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他是很疼她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她的眼泪。◎
庆仁低垂着头,说话时嗓音平缓,带着两分犹疑。
定远侯府为姑娘的身子洒了不知多少银钱,遍寻名医,太医院的医者也时时为此苦思,多年来也没能找到确切妥帖的医治之法。
但这种事,向来是宁愿错找,不能放过一线希望。
薛承璟眼睫微垂,堪称漂亮的眉眼淡去冷厉,也并未多有欣喜,只如往常般平淡颔首:“把人留下。”
庆仁适才见过那道士,实在不像个正统道观里出来的,几乎疑心那道士是饿了几天失了神智,得了主子的吩咐,便知道如何处置了。
朝阳初升之际,许宅中的几位主子只剩许暮活了下来,其余有重大干系的奴仆也叫衙役扣押起来。许宅中的典籍书册成箱成箱地搬出,那些奇诡雕像、各类法器也摆到了太阳底下,衙役忙得团团转。
半夜便听到动静看起热闹的邻里比往常更早出了门,一边买了油饼馄饨之类的吃食,一边悄声与身旁的人聊起昨夜的事。
“许家这回真的被查抄了?”
“你看那动静,哪还有假?”
有人唏嘘道:“他太爷爷和爷爷那辈都是好的,那时候这方圆几十里,谁不夸赞他许家出来的大夫医者仁心?谁料到后来……
“不过这许家垮了,其余几家可都还好好的,指不定许家大爷孝敬不够,把上面的人得罪了,才落到这般田地。”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许家被查抄的事极快地传遍了大街小巷。
谷宁夜里随在衙役队伍后面来的许宅,天亮时一半衙役已经押人回了衙门,谷宁还在许家藏书的屋子里没出来。
虽一夜没合眼,谷宁此时一点也不困,神采奕奕。
“宝贝。都是宝贝啊。快,你们小心些,这些少说十几二十年没晾晒过,也没人仔细看护,陈年的札记珍贵得很,你们慢点抬,别摔了。”
许家在医馆和药材上面经营多年,虽这两代没个成器的,幸好仍留着祖宗的东西。青州这附近的医馆把学徒管得紧,就是仗着那多年积累下的本事。这带头苛待学徒的许家没了,往后若办起那人人可进的学堂,这些书册札记能派上大用场。
谷宁这辈子还没尝过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滋味,但今日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
寻常医馆用药谨慎,把那用了多少年的旧方子稍微改一改便能给千百个病患用上。稍微有些本事的大夫又把自己琢磨出的东西捏得紧紧的,不肯示人。
也是许家老祖宗那些年便将家中生意经营起来,才将那些不宣之秘一一记了下来。放在普通医馆,那都是要当学徒许多年,才能从师父口中探知一二的。
除去这些能救人的札记,谷宁在书堆里还翻到了一些其他东西。
翻开一页拿眼一扫,是讲如何保存药材,还有教子孙如何上抬利润的法子,再往后翻翻,也有那些昧良心损阴德的做法。
……当真是用心良苦。
谷宁看这书页上厚厚一层灰,眉头拧起。这许家大爷看也没看,这些阴狠法子竟都学会了,真是天生的坏种。
谷宁在这边忙活,还不知道外边的情景,读到此处,又联想起那些被坑害的学徒和病患,心头火起,抓了个小厮问话:“许燕尸首在何处?是怎么死的?”恨不得再给他来几刀。
小厮饭也没吃就在这里忙了几个时辰,见谷宁问起主家,几乎摇摇欲坠:“我家……不,许燕是一剑割喉丧了性命,是为首那位公子动的手。”
谷宁揪住小厮衣襟的手一松,怒气消得一干二净:“……哦。”
然后不自在地挥了挥手,“继续忙去吧。”
小厮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跑走了。
谷宁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到那成箱的宝贝,又喜笑颜开,搓了搓手:“姑娘,小的幸不辱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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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沉沉睡了一夜,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卧在榻上,舒沅伸出手,由春桃为她抹着香脂,慵懒舒展,娇媚天成,看得屋内听用的小丫鬟脸颊微红。
“顾大夫和太医都说没有大碍,姑娘今日看样子好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舒沅不饿。她平日少动,吃得少饿得慢,便是摆了满桌,最喜欢的菜也只能吃两三口。
念及薛承璟的偏好,舒沅下意识道:“莲子粥。你去叫他们做莲子粥,记得要多放糖。”
春桃走进客栈的小厨房便听到有人在议论许家的事,当即留下随行的小丫鬟去给厨娘打下手,走近了人群打听消息。
厨娘是从侯府带出来的,但听了小丫鬟传的话,有些犹豫:“姑娘真说了要多放糖?”
