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梦境------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兔子,一点冷水也不能沾的。◎
暑气渐消,山庄里避暑的宗亲也乐意出门走动。一早便有人上门殷勤询问,舒沅只陪他们说了会儿话,照样留在院里休息,没有四处游玩的心思。
结伴出游的姑娘们衣衫轻薄,色泽明艳,往跟前一站便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这满院的芳华,也不及舒沅令人瞩目。
太后娘娘今岁身子不适,临行前特意派了日常看诊的老太医跟来照顾。舒沅在太后那处的受宠程度不必多言,单看定远侯在西疆的赫赫功劳,舒沅便是个众星捧月的人物。
只是她平常甚少出入各家宴席,竟不知何时出落出这副美人模样。
病弱并未削减她的颜色,反而愈显得灵透明净。
哪怕是向来与舒沅不对付的方苓,也看得有些恍惚。
淡淡日光流淌在瓷白肌肤上,辉光似雪。
方苓心跳快了两分,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前些日子定远侯府拒了多少媒人,连她都有所耳闻。众人知晓侯府的意思是想再多留两年,外面渐渐就有了些别的动静。
梅晏之家中正忙着为他亲事四处相看,最近却冷淡下来,说家中儿郎欲要先立业再成家。越家大办宴席,京中多少人家都收了帖子,但转眼间也变了风声。
前些年舒沅年纪小,尚有方苓嘴硬的余地,如今出落出这副模样,方苓也不好昧着良心当做不知。
方苓同舒沅没什么好说的,见面只是客套几句。正当旁人与舒沅谈笑时,方苓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她身上。
手腕素白,肌肤柔嫩,只是不见血色。方苓叹了口气,莫名其妙有些心疼。
舒沅自生下来就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年幼时比其他大她半岁一岁的孩子要小一圈,偏又乖顺得很,像个谁都能悄悄偷走的小兔子。
方苓只和小舒沅玩过一次,她记得自己没忍住摸了摸这个小妹妹的耳朵,想看一看是不是和小兔子一样软软的。
到底比小舒沅大一岁,方苓那时刚摸上去就觉得不大妥当,正要收回手,小舒沅却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姐姐,我这边还有一只耳朵。”
思及旧事,方苓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一瞬,便僵在唇边。
舒沅病情反复,谁也说不清她往后如何。方苓曾听三公主唤过舒沅小名,此时想起来,觉得那小名的意蕴有些不好。
众人离去后,舒沅目光停在小径上,似乎还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没有回过神来。
春桃叫小丫鬟将冰放远一些,而后缓步走近,顺着舒沅的目光往外看去,不解问道:“姑娘在看什么?”
“我在想等多久才会回来。”
春桃笑了笑:“诸位小姐至多在镜湖游玩一两日,听闻湖畔风光甚好,颇有些趣味,姑娘若是想去……”
舒沅摇了摇头,似是想起某事,顿了顿才道:“倘若有旁人来了山庄,你记得告诉我。”
春桃笑吟吟应了。待春桃闲下来,却在心里琢磨起来,楚宜小姐受了伤,哪怕再想玩也不可能跟来的,很粘姑娘的那个楚家小侄女也才几岁。沈小公子就更不会来了。
不过但凡是舒沅留意的,春桃都不会含糊,当即找了伶俐懂事的小厮去外面传话。
直到第二日,春桃仍记挂着这事,暗自想道,姑娘一人待在偌大山庄里免不了觉得冷清,该找些人来作陪的。
春桃原本打算差人去问镜湖那一行人的行踪,免得姑娘白白等上一日,可周太医把脉时神色微变,调整了药方,又施了针,春桃便把那件事忘到了天边。
