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司马伯达
郭嘉笑着冲我一伸手指着靠近门口的一个座位道:“不晚,不晚,我们也刚坐下,酒还未上!”
我拱手向他们四人敬了一圈然后落座。
曹昂道:“风兄弟既然来了,人也就齐了,咱们开席吧!”
郭嘉点头,手掌“啪啪”拍了两下,在屋角恭候的仆人立刻走出雅间外通传去了。
我在许都的时间不长,自己也不善交际,除了军中的几位需要熟识的将领外,也就是和郭嘉、曹昂公子比较谈的来。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出身寒门,少小聪慧游学四方,他性格孤傲不喜欢与俗人结交,只喜欢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交谈,所以在颍川这个士人云集的地方却并不出名,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七年前二十岁的郭嘉应辛评、郭图的邀请一起投奔袁绍,但是郭嘉只在那里待了十几天便发现袁绍好谋无断的缺点,毅然离开,隐居在颍川阳翟六年不出。当年我在轩辕山隐居的时候曾将山中的朱砂等物挑到阳翟城中去卖,郭嘉当时好黄老之术,自己在家炼丹,我们曾做过几次买卖。
去年,曹丞相的头号谋士戏志才先生病逝前,向曹丞相举荐隐居在家的郭嘉,曹丞相重礼聘请,郭嘉这才重新出山。
郭嘉对时局分析透彻,对军事常有奇计,尤其对人心了如指掌。凡与其接触过的人,郭嘉很快就能分析出此人的性格及爱好。即使没有见过其人,也能根据那人做过的事情分析出来。若能看透一个人的人心,那么此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都在意料之中了,郭嘉也确实常以此作为自己决策的依据。
人心是复杂的,但是却并非无迹可寻,而能够发现这些轨迹,并加以利用的,无疑便是高手。孙子兵法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知彼,不只是讲要知道对方的兵力部署和行军意图,更需要知道对方统兵将帅的性格特征。
知人者智,知己者明。郭嘉虽然如同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可以运用自己超凡的分析能力发现周围所有人的性格特点,并加以利用。但是同时这种聪明也让他很苦恼。过于聪明,对世界看的过于透彻,就更容易看到现实中的丑恶,更容易对现实失望、生出厌世情绪。
郭嘉虽然还不至于厌世,但是他也在有意无意的逃避这个世界。世间万物都有其善恶两面,尤其是人!不同在于有人善于隐藏自己心中的恶,有些人不善于隐藏,郭嘉自己也不例外。为了不在这个世界中迷失自己,郭嘉只能自己给自己在内心深处开辟出一块心灵净土。
他不愿意参加朝廷的政治纷争,也不愿意羁绊于繁文缛节,更不愿意被名利权势所束缚。他在曹丞相手下只作为一个司马祭酒,属于闲散官职,平时也不参与政策制定和实行,只是在曹丞相遇到重大决策的时候,或者发生战争的时候出谋划策。
虽然他参与谋划的事情不多,但每一次谋划都有鬼神莫测之机,出乎意料之效。也许正因此,他的谋划次数虽然远远少于荀或、荀攸、程昱等人,但在曹丞相心中却俨然已经是头号谋士的地位了。
虽然得丞相器中,但是郭嘉却并不以此为喜,更不以此为夸耀,他跟随曹丞相时日尚短,在荀或、荀攸、程昱等人面前向来保持尊敬。平时也不参与政务,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找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流连于酒肆之间,吟咏诗词,弹琴鼓瑟、舞剑挥袖,好不快活。
我和他相识也是在一次酒会之中,当时郭嘉舞剑助兴,我却觉得他的动作过于虚浮,似乎是他纵酒过度造成的身体虚弱所致。郭嘉见我指出他的弱点,非常高兴的请我指教。我简单的教了教他运气之法。他很高兴,此后又在一起聚了几回,便成了朋友。
我感觉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胸怀大志,满腹经纶,从小吃苦为的什么呢?不就是渴望有一天将自己的才智发挥出来吗?但是现在他却似乎有意的隐藏自己的才干,他宁愿流连于酒肆和美女之间也不愿意涉足政务,这难道不是和他从小勤奋学习的志向相违背吗?
他好黄老之术,自己还经常在家里炼制丹药以求长生,可却又常常不顾身体的在外厮混,虽然现在士人中风liu乃是才子本色,可像他一样家有娇妻还这样放纵自己的人,身体几乎已经被掏空了,身体虚弱如何长生?
