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悠悠低咳了声, 看向前方瘦削的身影,不知谁家的小孩,竟然出现在这种鬼地, 衣着单薄,独自一人,捧着灯孤零零坐在河畔。
她起初以为是鬼魂,走近才发现,他身上透着人气。
今天是最后一日,她无暇理会旁人,伸手想拿回灯的时候, 对方抬过头,一张陌生小脸, 苍白稚气。
悠悠有刹那的失神,小孩眉眼轮廓似曾相识, 有几分……顾赦孩童时的影子。
对上那双微微睁大的琥珀色眼眸, 熟悉感才消失殆尽。
不归川一片黑寂,残魂哀嚎, 悠悠回过神,时间紧迫,她无法顾及其他,伸手想将青灯拿来。
纤长手指握住提灯。
下秒, 被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按住。
“别找了。”小孩轻声道,“你要找的人来过了。”
悠悠呼吸一窒, 指尖发颤。
他将灯上金箔给她看。
金箔上悠悠亲手刻下的字, 已尽数消失,只有顾赦神魂出现触碰过, 才会抹去。
“他、他在哪,去了何处。”悠悠下意识看向另条忘川河,想过去,拉着她的小手,清瘦的指节泛白,紧紧抓着。
“他没事,你可以安心回去。”
悠悠有些不敢相信,她开始怀疑是不是金箔出现问题,或者这小孩是哪位大能者,假意安慰她的。
顾赦见她仍踌躇在原地,默了瞬,从怀里摸出个小泥人。
泥人圆滚滚,神情憨态可掬,一只小拳头紧握,后脑勺处依稀有个指纹。
悠悠一眼认出。
这小泥人是她所有泥人中,最易辨认的,比其他泥人瞧着憨态些……因为是顾赦捏的,与她手法颇有不同。
当年,顾赦被关戒律堂,就是这小泥人出师未捷身先死,踩着落叶,背着包裹,蒙头撞上窗户,啪嗒撞扁后,被顾赦重新捏好。
后脑勺,留下了他的浅浅指纹。
“为何在你这……”
“他说你若不信,就把这泥人交给你。”
悠悠终于信了大半,这几日被揪得生疼的心,一下放松了,她长呼口气,整个人筋疲力尽地坐下来。
接过泥人,见泥人小拳头紧紧握着,悠悠轻捏了捏,发现纸条还在。
没发现啊……
小拳头被打开,一张纸片落了下来。
顾赦眼眸微微睁大了。
这是在天墓,她操控来到他身边骗魔血的泥人,后来泥人变成握拳的姿势,他以为,是她在朝他忿忿捏拳,原来里面藏了东西。
是……写给他的吗。
琥珀色的眸子紧盯着,悠悠将纸条捏成一团,正考虑如何处理时,一个稚气的嗓音响起,“是那位大哥哥留给你的吗。”
这声音,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和天真,把藏在暗处的幽蛟,听的瞪圆了眼,险些暴露气息。
悠悠莞尔:“是我写给他的。”
顾赦握紧手,目不转睛盯着纸条,正要说话,他神识恍惚了下,脸色变得难看。
是白辛……
偏偏这个时候。
悠悠发现男孩神色一变,睫毛垂了下去,小身体直勾勾朝地面倒去,她赶忙接住,将人半抱住:“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
悠悠看向对方脸颊,无意对上半敛的眸子,似看到两枚乌黑的棋的,悠悠心神剧震,不由自主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一团黑雾,将两人笼罩起来。
与此同时,远在荒域魔宫的白辛,意识恍惚,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循环。
*
不知身在何处,悠悠仅有的意识朦朦胧胧,来到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穴。
完全不流通的空气中,充斥了令人作呕的味道,四周寂静,一个奇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悠悠抬头,看到滲人的一幕,密密麻麻的红眼蝙蝠,倒挂在她头顶。
这里是蝙蝠洞。
一阵脚步声沉沉响起,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转角石壁上,映出一个狰狞可怖的阴影。
看清是何物,悠悠吓得倒退了步。
一只比成年壮汉还高大数倍的巨型蝙蝠,妖蝠王两个眼珠猩红,青面獠牙,嘴里裂笑着朝她走来。
悠悠呼吸一滞,想逃跑,却发现在笼子里,无处可逃。
在她惊慌之际,吸血蝙蝠穿过了她,悠悠愕然,随后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一个在牢笼角落蜷缩着的瘦小身影,被妖蝠王咬住。