她伺候姑娘多年了,姑娘口味一直没有变过,淡淡的甜味最是适宜,怎么愈发嗜甜了?
若伺候的是其他人,自然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舒沅体质特殊,顾大夫一早便耳提面命,要她们这些厨上做事的仔细留意姑娘日常变化。
厨娘心细,免不了多想些。
小丫鬟甜脆地嗯了一声:“我在外边听得清楚,一点没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气色不错,兴许是有了胃口,嘴里没有滋味。”
厨娘放下心,手中动作麻利,不一会儿便备好了下锅的食材,正要继续忙碌,门口却进来一人。
厨娘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痛感传来才知道自己的确是清醒的,但太子殿下怎么会纡尊降贵到这厨房里来?
这客栈的厨房拾掇得还算干净,但比起京中还是要差一些。
厨娘稳住声音,问道:“殿下这是……?”
薛承璟换了身织金锦袍,在朝阳下如裹了层金边,俨然一个如雪如玉的翩翩公子,实在与这满室烟火气很不相称。
薛承璟视线自灶前扫过一遭,才道:“她想吃莲子粥?”
厨娘点点头。
“我来做。”薛承璟挽着袖口,露出线条利落的一截手腕,清瘦有力。
厨娘自灶前退开,一面为姑娘欢喜一面忧愁太子殿下的手艺,往前走时一直偏着头往回看。
李瑞福机灵道:“你别走。留下为殿下搭搭手。”
厨娘笑开,欢喜地应了声是。
李瑞福满意地点点头,同时也挽了袖口凑了过去,瞧着很有干活做饭的经验。
李瑞福原本想着他们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杂,若在做饭上面稍逊两分也很正常。
无论怎样,肯为姑娘洗手作羹汤的殿下,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殿下赶回前,还特意沐浴过,换了衣裳呢。
李瑞福从头站到尾,一点忙也没帮上。只放糖那会儿,李瑞福眼尖地发现好像有些过量,但就连侯府带出来的厨娘都没说什么,李瑞福也就没有开口。
春桃打听完消息又到外面去找侍卫说话,一问才知道殿下已派人去接施岳,便又回到厨房,恰好遇见厨娘端着姑娘的早膳往外走,且双眸熠熠,神情激动。
春桃一心记挂将许家垮台的喜事告诉姑娘,便没问。
两人各怀心思,喜滋滋地往舒沅房里行去。
莲子粥还有些烫,也不急着吃,春桃便先把许家的事说了。
“殿下已经谴人去接施岳兄妹,正好一道前往青州,到他原先做事的那家医馆讨回公道。还有,刚从许家回来的护卫说谷宁发现了许多典籍书册,他还留在许宅仔细清点整理。”
舒沅尝了一勺莲子粥。厨娘还没走,正在外间仔细看着她的反应。
厨娘瞧她动作一顿,便知道这粥过于甜了,但下一瞬,又见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看得厨娘十分不解。
舒沅觉得这够甜了,他应当会喜欢。这般想着,却控制不住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幸好她让做的是莲子粥,而非本身便有甜味的红枣桂圆粥。若是红枣桂圆粥,照今日这个煮法,应当又甜又稠没法入口了。
薛承璟被请来时,舒沅正盼着他。薛承璟一落座,她便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
李瑞福立在春桃身旁,见状,呼吸一滞。
他可是眼睁睁看着殿下放的糖。这粥兴许合了姑娘口味,但万万不会是殿下偏爱的做法。
“今日这粥做得很好。你也尝尝。”舒沅言辞恳切。
薛承璟唇角轻勾,然后依言尝了莲子粥。
李瑞福屏气凝神,生怕自家殿下有什么不妥,死死压制住了上前倒茶的冲动。
李瑞福在旁边心头忧愁不已,但薛承璟面不改色,在舒沅的注视中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这是什么山珍海味。
都这样了,李瑞福觉得有必要让姑娘知晓这粥是殿下特意做给她的,便向厨娘使了个眼神。
还未离去的厨娘适时补充道:“今日这莲子粥是殿下亲自做的,奴婢什么忙也没帮上。看来姑娘和殿下的口味相近,都喜欢这道莲子粥。”
舒沅眼睛一亮,又给薛承璟盛了满满一碗,软声道:“你忙了许久,应当饿了吧。”
语罢,舒沅心想着不能浪费他的心意,也给自己添了一勺,下了决心:“我们一起吃。”