赶至半途李瑞福便已察觉主子旧伤复发,一进山庄便直奔房中为主子疗伤。山庄伺候的奴仆连三人的面目也未看清,又见前后仅两位仆从跟随,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李瑞福早知道自家主子是个能忍疼的,但下手换药时仍有不忍。迎雪在旁打着下手,很快便处理好了。
迎雪随了主子,心中存了事便冷冰冰的不爱说话。李瑞福作为内侍,要比他细致许多,轻轻扫了一眼主子的神色,轻声道:“听闻舒家小姐仍在此休养,殿下这伤万不可马虎,不如……”
薛承璟眼也不抬,李瑞福干巴巴地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自殿下归宫,无论见了谁都这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就连前日被人诬告到陛下跟前,亦是如此。
李瑞福叹了口气。若论这血脉亲情,殿下或许只在太后娘娘那处,能有一两分温和模样。
李瑞福细细思量,那舒家小姐是宫中上下看着长大的,从小到大,没一个不喜欢,最要紧的是,姑娘最得太后疼爱,便是看在太后娘娘的分上,殿下的态度也该要和缓些才是。
若殿下同舒家小姐能聊上几句,太后娘娘也能有几分安慰。他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也能好过些。
思绪一飘远,李瑞福便想起从前的见闻。定远侯府这位小姐心思仁善,必不会像其他宗室子弟那般因一些传言而疏远排斥殿下。
殿下在外这么些年,养得一副清冷不近人情的秉性,叫他们这些人见了也觉得不忍。
可殿下竟连见一面也不肯。李瑞福当即在手上掐了一把,敛了思绪。
但缘分来时,不是想不要就不要的。午后在湖边偶遇一行衣着鲜丽的侍从,李瑞福立时知道谁在前面,但假作不知,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感觉殿下看来的目光,才不情不愿地停下。
薛承璟眉心微动,没有拆穿李瑞福的用意,目光往前一扫,不自觉地顿了顿。
菡萏清绝,有脱俗之美,妍丽非常。亭下捧荷的美人颜色更胜一筹,而烂漫天然,纯稚可爱,将媚色压了下去。
文人六月游湖饮酒,常在诗文里幻想那雨夜登船惑人的媚艳女子。而眼前这个,像个白日里就在接天荷叶中失了方向,须得敲窗问路的小仙子。
薛承璟神色不变,正欲另择一条路径,亭下那人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匆匆赶来。
“你是从镜湖回来的?”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了一瞬,似是觉得失礼,便别开了目光,“镇上农户说去过那里的许多人腹中疼痛,亦或头疼难忍,我这有太医给的香方,便准备了一些,你拿去。”
李瑞福眼疾手快地接过,满口道谢,又对舒沅表达了关切之意,问过这些天可有好转。就耽误了这片刻的工夫,回头只能大步去追已然离去的主子。
舒沅看着离去的主仆二人,心下不解,找春桃来问:“那是哪家的公子?好像没见过。”
春桃想到片刻前听来的消息,也觉得奇怪,道:“这位公子两个时辰前入了山庄,但身份不清,守门的侍卫似乎也没见过这位。”
舒沅拨了拨花瓣,方才他神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认得她的。难不成之前在何处见过?
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春桃在边上欲言又止。这位瞧着……又像梅家的,却又像薛家子弟。
有梅晏之在前,春桃也不敢随意瞎猜,怕惹出什么祸事。
不过这位公子生得真是好看。春桃没读过多少书,偏心地想,大约只比姑娘稍逊一点点。
虽这山庄里外不剩一个识得薛承璟的人,但到底是认祖归宗的皇子,舒沅不久后便知道了他的身份,起身便想往他住处走去。
春桃心惊肉跳地拦了下:“姑娘往哪去?”
