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家族 (一)
青灵小时候,因为习字、被罚,抄过许多碧痕阁里的上古经书。
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什么天地之妙,什么世事之徼,她根本无法领会,亦无心钻研。
但如今回想起来,方知何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安危相易、祸福相生……
四师兄常常说,人生于世,理应顺应天命,迎合冥冥之力,而不要刻意地去反抗天地自然的安排。
可青灵想不明白,既然命运注定了她与慕辰的血脉相连,又为何要让他们相识相恋?
这是个残忍的玩笑,还是另有深意?
她到底,该如何去顺应这个天命?
辗转思虑良久,心中主意终是渐渐拿定……
当墨阡再度提及皞帝的时候,青灵突然不再踟躅回避。
“师父,我准备好了,你带我去见他吧。”
墨阡望着青灵,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神色,“好。”
青灵伸手挽住了墨阡的手臂,脸贴在他垂落肩头的银发上,轻声说:“其实,在我心里,师父才是我的父亲。永远都是。”
因为师父的严厉和责罚,她曾腹诽过、记恨过,也对曾对他撒过慌、使过诡计,可三百多年的养育教诲,早已让青灵对墨阡生出了无可替代的亲情与依恋。而现在,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甚至在她想像中十分阴险狠辣的人,把他唤作“父亲”。
墨阡没有像以往青灵撒娇耍赖时那样板起面孔,而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背,沉吟说道:“见到皞帝的时候,你温顺乖巧些,像讨好师父那样去讨好他。他会喜欢你的。”
青灵“嗯”了声,又依偎着墨阡沉默了会儿,站直身来,“师父,我想好了……我要留在凌霄城,做朝炎国的帝姬。”
她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决毅,“你说我母亲不愿让我重蹈她的覆辙,想让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她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喜欢凌霄城的生活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让她厌倦嫌弃的,未必也会让我厌倦嫌弃。或许我生来就争强好胜,一心想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势也说不定。”
墨阡的神情冷冽下来,“想要拥有至高权势的人,是你,还是朝炎慕辰?青灵,如果你还对他……”
“不是的!”
青灵打断了师父,“不是那样的。我对慕辰,早就断了念想!我就算再通脱,也不会不顾礼义廉耻!以后,我只会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的。”
青灵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语毕,紧咬了下唇,又继续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上天给了我这样的一个身世,与其一味逃避,还不如好好把握,让自己有能力真正掌控住命运!师父,你难道认为,只要我心甘情愿地远离凌霄城,皞帝就不会插手干预我的人生吗?他疑心那么重,连茶馆里的寻常百姓都在议论,说他对我们崇吾心怀忌惮。要是我现在带着青云剑、跑去章莪山自立门户,谁知道他又会怎么想?”
皞帝是一位拥有强大意志和控制欲望的君王,同时也是东陆数千年来最为野心勃勃的一代霸主。他以继后之子的身份、与自己的兄长角逐储君之位,并最终赢得胜利。先是娶了南北双姝中氾叶长王姬蓁姬,利用氾叶在南部的地理优势,一点点侵吞周边诸国的领土。而后不顾姻亲的道义,将曾经雄霸一方的氾叶国也逐步打压成了朝炎的附属。
他拉拢世家大族,又利用家族间利益牵绊来平衡牵制,实现所有人皆为自己所用的目的。他以武力兴国,手腕铁血、励精图治,无止尽地扩张朝炎的领土,强势到让天帝一脉的章莪真君也急于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这样的男子,有人崇拜、也有人不齿,有人觉得可敬,亦有人觉得可怕。可无论如何,青灵知道,她都没有办法撇下慕辰独自一人去面对……
墨阡沉默地望着青灵,心中泛起一种难以言绘的矛盾复杂情绪。
她不再是襁褓中哇哇哭喊的那个小婴儿,也不再是那个天真调皮整日撒娇耍赖的小姑娘,这一刻,他第一次在青灵的神情中,看到了她母亲的影子。
不仅仅只是容貌上的相似,还有骨血里透出来的那份孤傲与决绝,让墨阡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同时又生出些许隐隐的畏惧来。
身世已然曝露,再无力遮掩。
天意如此,顺势而为,也并没有错。
既已想好要把她送到皞帝身边,又何必再多犹豫?