悠悠想救人,手掌却再次穿过蝙蝠。
她渐渐发现端倪,这里不是现实,她在幻境里。
妖蝙并未吸小孩的血,像另有所图,长期饲养着他,时不时扔来些山里果子给其充饥。
这小孩被抓来时,只有三岁,后来渐渐长大,长达三年,一直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洞里,与一群吸血蝙蝠作伴,他的身体很糟糕,时常发病,发病时畏热又畏寒,皮肤像充了血,体内青筋都肉眼可见,痛苦到整个身体都扭曲起来。
悠悠无数次以为他要死了,他都撑了过来。
与他一样被抓来的其他人,却没有那么幸运,无一例外死状凄惨。
日复一日,在漫无天日的蝠洞里,他与发臭发烂的死尸相伴,时刻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如惊弓之鸟。
妖蝠王作恶多端,常年吸食人血,凭万年法力难有人能奈何,但近来风头太甚,修仙界众仙门发现,弥漫数座城的瘟疫,来源于它体内的毒,灵魔界众魔得知,它得了样至宝嗜血魔珠。
同时被两方惦记,它的命数到了尽头。
仙魔修士合力端掉蝠王老巢,众人闯入,急切地寻找传说中的嗜血珠,万年吸血洞,一片混乱,为解瘟疫而来的医师,皆是佼佼者,围着妖蝠王尸体研究没多久,找到了根治疫毒的解药。
众人松口气,其中一个白衣女修却蹙了蹙眉。
她发现,蝠王体内的毒源很少,吸血妖蝠本就是天生毒体,何况还是只有万年道行的蝠王,当万毒之躯。
它体内那些致命的毒源,去了何处?
没多久,白越水找到答案。
她在吸血洞最阴暗潮湿的深处,找到了个身上布满咬印的小孩,獠牙大小的窟窿,密密麻麻。
意识到什么,白越水背后冒起层层寒意。
在这……
找了件厚衣裳,白越水将人裹住抱出洞穴。
男孩自幼被蝙蝠养大,不仅连人话都不会说,心智也不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充满了疑惑。
同行修士问起他是谁,白越水略一思忖,摸了摸小孩脑袋。
“白辛。”
从有意识起,白辛就一直待在吸血洞与蝙蝠为伴,曾一度以为,世界就是蝙蝠洞里的模样。
他第一次,走出山洞。
午后阳光温暖,洒落在地连空气都洋溢着温和的气息,春风拂过,六岁的白辛睁大了眼睛,对外界陌生的一切充满好奇。
他蹲在地上,看微风里摇曳的青草,稚气苍白的脸蛋,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好漂亮。
原来世上有这么好看的东西。
他伸去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叶尖拂过白辛掌心,痒痒的,从未有过的柔和触感浮上心头。
他有些害怕地缩回手,瞪着圆溜的眼睛,惊魂不定地退了退。
“别怕。”
一朵白色小花,被只纤细的手放在他掌心。
软软的,散着清香。
“你方才摸的是草,这是花,都不会伤害你的。”
白辛望着带他出来的白越水,腮帮微鼓,点点头,小心捧着对方给他摘的一朵梨花。
他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渐渐放松下来,弯唇露出孩子气的笑。
“好、好看。”
外面真好,花花草草都很漂亮,还有带他出来的医师姐姐,比地面青草,手中白花、天上暖阳……都好看。
但没多久,他便知道,外界也并非全是好的。
无论去哪,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众人都会朝他投来奇怪的眼神,退避三舍,除了医修姐姐,没人愿意靠近他。
白辛开始不懂,后来渐渐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同。
他全身皮肤白的透明,皮下骨肉血管都清晰可见,别人不会……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一样。
“因为你很少晒太阳,所以比别人白。”白越水蹲身向他解释,拿出一件小斗篷。
“大家只是惊讶,没有恶意,穿上这个就好了。”
白辛拢了拢轻纱:“这是什么,为何……要我穿它。”
他对世间许多事不明白,却很敏感,尤其在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后。