当然是去仔细看看她的三表兄。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对方认识自己,自己却没认出来对面那人,有一些尴尬。他那时有事在身,只那个近侍要殷勤一些。
她都没能好生看一看他,当然是要再去一趟的。
舒沅近些日子精神不好,外边的事也没人拿来烦她,但春桃是听过一些传闻的,此时只觉得那三皇子可怕得很,但始终拗不过舒沅,只悄悄地多带了两人。
忙了一整日,到了傍晚,薛承璟又犯了头疼,如玉面庞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乏。李瑞福将舒沅迎进门来,薛承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燕王倒台前颇受先帝信重,麾下也曾聚了一批能人。这二十年过去,仍有些人藏在暗处窥伺于他。
燕王这根腐木之上,的确还有些可用之处。薛承璟将其收于手中,自然也有了埋藏多年的些许把柄。而这些旧事,便是悬在那些达官显贵头上的利刃,只一落下,便能断送满门的身家性命。
这些把柄用在何时,原本尤在考量,而总有些心急的赶来送死,他不得不做些安排,叫这些早该被收去的性命发挥最大的效用。
虽成效未见,一些传言却飞入各家,甚嚣尘上。
到今日,又有谁能这般笑着来见他?
舒沅许是知道自己不被待见,简单叙明来意:“从管事那里知晓三表兄受了伤,我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还有新制的止疼丸药。”
李瑞福一看自家殿下便知道老毛病犯了,理直气壮地接了过来。
舒沅眸光轻动,又看了看他:“还有,三表兄这处临近山林,这些是驱散飞蚊的药粉,很管用的。这样夜间便能睡得安稳些。”
李瑞福察觉到薛承璟的目光,知道是想要他送客的意思,硬着头皮朝舒沅笑了笑:“夜色深了,姑娘……”
舒沅依依不舍地收了目光,随李瑞福出了院门。
薛承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李瑞福送客归来,腰背挺得更直了,又担心薛承璟不肯用舒沅送来的东西,连忙道:“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养出的姑娘,这般妥帖。殿下此番受伤,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会心疼,万望殿下保重身子。”
也是。她这一趟,大约是为了皇祖母来的。薛承璟如此下了定论。
舒沅送来这些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李瑞福心下万分感激。但李瑞福不曾想,这还没完,往后的这些天,舒沅一日不缺,日日前来看望。
李瑞福只觉得自己身家性命都快交代在这里了,他们殿下哪经得起这样看望,哪怕他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描补不回来。
一个是太后娘娘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一个是太后娘娘盼了近二十年的嫡长孙。
李瑞福深觉师父传授给自己的那些东西还太不够用,自己恐怕还得修炼十年才能做得了这份差事。
每日舒沅来了,李瑞福便将一颗心掉了起来,在边上抖了几日,转头发现姑娘那头有个比自己还胆小的小丫鬟,他记得是叫春桃。
不过幸好舒沅很有分寸,定远侯府的声望地位也不需要她来谋算什么。每日问的只是些寻常事项,再者,舒沅在不经意间将一些常出入宫廷的公子小姐说与他听。
薛承璟偶尔不冷不热地答上两句。
这两位相对而坐实在养眼,旁人看了也要称赞一句兄妹和睦。
说话间甚少提到他在外那些年的遭遇,但也难避免。舒沅听了,总是眼睛红红地回去。
薛承璟一边翻看典籍一边同她说话。待舒沅离去时,他长指微顿,不禁想,还真有些像小兔子。
李瑞福的心思太过明显,薛承璟尽收眼底。
不过一个病弱小表妹,他实在没必要将她赶走。反正也没什么妨碍。
何况他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人。比起她,应付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更是麻烦。他没有必要在其他人那里耗费时间。
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是最好应付的。
迎雪觑见舒沅离去,进了屋中回话:“殿下交代之事,都已办妥。”停了停,又道,“舒小姐的仆从频繁出入山庄,有此遮掩,我们的人倒省了不少麻烦。”
总体说来,利大于弊。薛承璟从未赶她离开。
舒沅每日也只是小坐片刻,从不过多逗留,实在懂事。
回京那日,舒沅偶感风寒,留在了山庄。其他人另有安排,有心人想留下作伴,也只能依从尊长之意,提前一步回京。
舒沅也不急这一日两日。再者,她带够了人马,路途中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若说不便,那大约就是没人说话,有些过分安静。
哪怕楚宜为她准备了许多话本,此时也都一一看过,不觉得新鲜了。
舒沅以为自己只能独自回京,原已做好了准备,不曾想薛承璟也留了下来。李瑞福上前来一番关心体贴,又道:“姑娘不必担心,这一路有殿下护送,姑娘只管放松身心,早日恢复才好。”
舒沅心中一动,看向不远处的薛承璟。这大约也是他的意思?
