯的是金戈铁马拍案惊奇,右眼瞅的是风花雪月生离死别……书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一抓就是几十年。
没想到,我后来也成了一个编书的,继而成为写书的。写小说写了三十多年,从最初遮遮掩掩的投稿、退稿、再投稿、再退稿,到后来偶尔发表千字万字,再后来结集出版,终于搞成了几个长篇,并且获得若干奖项,这一路上遇到的坎坷乃至屈辱,别人是难以体验的。按照社会分工,写作并不是我的职责;以天赋论,写作似乎也不是我的强项。可是,写着写着,我发现我找到了人生的支撑点;写着写着,我发现原来我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写作。在进入写作状态之后,我的灵魂似乎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另一个时空,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另一个时空生活的我,高尚、善良、智慧,同在这个时空生活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我的双手捧着棱角分明的方块汉字,就像秋天的老农捧着金灿灿的谷穗,谷穗从指缝向下流淌,眉眼间情不自禁地闪耀着幸福的傻笑。
文字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我们的思维能够照亮文字,又能被文字激活。我甚至认为汉字是有灵魂的,每一个虔诚的作家,都应该有自己的文字缘。在进入创作状态之后,我们的思维好比放电的磁铁,那些曾经被我们用熟了、用活了、用神了、用得手到擒来的文字,就像铁屑一样,从文字库的海洋里浮出水面,摇头摆尾地向我们游过来,分门别类,对号入座。于是乎,奇迹发生了,这些文字经过重新组合排序,一个个焕然一新,变成了建筑工人手里的砖瓦水泥,魔术般垒成了一座如真似幻的城堡。在这座城堡里面,有形形**的故事,有千奇百怪的嘴脸,有烟熏火燎的世俗生活,有超凡脱俗的奇思妙想……我们的城堡诞生于我们的思维同文字对接的一刹那,只要对接了,它就是一件艺术品,那是老天爷给我们的。
二
《四面八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我想,这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生长在皖西的一个集镇上。三十年前,这个集镇其实是一座以土墙和草房为主体建筑的大村庄,仅有的砖墙瓦房就是一家百货商店和一座清真寺,再加上街东头的一座道观小庙。童年时代,我很向往城市,那城市出入在成年人们的口头描述中,有汽车、公园和高楼,还有吃不完的饼干、糖果和冰棒。城里的人们似乎都很神奇,无所不能,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都不在话下,那里似乎没有饥饿、寒冷和疾病。我羡慕他们并且幻想成为他们。
一个梦被我记了很久。
以后回忆起来,那个景象应该出现在我刚刚出生不久,我还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抱着我在春天的阳光下行走,我依稀记得不远处有一团鲜艳的绿树叶子,在绿叶丛中露出红楼一角,叶子和楼角水洗一般闪闪发光。
这个画面照亮了我的整个童年。稍大一点,每当和小伙伴谈起我还在襁褓里就去过大城市,我就会兴致勃勃,眉飞色舞,脑子里尽是高楼大厦,脸上都是幸福自豪。以后我曾经多次问过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中是不是有人带着我到过大城市?母亲和父亲总是摇头说,小时候家里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可能去过大城市?
显然,那个时候我没有去过城市,我只是向往城市。我为什么要向往城市?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这个问题很复杂。难道我是向往城市的繁华和富足吗?这个答案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我最初向往城市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向往繁华和富足,那我不是一个神仙就是一个妖怪。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弗洛伊德,站在弗洛伊德的立场上,我就似乎找到了答案,我在幼儿时期向往城市,是因为安全的需要,向往城市是表象,潜意识是寻找安全的庇护。城市之所以是城市,是因为那里聚集了更多的人。人只有和人、和更多的同类在一起,才是安全的,在这个问题上,小孩子和动物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
这大约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写作的原因。我们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我们有话要讲,我们不能仅仅依靠我们的嘴巴,不能让我们的思想一经出口就随风飘散,我们需要把我们的情感和观点储存下来,凝固起来,让它渗透在文字的砖瓦泥块当中,构筑一个又一个精神形态的建筑物,从而栖息我们的灵魂。
岁月和风雨一起从我们的身旁流过,很多年过去了,故乡的河床变窄了,集镇变高了,树变老了,山变低了,只有蓝天白云依旧,清风明月照常。许多亲人离我而去,而梦的记忆却日渐清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以为是地锁定了当年我母亲抱着我站立的那个地方——老家小镇汽车站T字形公路交叉口西北处,同我的出生地一路之隔的一个坡心,以那里为原点,再往西北方向五十米处,就是我襁褓时代视野里的的绿树和红楼。尽管我以后多次调查,得到结论那里过去并没有什么红楼,尽管那里现在只是几幢杂乱无章的民居,可我仍然坚信不疑,那里一定有过我的、也许是独属于我的红楼,它就是我梦幻的圣地,如同巴颜喀拉山之于长江黄河,它是我一切文学思维的源头。