春桃是知道这粥有多甜的,又往壶中添了水。待两位主子用完这简单又甜腻的早膳,半壶茶水不知不觉也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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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时,谷宁终于从许宅回来,一脸喜色地向舒沅禀事。谷宁记性不算太好,但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捡钱一般,条条桩桩他都记得清。
谷宁道:“许家老爷还在时,开设的医馆中最多同时留有三十余位学徒,那些教具书籍都是现成的,如今先拉去衙门等他们清点,过后给些银钱,便能将这些东西带走。”
“你这一晚辛苦了。”舒沅道。
谷宁忙活一夜,就喝了几杯水,此时听舒沅夸了一句,浑身又有了精神,摸了摸头:“姑娘信得过我,我自然要多出点力。这不算什么。”
谷宁年轻的时候帮忙运货,抓药,也动过当人学徒的念头,但这种好事从来落不到他头上。
人家那些大夫挑学徒,一要年岁小的,二要懂事伶俐肯听话的,然后最好还是沾亲带故。若不是沾亲带故,最好就是那些无依无靠,师父说什么便做什么的老实人。
他那些年真是一个不沾。
一想到自己做的事能帮上许多人,谷宁便觉得自个儿彻底远离了那些屈居人下受苦受累的日子,也是个能做实事的体面人了。
同谷宁说完话,施家兄妹便也到了。
施岳还算沉稳的性子,这时却有点呆呆傻傻的,一问,才知道护卫先把他们带到了许家门口看了一圈。
到了舒沅面前,施岳弯身欲跪,春桃眼疾手快地挡住,施岳哽咽道:“多谢姑娘。”
施颖站在旁边,亦是一脸动容。
从前聚仁堂的人找上他们家,谷宁口中说的那些事虽引人向往,但他们住在此处多年,怎不知道青州自府城到乡镇的医馆都叫人捏在手上。
施岳那时心领了这位姑娘的好意,但没有寄托太多希望,不敢奢望这事真能如她所说。
可他亲眼见到不可一世的许家如今的下场,便知道这姑娘不是简单的富户出身。
施岳心中百感交集。
舒沅看他们的模样便猜到是急匆匆赶来的,便先让人带他们去吃些东西,宽慰道:“先不要多想,午后随我们一道去青州府城。”
施岳施颖又谢过一道,才转身随人去了。
午后启程,施家兄妹和两位大夫同车,而谷宁和两个不太正经的道士同车。
周云和周小九吃饱喝足,总算有了些人样,见谷宁眼下青黑,还问了两句。
谷宁一摆手:“都是小事。等会儿到了青州睡一觉就好。”那些物件比金子还难得,越收越兴奋,谷宁是一点都不犯困。
谷宁说着话,看周小九瘦得像猴,顺手把小桌上的攒盒打开递过去,周小九眼睛一亮,看向师父,周云点点头,周小九才伸出手拿了一颗粽子糖小心地抿在嘴里。
“你们像是吃了不少苦,是犯了什么事被关在那许家宅院里的?”
周云早料到有此一问,尴尬地笑了笑:“那许家背地里做着些装神弄鬼的生意,除了卖那药丸子,自然需要有人办事……”
周云顿了顿,又坐直了身子:“当然,我们俩清清白白,没和他们同流合污。不然怎么能被关起来,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谷宁猜到两分,但看这道士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地缝的模样,又觉得还有隐情。
在谷宁的目光下,周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交代了。
“这个,虽然出身道门,但为了找口饭吃,我……做了一些违背祖宗的小事。我们这一脉,自师祖那辈起便管得严,许多事都严令禁止。”
周云此时像个独自抚养儿子的年轻鳏夫,脸上尤有两分羞辱和不屈,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可能也是老天赏饭吃,我替人算命比其他人要准些,不全是稀里糊涂地开口哄人。哎,小九还小,我也不容易,都是逼不得已。”
谷宁惊讶道:“那许燕请你过来,难不成掐算出一个死局,你又不肯改口?”
“这这倒没有,”周云讪讪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周云看了眼周小九,摸了摸他的脑袋,灵光一闪又看向谷宁,讨好地笑了笑:“我听说大哥在许家收了许多典籍书册,而且你家姑娘似乎有些其他打算。依大哥看,我家小九怎么样,是不是个从医的好苗子?”