“是我喜欢的衣衫。”白越水指着自己身上的斗篷,眉眼露出柔和笑意,“我们一人一件,以后出门的时候,你陪我穿着,好不好。”
原来是医师姐姐喜欢的衣裳。
那他要陪她一起穿,他们穿一样的。
白辛乖顺的套上斗篷,满心欢喜:“好。”
白越水出身医学世家,为琳琅白氏子弟,从小天赋异禀,孩童时便识得数万种草木,年纪虽轻,却早已声名在外,她常年在外游历,行医救人,甚少回家,此次,她却不得不回去一趟。
白越水拉着从轻纱边探出来的小手,指尖按白辛脉搏,心下微沉。
这些毒错综复杂,凭她难以解开。
白家居于琳琅山,路途遥远,白越水带白辛回去的途中,经过北州一个小城镇,镇子被怪疾笼罩,不得已停留了数日。
她带人去山岭采药,不便带上白辛,她交代完离开,没曾想回来的时候,白辛不见了。
白越水走后,白辛听话的待在房间,每日按时喝药,但一个黄昏,他靠在窗口的时候,看到一只受伤的鸟儿,落了下来。
白辛盯着鲜红的血迹,喉咙突然泛痒。
前来送饭的下人,打开门后,吓得手一抖,碗筷“啪”地落在地上。
只见窗边站立的男孩,皮肤白得吓人,一手抓着失去生机的小鸟,满嘴鲜血,嘴边还粘着细绒羽毛,眸子清澈,透着股天真的残忍。
白辛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有多吓人,以为对方不小心砸碎晚饭,他走过去,蹲在门槛边,将掉落在地的饭菜拾起。
“谢谢。”
“你,你……”府侍腿脚哆嗦,死死盯着白辛手中的小鸟。
白辛以为他想要,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虽然不舍,还是递给了对方。
“很甜,你尝尝。”
府侍尖叫一声,吓跑了。
跑的时候太过惊慌,摔在地上,白辛过去扶他,却嗅到一股比鸟血,还香甜百倍、千倍的味道。
他看向府侍擦出血迹的手臂,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张开嘴,露出染血的稚嫩牙齿。
“啊……唔。”
最后一刻,白辛用手把嘴捂住,忍住了渴望。
直觉告诉他,医师姐姐会生气,他不想做让她不高兴的事。
他忍的幸苦,双目发红,全身像着火了似的,疼的在地上打滚尖叫。
当晚天还没黑,白辛被赶出了府。
白辛本不肯走,他要留在那等医师姐姐,可府人用棍棒打他,还叫他“怪物”。
怪物是什么。
白辛听不懂,只想留在府邸,被赶出来后,趁着夜色,小身影鬼鬼祟祟,从狗洞钻了进去,他藏在假山洞里,想悄悄等医师姐姐回来。
但没多久,又被发现了。
这次那些人打的他很疼,他额头破了,满脸都是血,趴着门槛的十根手指被踩的没了知觉,昏沉沉没法抵抗,被拖拉着扔的很远。
等他醒来,一片荒郊野岭。
白辛头晕目眩,不知方向地走了很久,被村子一户人家救了。
那家老婆婆很好,给他包扎了伤口,还给他煮鱼吃,不过食物与他而言,都是寡淡无味的饱腹东西,他盯着血淋淋的菜板,食指抹了抹,含在嘴里,情不自禁地笑。
旁人瞧着,十分滲人。
“……你、你在做什么?!”“这小孩……怪物!”
“快走开!”
白辛又被赶走了。
大雨磅礴,他拖着湿答答的小身躯,躲藏在路边,堆积的干谷草里。
藏了两日,没有喝药,白辛颤抖着身躯,感觉再不饮血就要死了,忍不住将爪牙伸向平静的村子。
白越水找到人的时候,小白辛灰头土脸,蹲在鸡笼里。
他怀里抱着只咕咕直叫的鸡,嘴角沾着血,无措地看着她。
“……对不起。”白辛低头道,“你让我在府里等你的,我不小心迷路了,想吃饱了再去找你。”
白越水已知道她离开后,发生了何事,看着白辛满身的青紫伤痕,心里难受极了。
“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府里。”
白辛使劲摇摇头:“不对不对,你很好。”
他放开扑棱想飞走的鸡,从衣兜里,神神秘秘地摸出一个白生生的鸡蛋,他这两日藏在鸡圈里,发现村民都在找这个东西,想来是宝物。
“给你。”白辛小声道。
白越水愣了愣,反应过来,对上纯澈真挚的眼眸,扯起一抹温柔的笑,接过被捂得温热的鸡蛋。
“好,谢谢。”
她小心收了起来,正要给白辛敷药,听到白辛犹豫不决的声音。
“医师姐姐,我不是叫白辛么,为什么……他们都叫我怪物。”
白越水一默,随后将白辛脸蛋血污擦拭干净,杏眸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是怪物,只是病了,知道吗。”
白辛眨了眨眼:“病了?”