不过这一路上,舒沅实在用不上薛承璟本人和仆从照顾。她这边万事俱备,一应俱全,没有比她准备更充分的。
一行人赶路两日后,到了一个稍显破败的驿站。舒沅想喝粥,厨娘便照她的口味做了晚膳。驿站条件有限,丝毫多余的物资也没有,驿丞看起来就是两袖清风的做派,临到头,连讨好她的肉蔬也没有。
舒沅看着红枣桂圆粥犯愁。他若是不喜欢可怎么办?
愁得她只用了一小碗,然后就在门口守着薛承璟回来。
薛承璟回来,舒沅也没顾得上问他去了何处,眸光追着他一路跟进了隔壁房间,再三保证:“你放心,没有放许多糖,不甜的。”
薛承璟看她不自觉抿紧的唇瓣和紧张神情,心底微动。
在舒沅的注视下,薛承璟不紧不慢地尝了一勺粥。
他觉得挺甜的。
原本像顺了她的意,答一句不甜。但她越是这样看着他,那股甜意就越发不能忽略。
好在她只在乎他能不能吃饱,不在意粥到底甜不甜。舒沅瞧他都吃了,也没有追问下去。
迎雪收了碗碟,到驿站的厨房里,甜腻的气息扑面而来,再看自己手中的空碗,只觉得不可思议。
迎雪挠了挠头:“主子何时改了口味?这样的甜粥也能吃得下去。”
经过这晚,舒沅特意吩咐了厨娘打听薛承璟的口味。李瑞福含含糊糊道:“殿下说按姑娘的口味就好。不必麻烦。”
即便如此,舒沅晚膳再也没用过甜粥,白粥也挺好的。
从避暑山庄到京城,其他人约莫走个七日也就到了。舒沅经不起长久颠簸,一路上走走停停。
这日本该渡河,却下了暴雨,暴涨洪流冲断了桥梁。只能绕几十里,换一条路走。
夏日的雨来势凶猛,山路泥泞不堪,舒沅乘坐的马车坏了,其余一架能坐人的马车上是两位年事已高的大夫。
舒沅出身定远侯府,自然也会骑马,但春桃照顾她这般久,万事只求妥帖,不敢让舒沅独自骑马。
寒风携着雨丝,在这个时节,常人只觉清凉,舒沅却冷得缩了缩,她裹着披风,往四周望了一眼:“我坐在马上,让留光牵着马,这样你总该放心了。”
春桃松了口气,还没应下,背后便传来一阵马蹄声,薛承璟高坐其上,他面色冷峻,似乎觉得她太过麻烦,轻轻一托便将舒沅带了上来,稳坐在他身前。
春桃怔了怔,随即便道:“劳烦殿下了。前边不远处便有个客商来往的小镇,必能找到适用的车驾。”
薛承璟将人轻轻扶好,舒沅偏过头轻声道谢,他只看到她嫣红的唇动了动,没怎么听清她说的话。
满怀的香浸入肺腑,薛承璟不由放慢行速,让她感觉好受一点。但此道坎坷不平,她还是会随着颠簸轻靠入怀。
薛承璟眉心微蹙,大掌覆上她腰间,原是想帮她,却不自觉地握了握,指尖的温软传来,只觉得心尖为之轻颤。
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兔子,一点冷水也不能沾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也是梦境的延续。本来想写成前世,但是小情侣也太可怜了,还是梦境吧。沅沅预见的另一种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