谷宁以在聚仁堂做事为傲,被周云吹捧两句,差点将聚仁堂往后的打算和盘托出,但这事不是把许家解决了就成,到底要看青州这边能揪出什么人来。
谷宁忍了忍炫耀的欲望,含糊道:“他看着还行,以后再看看吧。”
周云继续拍马屁:“若真办成了,那这是多大的功德,简直福泽万民。不知道我家小九有没有这个福气,倘若能行,我每日都为姑娘烧香祈愿。”
“哦还有,先会儿大哥还没来,我便为姑娘算了一卦,大吉啊!”周云早做了准备,吃人家喝人家的,自然要准备充分,这是他以往蹭吃蹭喝,不,讨人欢心的技巧之一。
周云乘胜追击,又道:“我进过许多高门大户,也没见过这般登对的,二位神仙样貌,心慈面善,真是天作之合!”
谷宁听得心花怒放,唯有在周云说到心慈面善时笑容僵硬一瞬。
周小九又塞了颗糖进嘴,和师父一样嘴甜:“那个公子人很好的,我听人说要给那些早逝女婴做法事呢。”
周云赞同道:“二位好事将近,如此乃是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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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顶朱帷的马车中,舒沅手握书卷,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阳光自窗缝里渗进,照得她手中书页半明半暗。
春桃正想劝姑娘收了书册,免得伤了眼睛,却看她唇角轻勾,不知是出神间想到了何事。
马车行速放缓,外面响起叫卖声,舒沅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口渴,便叫春桃倒茶,伸出手去却碰到了骨节分明的手指,舒沅吓了一跳,慌张地收回。
抬眼看到薛承璟,才发现春桃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只留他们二人。
薛承璟轻握着玉白的杯盏,茶水自杯沿漫出,顺着手指往下流去。舒沅拿出锦帕为他擦拭。
薛承璟骑马多时,这时掌心发热,舒沅隔着锦帕也能感觉到异于己身的热度。
舒沅一直是负责的好孩子,自己惹出的祸事自然要认真解决。她一手放在他手腕处握住,一手仔细擦拭。
柔软细嫩的手指贴着他的指节,显得又白又小,很脆弱纤细的模样。
薛承璟喉结上下滚动,眸色微深。
她的手指也很漂亮。很适合被他一根一根细细亲吻,或者紧扣在头上,迫她迎向他,极尽亲密。
这些都是午夜绮梦出现过的场景。
非常不堪。异常卑劣。
“到了青州,你住在何处?”舒沅问。定远侯府在青州有几处产业,城内就有一个适合她住的园子。
迎雪那里收到了青州城内来的消息,几位官员说已为他备了接风宴,还另有销魂之处。
他须得去会一会这些人。
同舒沅说起,自然隐去那些不堪入耳的说法,只说有人为他接风。
舒沅做事细致,又怕给人添麻烦,总是求尽善尽美。他的手比她大上一圈,她用了许久才让他的手变得干净清爽。
舒沅平时没干过活,大约也没人知道她稍一活动,指尖便透着可爱的粉色。叫他很想握在手里把玩。
薛承璟垂眸时眼睫下覆,藏住了眸底神色,舒沅坐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必定在思考一些正经事,轻易不能打扰。
听得外边摊贩叫卖,舒沅倏而想起那面黄肌瘦的师徒俩,便问了句:“那两个道士是青州人士?”
薛承璟抬眸看向她:“不是。”顿了顿又道,“带上他们是另有用处。”
那神医良药暂且不提。片刻前他骑马路过那道士所乘的马车,听得了只言片语。
那时周云正与谷宁小声议论他与她的姻缘,竟然无意间提起他们的婚期,与他的打算十分相近。
他如今在她面前愈发克制不住,种种妄念疯长。再等两年,恐怕分外艰难。
薛承璟难得有些心烦意乱,便举杯灌了半杯清茶,正欲再斟茶,却发现舒沅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薛承璟若有所感,动作一滞。
日光明亮,暖风和煦,照得舒沅侧颜剔透白净,玉颈雪白。
她双眸水润,闪动着盈盈水光。薛承璟早就发现她害羞时耳根和脖颈都会泛粉,此时也是一样,像开在掌心的娇弱粉樱,令人爱怜又想要摧折。
舒沅似乎受不住这种沉默,咬了咬嫣红下唇,然后略带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杯子。”
薛承璟心怀热意更炽,烧得他指尖发痒,只想顺着她嫩白的玉颈轻抚,再吻上去。
无人能窥见他心底所想,舒沅只听得他说了句抱歉,听在耳里也很诚恳真挚。
他是很疼她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她的眼泪。
一定很甜。
他有意制止此般念头,但看到她此时模样,心间明了,他届时不会手软。
只如今,很有必要克制下去。薛承璟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