“嗯,别怨恨那些百姓,他们只是害怕。”白越水将一株药草挽成环,戴在白辛手腕,摸了摸他的头。
“我会治好你的,别怕。”
甘涩的药草味道,驱散了白辛心底的阴霾不安,他望着面前的女子,望了许久,轻轻抓住她雪白衣袖。
“医师姐姐,你真好,我也想像你一样。”
白越水轻笑:“好啊,我教你医术,你以后叫我师父。”
白越水拿出药袋,从里面摸出一个银色铃铛,用红绳绑着,给白辛系上腰间:“说好了,这是信物。”
白辛好奇地拨动,听到阵阵脆响。
“信物是什么。”
“是能让我认出你的东西。”
*
白越水将白辛带回琳琅,白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被她请教了个遍,得到的都是断言白辛活不过半年。
吸血蝠与体内的毒相伴相生,妖蝠王活了上万年,体内毒源积累到一种恐怖的境界,以他万年的道行都无法镇压,故而抓了很多人,将毒源从体内转移走,以此解脱。
白辛能被他长期饲养,多半是熬过了最初的毒发,奇迹地活了下来。
他的身体早已习惯毒素,每隔一旦时间被妖蝠王注入新毒源,就像注入新活力一样,妖蝠王死后,没有新毒源入体,白辛会像沙漠失去灌溉的植株,迅速枯死。
继续让他以毒攻毒,也是死路一条。
白辛到底是人,小身体能容纳蝠王都不堪忍受的剧毒,已不可思议,别的不提,毒发时能忍住痛苦不自绝寻求解脱,他的求生欲就远远超过常人,但再想活,身体也是有极限的。
“倘若将他体内的蝠毒根除呢。”白越水问。
“绝无可能,他体内大大小小有上万种毒源,如万缕细丝交缠,错综复杂,要解开难如登天,何况……”长辈颇有不满。
那小孩是万毒之躯,行走的病源,稍有不慎便会祸害一方,不如趁早除去,处理尸首还不能随意,需用焚炉药木等,以免毒源溢出。
“如此危险,还救什么,勿因小失大。”
白越水听出言外之意,很快带白辛离开了琳琅。
她每日亲自给白辛配药,让其不日不夜地浸在药浴中,半年过后,白辛仍安然无恙的活着。
七年后,白母寿诞。
白越水将白辛也带回了琳琅,此时的白辛脱胎换骨,成长为一位白衣墨发,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他体内毒源虽清除了些,仍多不胜数,每天少不了要泡几个时辰的药浴。
寿宴过后,白越水回到院子,挑选草药时,不甚被草荆割伤了食指。
“怎么如此不小心。”她身旁立在的锦衣男子无奈,拿出药膏,正要准备给她抹上。
有人先他一步,白越水的手被握住。
原来立在廊下的少年,闪身出现在她面前,俊白到漂亮的脸颊露出紧张之色。
少年低了低头,将她受伤的食指含住,小心地将指尖血珠舔舐干净。
“白辛,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以后不能如此。”白越水反应过来,将手抽了回来。
多年药浴,白辛体内毒性药性各占一半。
指尖伤口被他含住的一瞬,已痊愈了。
白辛染血的唇紧抿,看着白越水一言不发,白越水知道他在担心,摸了摸他发顶,轻声安慰道:“好了,师父没事,以后会小心的。”
白辛这才离开,但即便走远了,视线仍紧紧盯着望向她,仿佛她消失一刻,他都不安心。
蓝怀瑾眉头直皱:“越水,你太惯着他了。”
白家与蓝家是世交,白越水与蓝怀瑾两小无猜,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两人也很早前对彼此心生好感,去年私定终身,不过尚未合籍,正式成为道侣。
蓝怀瑾最知晓这些年,白越水为了救她这徒弟,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和财力,有些名贵药草,还不是用钱能买到的。
前几年,白辛小孩模样,如今也有十三岁:“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白越水恍若未闻,清眸注视着食指,半晌,她抬起一张白玉无瑕的脸颊,无不惊喜道:“你看,他已经对血没有一点欲望了,蝠毒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小。”
蓝怀瑾无奈,他这世家妹妹菩萨心肠,打小乐善好施,济弱扶贫,能用所学替人解痛解难,救人一命,比什么都高兴。
“好啦,知道你高兴,不过你还是要教白辛一些分寸,还有,他毕竟不是白家的人,有些医术秘方,你不能传于他。他不小了,一直跟着你只能学医术,他也需要学习其他东西,不如让他拜入仙门。”
送白辛去仙门,白越水不是没想过,她医术虽高,对其余法术却不擅长。
但白辛体内毒素不能掉以轻心,离根除还差得远,她要时常观察白辛体内毒素情况,再搭配他每日药浴时所需的药材,十天半月她能估计着配药,时间长了,她无法掌控他体内毒素的情况。