他身上自相矛盾的地方实在太多,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向我求教运气之法,恢复身体似乎也是一种努力。但无论怎么说吧,作为一个朋友而论,郭嘉还是一个很慷慨很讲义气的人。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曹昂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曹昂字子修,是曹丞相的长子,他的母亲刘氏是庶妻,生下曹昂不久便死了,因此他是由正室丁氏抚养大。丁氏夫人为人宽厚有气节,曹丞相在外领兵时,他就在家教育孩子,曹昂长大后聪明且性情谦和,为曹操所喜爱,二十岁时即举孝廉。如今已经二十又二。
曹丞相生性风liu,妻妾无数,子女也众多,因为曹昂的生母地位不高,丁氏夫人也年老色衰,所以曹昂从小在曹丞相面前并不受宠,自从兄弟姐妹们相继出世,他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又进一步下降。也许正因如此,曹昂养成了自立自强的性格,为人并没有富家子弟的奢华放纵,而是谨小慎微,待人和善,为人宽厚至孝。
也正因他的至孝这才引起了曹操的注意,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二十岁大的儿子。
曹昂被举孝廉之后,在青州军中担任了一个都尉官职,也曾随军出过两次战。
曹昂与其父的雄才大略不同,他似乎有些与世无争的味道,平时也不去结交曹仁、夏侯敦这些重臣,反而喜欢与几个少年朋友把酒言欢。我也是在一次打猎的时候和他相遇,一起追猎过一头猛虎,这才互相熟识起来。
落座安稳之后,酒菜开始上桌,一个二八佳人也一起进来在雅间的一角摆上桐琴伴奏助兴。
在悠扬的琴声中,郭嘉右手抬起偏向左边那个高大的儒生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窗好友,司马朗,字伯达。原骑都尉司马防公的长子。刚从元城被调回许都,担任丞相府的主簿。”
郭嘉又将手偏向我道:“这位是计退李傕、郭汜,百人破李乐,护送天子及百官逃出长安的风翼将军!”
那司马朗微微一笑向我拱手道:“常听人说起风翼将军智勇双全,我在元城时曾听百姓说你身高过丈,腰大十围,眼如铜铃,嘴似大盆,一声高喝便如惊雷入地,纵马一跃便是飞沙走石。当时乱贼见你兵器一出便立刻跪地投降了。呵呵,不过今日一见才发觉,风将军竟然是如此年轻,如此文静恬然如书生,与传闻相比,真是让人乍舌啊!哈哈”
我也笑道:“传闻多有夸大,当不得真。不过我观司马兄身材高大壮硕,比之曹丞相军中的典韦都尉都不逞多让,我一开始还以为阁下是位武将!”
郭嘉笑道:“司马老弟少年老成,十二岁时,便通过经文考试而成为童子郎,但是当时的监试官觉得他身体高大强壮,怀疑他匿报年龄,便质问他。他回答说:“我的祖先代代以来的身材一向都很高大,我虽然弱小不敢和前人相比,亦有志气不会谎报年龄以求得不正当的名声。”,监试官因此觉得他异于常人便让他通过了。”
司马朗道:“我司马一族出身帝高阳之子重黎,后世代为夏官祝融,常以军功立世千载。到了我这一代专修文学,武艺有所废弛。空有祖先壮硕之躯而无其实,实在惭愧!”
那个衣着华丽的小孩甩动着宽大的衣袖,用着不符合他年龄的语气道:“我曾听父亲说起,司马主簿从小博览群书,少有逸才,比之当年的孔融先生都不为过!”
司马朗呵呵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但好话总归还是爱听的。
我奇道:“这位小友是谁?”
曹昂用手抚着那小孩的头道:“我弟曹丕!”
曹丕一边在胡凳上扭屁股晃脑袋希望摆脱曹昂的手,一边道:“兄长,我今年已经十岁,不是小孩子了!”
在场众人都呵呵一笑。
我想了想道:“我在许都常听人谈起曹丞相的二公子从小博览经史诸子百家,年仅七岁时便可做诗文,九岁时更是用诗句难住了老师,一时间被人称为神童,可就是面前的这位小友!”
曹丕将稚嫩的小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之中平端着,道:“神童不敢当,只是比起身边伙伴稍具智慧而已!”虽然说的很谦虚却遮挡不住自己脸上露出的得意。
曹昂道:“二弟听闻我们要在这里为司马兄进京接风洗尘,特意要一起跟过来目睹司马兄这位当年神童的风采,同时也看看传说中嘴巴像木盆般大的风翼兄弟!”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向曹丕道:“很失望吧!”
曹丕摇头道:“非也!姜尚道号飞熊,人皆传其体态如熊,臂生双翅,力大无穷。可文王在渭水边发现他骨瘦如柴,须发苍白,更可怜的是以直钩垂钓,足见痴呆憨傻。若文王以貌取人,则兴周八百年的雄才便会失之交臂!文王不为,我虽非圣贤,亦不为也!”
我与郭嘉他们相视而笑。司马朗赞道:“曹家神童果然不虚!”
曹丕隐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依然平端努力保持风度,但是脸上的笑意却再也隐藏不住了,嘴一张笑成了一朵花。
酒菜上齐,几个身穿粉红色丝衣的佳人在我们五人人身旁,用金灿灿的铜勺为我们舀酒,郭嘉举起一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第一杯先敬伯达,算是接风洗尘!”