只不过……
墨阡犹如老僧入定一般,长久的沉默着。
末了,他缓缓开口道:“你从小到大,师父都刻意引导你,明辨是非、修心养性,不为名利而争斗。论心性,你也确实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孩子。如今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师父不会横加干涉。只要你记住师父从前教你的那些道理,不论做什么、都不要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如此,留在凌霄城里,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说完,他眉眼依旧垂着,神色中似有一丝不寻常的怔忡,徐徐转过身,“我这就让人去通知皞帝”。
青灵微微有些错愕。
她没有想到,师父会如此轻易地赞同了自己的决定。
墨阡生性清冷,对绝大部分的世事皆淡漠处之,唯独于朝政权争,一直有种避之不及的厌恶。
她望向师父那略显寂寥的背影,心底泛起一种直觉的感悟,在那份难得的宽容中,似乎暗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对谁的愧疚……
***
皞帝听闻青灵病愈,十分欣慰,派遣亲信驾着御舆来接她入宫相见。
青灵在行宫宫女的帮助下,按照觐见帝王的标准、简单地装扮了一番,换上了一件浅绿色、银丝镶边的长锦衣,衬得身形高挑玉立。平常散落额前鬓边的碎发都梳了上去,用镶了宝石的蝶戏双花银簪绾了个流云髻,整个人的气质立刻端庄高贵了许多。
御舆由八匹天马牵引,镶金嵌玉的车身上印着朝炎王族的红焰徽记,在碧空下折射着奢华刺目的璀璨光芒。
青灵提着裙裾,踏入车中。缓缓升空之际,朝炎国都盛世繁华的风貌,渐渐在身下显露出来。
整座城,分作了内外两个部分。外城中街道罗列,高柜巨铺、茶坊酒肆,行人络绎不绝,内城之中,绣户朱门、红楼画阁,庭院接踵而建。靠北一面山势渐起,由下至上、层层宫殿楼宇,朱壁金檐、尊贵堂皇,峰顶处一座大殿更是气势瑰巍,如高高盘踞的雄鹰,傲视睥睨着云云众生。
凌霄城,朱雀宫。
这就是慕辰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地方。
她曾以为,有朝一日能与他携手踏进这座城池,却从未猜到,会是以这样的身份……
御舆径直飞入了朱雀宫的结界,停在了一座殿宇外面。
随行的侍从躬身引领着青灵,穿过花树交错的外庭,进到殿中。殿内光线稍显晦暗,靠窗的榻上坐着一名华服戴冠男子,正缓缓站起身来。
他仪表堂堂、身形高大,容貌甚为英武。嘴角的两道纹路,让整张面孔多了几分凌厉的感觉。一双墨黑而锐利的眼睛,透着难以揣测的深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在没见到皞帝之前,青灵在心里把他想像得十分狰狞可怕。
一个多疑又狠辣的人,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痛下杀手,连妻子对他也没什么好感、宁可把女儿教付旁人抚养……
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也能长得英姿丰伟、气宇轩昂,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跟慕辰的简直一模一样。
青灵按照礼节,跪地行了个礼,“陛下。”
皞帝怔然片刻,伸手扶起青灵。
他一言不发地又打量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句:“果然是很像。”
青灵有些紧张,低垂着眼,“哦,大家都说我长得像玄女……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今日怀揣着目的而来,所以特意依照传闻中玄女的喜好、穿了件浅绿色的衣裙,暗自希冀皞帝能念及旧人,不至于迁怒为难自己。
皞帝锐利的目光一直凝于青灵身上,此刻听她开口接话、带着几许质朴的笨拙,方才将她与记忆中那孤傲清高的女子彻底分离开来,露出一丝和蔼笑容,“惠然阁中有你母后的画像,你若是想瞧,待会儿我便让人带你过去。”
青灵曾听人提过,章莪玄女单名一个“惠”字。想来皞帝口中的惠然阁,多半也就是为她而建的。
皞帝示意青灵在紫檀榻上坐下,又抬手吩咐宫人奉来果品茶点。
青灵扫了眼案面,见都是自己平时爱吃的点心,想是皞帝早已将跟自己有关的事打听清楚了。
一名模样清丽的宫女捧来水盏,侍候青灵净过手,又替她烫好茶杯、斟上茶,动作熟练,姿势优雅。
青灵接过茶杯,规规矩矩地低头啜着。
皞帝又不疾不徐地问了些话,譬如青灵幼时在崇吾生活的琐事、譬如她的各种喜好,口吻温和耐心,跟寻常人家的长辈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要不是青灵听过太多关于他的故事,可能早已忘却了紧张与生疏,对他渐渐心生亲近。
------------
番外 (一)
那一年,我见到了随父亲来崇吾拜访的她。
师父让我领着她四下参观。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与同辈的女孩相处,一向沉稳的我,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连讲话都变得结巴,目光游移着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却落落大方,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嗅着手里的蔷薇花,不停地跟我说着话。
“喂,墨阡,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你师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徒弟?”