“你呀,每日劳心劳累,前几年,还天天彻夜不休照顾他,值得吗。”
“当然值得,生命是无价的。”白越水朝少年离去的方向望去。
能长年累月忍受蝠毒之痛,这份坚毅和对生命的渴望,她怎么能见死不救,何况……
“他是个好孩子,天赋也很高,假以时日说不定能超过我,成为一代医师。”
“世事无常,你总把别人看的如此好。”蓝怀瑾无奈地摇摇头。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白辛十四岁生辰。
昨日下了一夜雨,院子的梨树花瓣掉了大半,白辛药浴完,走在树下拾起湿答答的梨花。
白越水时常外出行医,快则两三日,慢则近半月,他每日要进行药浴,不便跟在左右,几年间,都是在居于一隅的幽静院子里,等师父回来。
梨树下,摆了整整齐齐十四截树枝。
算是今天,师父已离开半月,白辛坐在院子里,盯着黄昏下的大门。
天渐渐黑了,不知不觉又亮了。
一滴露水从叶尖滴在墨发上,白辛面带疑惑。
药浴的时候到了,他将大门打开了条缝,留给师父。
几个时辰后,药浴完,少年苍白皮肤被药水浸的泛红,眼珠黑润,一身湿气来到门口。
门缝没变过,师父还没回来。
这些年,白越水都是在他药浴配方用完前回来,无一例外,这次出门,只给他留了半月的。
时间已经到了,白辛有些不安,蹲坐在门槛上,直勾勾望着路口。
明天是他生辰,师父走时说回来的时候会给他带礼物,她没失言过。
他其实没有生辰,记忆的开始就在吸血洞,师父将在洞内发现他的那日,定为他生辰,每年这天他们都是一起过的。
白辛笃定,拿出两束烟花放在身旁等。
他等了很久,都不见白衣身影,药浴配方也用完了。
过了子时,白辛再也按耐不住,起身朝外走去,临到下山路口,他伫立许久,没有再往前走。
师父离开时说,让他在家等她,若回来发现他不在,会着急的。
跟随白越水多年,白辛也懂医术,搭脉凝血,试着给自己配每日药浴,除去药浴的时间,他都在路口等。
就这么过了大半月,一个清晨,布着湿润青苔的石阶上,出现了他熟悉的身影。
他眼中的惊喜还没浮现,便微微凝住。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白越水脸色苍白,像受了重伤,尽管她一如既往地摸了摸他头,轻声说没事,只是染了风寒病了。
白辛能看出,她没有受伤,身子却格外虚弱。
回来后,白越水没有休息,到书桌前,开始写白辛药浴所需的药材,以往最多写半月的,这次她昼夜不歇,一直写到百年后,末了将所有药方交给白辛,一双清秀的眉眼充满倦意,眼皮轻垂,似乎都快睁不开了。
“把这些收好,都看一遍,有不明白的问我。”
白辛乖乖点头,白越水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活不了多久了。
她这次外出,是因为一种叫血曼罗的古毒在修仙界肆虐,无药可解,大罗神仙中了都难逃一劫。为了找出此毒解药,她和一群医师寻遍仙山古迹,想寻一味仙药。苍天眷顾,最终让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仙群山,那仙药在悬崖之间,她最先找到,准备采摘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她神魂受伤,魂力日复一日消减,要不了半月就会殆尽。
白辛幼时被妖蝠王饲养,心智受了很大创伤,最初连说话写字都很费力,他与其他小孩不同,很多时候,常人能明白的,他不能理解。
白越水本想等些时候再告诉他,但她变得嗜睡起来,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
担心哪日再也醒不来,白越水只好趁清醒的时候,告诉他:“人都是会死的,就算是再厉害的修士,也有到尽头的一天。”
白辛最初的记忆,便是在黑暗潮湿的蝙蝠洞里。
他曾和许多人关在一起,被妖蝠王转移毒源后,在非人的折磨中,体验过无数次濒死的感觉,他看到过,周围那些人一个个惨叫着,扭曲着面容,渐渐窒息,再也挣扎不动,尸体变得僵硬,慢慢腐烂了,发臭。
死亡,在他的认知里,是超越世间一切,最可怕的事。
“我不要死。”少年长睫发颤,露出仓皇惧色,在烛光中望着白越水,将一束鲜活的梨花放在她床柜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看不到师父了。”
白越水眼眸清澈,浅浅的笑:“没人想死,但若命数到了,要坦然面对,师父的命数就到了,要是哪天醒不来,你不要怕。”
白辛愣了愣,紧紧抓着她的手:“我不要。”
白越水无奈:“世间之事,不是皆随所愿,明白吗?”