我们五人一起举杯共饮。曹丕年龄虽小,但是长伴父亲左右,这样的场面也是见怪不怪了。
佳人奉好第二杯后,郭嘉举杯道:“浩浩入九天之上,荡荡归天下之心。这第二杯就祝伯达施展才干,一展宏图吧!”
众人共饮。
待佳人奉好第三杯,郭嘉又举杯道:“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蔽之而无憾。第三杯就祝我们友谊长存!”
司马朗向我们拱手一圈道:“我等虽新遇,但意气相投,愿友谊长存!”
三杯下肚,众人吃了些菜,便开始闲谈。
郭嘉对司马朗道:“伯达这几年在郡县为官,对民间之事应该了解,对如今朝廷的政策可有见解?”
司马朗看了看曹昂和曹丕,这才转头对郭嘉道:“丞相雄才大略挽救朝局于狂危之中,定乾坤于多事之秋,功比伊尹、周公。但现在我大汉还并不安稳,四方诸侯割据一方不听王命,或阳奉阴违,甚至有一些贼子妄想染指中原。所以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加强我中原实力。”
曹昂作为曹丞相的长子,也许就是将来的新主公,所以在他面前讲一讲这样的事情,总会或多或少的对其继承父位后的施政有所作用。
曹昂听的也很认真。
司马朗接道:“我觉得中原增强实力要做的事情有三。其一,恢复先秦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分封制度。秦末大乱窃以为便是因为秦国废除五等爵位分封制度,改为有名无实的二十级爵位制度造成的。周礼分封天下,以公侯伯子男五爵统领之,休耕备战,互相约束。天子有难,众国发兵勤王!天子有过,众国监督改之!外敌不臣,众国发兵讨之!外敌臣服,众国约束之!先秦之时,草原羌戎即使为祸也都很快就被剿灭。盖因众国之中一二国孱弱无能,不妨碍我华夏众国强盛。天子昏暗,不妨碍众国势大。如此,外敌终难入我华夏!”
曹昂沉思了一下道:“先秦诸国固然强盛,但是我大汉立国四百载,天下统一,去众国,设郡县,不也四方征伐没有敌手吗?”
司马朗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大汉自武帝以来,逐渐削弱分封诸国的实力,财货之权收回暂且不论,军政之权也都收回了。封地完全变成了只能纳税之地。完全失去了固守四方、以为羽翼的作用。国家兴衰完全依赖于天子一人。天子强,则国强。天子弱,则国弱。一人昏聩而使全国无能!王莽篡朝、董卓专权莫不是因此。设若分封各国可以自行军事,遇到国家为难,天子遇险的时候,各国出兵勤王,则奸贼何以得逞?”
曹昂想了想道:“分封诸王,允许他们自行军事,恐怕又会有当年的楚吴七王之乱,不利于国家安定。”
司马朗道:“国内之乱,终为兄弟之争。若被外族攻破,则有灭族之祸。”
郭嘉呵呵一笑道:“伯达说的太严重了。此事关系重大,且如今天下正乱,谈这个也不合时宜,暂且放下,说说你其他的见解吧!”
司马朗觉得郭嘉说的不错,现在谈论这个似乎也有些太早了。于是点头道:“奉孝兄说的是。第二条。我觉得应该恢复当年的郡兵制度。当年黄巾之乱迅速蔓延,我觉得便是地方郡国没有练兵备战的缘故,现在虽然不需恢复五等爵位,但可令地方郡国召集常备士兵,既可抵抗外族的侵略,亦可威吓有不轨之心的乱臣,可以做为长治久安的对策。”
郭嘉点头道:“藏兵于民,未尝不是好计策!”
曹昂也道:“我大汉近些年来的县尉兵役制度已经荒废多年,重新命令郡县募兵守备地方,可以节省出更多机动的精锐部队!”
我也默默的点了点头。
司马朗见我们同意也受到了鼓舞,继续道:“第三,我觉得应该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如今丞相实行的屯田之策,可以解决一时之需,却不是长久之策。如今天下流民满路,可路边就是荒废的田地,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他们为何不在路边耕种为生?盖因这些土地已经被人zhan有!这难道不是很荒唐吗?有土地的人不去耕种,想耕种的人没有土地!之前人民长期拥有土地,难以夺取重新分配,现在正值乱世,人民流离失所,土地无主,刚好可以借机恢复井田制!”
曹昂点头道:“倒是有理,可是……”接下来他也说不下去了。
郭嘉笑道:“那些路上的灾民定然乐意。土地非你我所有,无论如何分发也都无碍。可那些动辄占地千顷之人如何乐意?而这些人又往往在朝为官!若事情真的简单,丞相也不会采用军队屯田这样的权宜之计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曹丕插话道:“我记得王莽曾经想要恢复井田制,便闹得天怒人怨啊!”
司马朗一愣,既然与郭嘉相视哈哈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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