有几次探亲回乡,我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用我的脚板同我的故乡对话,我在那里怀念我的亲人,也在寻找我的童年,我在那里凝视故乡的过去,也在眺望故乡的未来。
坦率地说,我热爱的故乡并不是现实的故乡,我热爱的故乡是历史的故乡——童年小街的青石板路,霏霏细雨中的油纸红伞,夏日傍晚喷香的菱角米,老槐树下苍凉凄婉的说唱,小桥流水长又长,油菜花开麦儿黄……记忆中的故乡已经过滤了世俗和生活的烦琐,远离了鸡零狗碎家长里短,充满了诗情画意,洋溢着淳朴善良。她永远是碧绿树丛掩映的红楼一角,是一片海晏河清祥云缭绕的圣洁境地,是我思维世界里永不消失的海市蜃楼。
我想,我的创作得益于我对故乡现实的批判和未来的憧憬。我在对故乡的反刍和展望中寄托了我对生命的炽烈热情和虔诚追求,日复一日地酝酿着激情和灵感,常常让我文思泉源泪流满面,源源不断地滋生着创作冲动和想象力。
三
写作是贯穿作家生命始终的事情,就像设计师设计房子,有些理念可能早在童年时期的游戏当中就开始酝酿了。我前面说过,有一幢红楼,它于我的幻想中存在了几十年,一直似是而非,时远时近。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了“四面八方”这个成语,突发奇想,以四对人物的命运为四面墙壁,构造一个在大时代风雨中飘摇、在我们模糊视线中绰约伫立的城堡。于是乎,灵感勃发,思如泉涌,犹如天目顿开。我不能说《四面八方》是我童年梦想的结晶,但是我可以说,它同我的梦想有关。
我的梦想是什么呢?是一幢楼。
《四面八方》就是一幢楼。这幢楼的基本轮廓是这样的——
小城皖西解放前夜,攻城部队兵临城下,一封公开的情书拉开了国民党军医学校四名同窗生死抉择的序幕。地下党员肖卓然釜底抽薪,策反同学反戈一击,成为新政权的翘楚;程先觉接受汪亦适劝说,先行一步赶往风雨桥头,跻身起义队伍;被特务裹胁的汪亦适劝说郑霍山携枪起义,阴差阳错,双双被俘。四个人的命运从此分野,历次运动此起彼伏,爱情友谊峰回路转,事业前程各有千秋。作品主要人物的遭遇阴差阳错,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新政权第一代领导人陈向真,清正廉明,鞠躬尽瘁。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这句话从他的心里喊出来,他的追随者跟着喊了几十年。老八路丁范生,解放后当了领导干部,有补偿心理,多吃多占,后来发现老百姓还很困苦,翻然醒悟,终生赎罪,一直到生命的尽头还是用这句话鞭策自己——这就是《四面八方》的时代背景和人文环境,也是一个特殊文学建筑的地基。
作品的主人公肖卓然,是一个被赋予了浓厚理想色彩的人物。事实上这个人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要为皖西的老百姓建造一个体检大楼,从而让老百姓知道自己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进而知道怎样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金子。我们的物质条件改善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等于我们幸福了;我们幸福了,不等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得到幸福……肖卓然的这些观点,即便在今天看来,也应该是振聋发聩的。
这部小说,从结构和内容上看,渗透了“城堡情结”,也渗透了我自己的很多生活体验,甚至包括童年的梦境和记忆。我曾经研究过《皖西革命斗争史》,对安徽省政协编辑的《安徽文史资料》也很有兴趣。家乡有很多老干部,譬如著名的淠史杭水利工程的早期领导人、原六安地区专员赵子厚,为皖西的水利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很像焦裕禄。还有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名叫许友明,曾经是我老家的公社主任,在粮食困难时期,他有一句名言,群众吃干,干部吃稀,群众吃稀,干部喝水。他就像一辆救护车,哪里旱了,哪里涝了,哪里的老百姓出现了困难,哪里的生产出现了问题,他就扑向哪里,以致积劳成疾,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家乡人民对他们那一代基层干部非常崇敬、非常怀念。每当写到乡土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时不时地出现他们的影子。
在《四面八方》里,我这支怀旧的笔描述了一段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历史,在这段历史里,我笔下的人们追求健康和文明的生活,尊重自然,改变社会,改变自身的命运,为了建设和谐美好的家园,一代又一代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那座凝聚着几代人心血的、也是我在心灵世界里惨淡经营了几十年的、象征着人民意愿的十八层白色大楼耸立起来了,它在天穹之下、阡陌之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呼吸着田野的气息,脱颖而出,茕茕孑立。我们所有的苦难、曲折、悲伤、爱情、希望、成功,都被这幢以梦想为栋梁、以文字为砖瓦构筑的大厦承载其中,昭示四面八方。
也许这座城堡并不真实存在,却依然屹立在我们心灵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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