“以后你做了崇吾的圣君,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很寂寞?”
“干脆你以后收八个徒弟好了,就依着这两座山峰来给他们取名字!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多好!”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半夜爬起来琢磨着术法,试着想把自己的头发变成黑色,可花了一整夜的工夫,也只捣鼓出了半黑半白的效果。第二天,被师父狠狠地训了一顿。
七百八十三岁那年,我成为了崇吾山的主人。
她写信给我,说想来崇吾住一段日子,借甘渊的灵气提升修为。
我自然是很欢喜的,甚至不惜折损修为、让山中逆时开满四季花卉,只为让她看见崇吾最美丽的景致。
她来了。
但却不是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低声下气地求我。
“父君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也不许我同他见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保守秘密,父君就不会起疑。父君他从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我暗自苦笑。
她父亲对我的信任,是因为崇吾圣君注定无法娶妻,还是因为我这个人看上去、本就似没有常人该有的感情?
跟她同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紫衣,容貌极为英俊,对待旁人总带着几分桀骜倨傲,可望着她时,神情却是那么的温柔。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妒嫉的滋味。
暗藏着卑鄙的念头,我以切磋为名,好几次故意引那人跟我比试,想借机在武艺上击败他。谁知道,他的修为亦是极高,而且修炼的功法,很不寻常。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神族,不是我们的同类。
身为天帝后裔的她,那么的清高骄傲,却爱上了一个九丘的男子……
章莪真君羽化前,为她定下了跟朝炎皞帝的婚事。
她是章莪氏剩下的唯一血脉,真君希望在辞世前,帮女儿找一个体面的归宿、强大的靠山。
再后来,她继位成了章莪山的玄女,执掌着东陆最富盛名的圣山。
可性情,却似乎越来越孤僻。
许多年后,我才知晓,真君羽化前,曾逼着她立下过誓言,要她永不背弃。
她成婚的一个月前,来崇吾山找我,告诉我,说她想抛下一切,跟真正喜欢的人远离东陆、浪迹天涯,希望我能帮助他们。
我劝阻道:“你是天帝后裔,又是青云剑最后的主人,难道就此一走了之、丢弃保护东陆子民的责任?你与皞帝订下婚约这么多年,如果此时毁婚私奔,皞帝颜面何存?你们章莪氏名誉何在?”
她的态度依旧决绝,似乎是下了狠心,什么都不再顾忌。
我又说:“朝炎皞帝亦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之人,若你因为一个妖族的男子而背叛他,他岂能轻易罢休?你们倒是可以远走高飞,但九丘数十万的子民、他的家人血亲,也能安然无恙吗?”
她终于动摇了,神色凄惶地离开了崇吾。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沧江离谷。
她将刚出生的女儿交到我的手中,嘱咐我永远不要透露那孩子的身世。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以绝美的姿态离开了人世,却无力阻止。
她那个人,
从来,都是那般的决绝……
我细心守护着她的女儿,尽量将她与外界隔阻开来,甚至设下了玄天四象阵、封禁住外人进入崇吾的唯一途径。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反正,也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我住在崇吾又会不会很寂寞。
反正,我只是世人眼中冷漠的崇吾圣君。
师父曾说,我这个人,不喜纠葛、不喜争执,性情淡漠,极易于静心修炼,必能继承他的衣钵,光耀崇吾门楣。
事实证明,他说的不错。
我也没有令他失望。
今时今日,无论我走到何处、遇到怎样的人,他们都会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尊称我一声“圣君”。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
我却是多么希望,那个嗅着蔷薇花、笑语盈盈的姑娘,能再扭头唤我一声:
“喂,墨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