他是不可能明白的。
他只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会让她死的。
魂力乃人之本源,日渐消减之下,白越水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朦朦胧胧睁开眼,都能看到少年蹲在床边,一直守着她。
她意识越来越朦胧,醒来时也是头晕目眩,对外界感知力不断下降,有次昏睡三天才醒来,意外的,没有看到白辛的身影。
她估摸没有多少时候,写了封信,让家族的人在她逝世后对白辛多加关照。
写完信没多久,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她情形有所缓解,如触底反弹了般,意识没有往日的浑浑噩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白越水心中虽喜,却疑惑不已,后来,她终于发现了端倪。
白辛每天都在偷偷将魂力传给她,她体内的魂毒并未解,魂力仍在不断消弱,只是因新魂力的不断注入,所以维持着生机。
一个人的魂力有限,且不似灵力,能随意传给旁人。
必须是纯粹至极的魂力之源,才能被吸收,要得到魂源,只有通过邪法炼化魂魄,才能提炼出一点魂源。
白辛第一次,看到白越水动怒的样子,她浑身颤抖,恶狠狠拍开了他小心捧着的,一团星光闪闪的魂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邪魔歪道才会行的事,不,邪魔歪道都不会做这种事!你疯了!”
白辛惊慌地拾起魂源,看了看白越水,抿唇半晌,固执地将魂源贴近她眉间,白越水又急又怒,忍无可忍,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白越水性情温婉恬淡,很少动怒,白辛小时候不通世事,惹了许多麻烦,也犯过不少错,可她从未责备过他,连句重话都没对他说过,更别提打他。
一巴掌下来,两人都愣了。
白辛被打得有些懵,一缕乌黑额发垂到眼前,左脸火辣辣的。
白越水思绪一片混乱,纤细的长指蜷紧,看着少年发红的脸颊,手伸了伸,最后还是垂在了身侧,一动不动。
白辛自幼虽对诸事不懂,但一直很乖,比寻常小孩还乖。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白越水嗓音微涩:“白辛,我与你说过,生命平等,没有人有剥夺别人性命的权利,你夺人魂魄是在作恶,天理不容,我知道你想救我,但此举绝对不行,我宁愿死,都不要你残害无辜来救我。”
白辛从小就很听话,但这次,他怎么都不听,一意孤行,见她不配合,甚至强行将魂源送入她体内,白越水气急攻心,吐了口血直接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恍惚看到蹲在床边的少年,脸色白的厉害,衬得左脸那巴掌印十分明显,长长的睫毛泛着湿意,见她醒来,黑润的眼珠蒙了层水雾,冰凉的十指,紧紧握着她的手。
白越水意识不清,几乎下意识地问:“怎么受伤了。”
白辛喉咙微哽。
白越水问完,涣散的意识逐渐回拢,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在少年惴惴不安的神色中,她冷冷抽回他握紧的手。
“师父……”
“别叫我师父。”
白辛脸唰的一下白了,手指颤抖着去拉白越水,被冷冷拂袖挥开,他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师父,你别这样。”若是生气,打他骂他都可以,别不理他。
白越水不肯回应,眼神充满了失望与冷漠,她翻过身,背朝着他,不愿再看他一眼。
白辛神色仓皇,好似回到了暗不见天日的蝙蝠洞。
被全世界抛弃了。
“师父,你别这样,别这样不理我,求你了……”他嗓音低颤,说到最后,染上压抑至极的泣腔。
“我只是想救你,我不想你死,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啊师父,我不想你死……”
他不想惹她生气,可他若不找来魂力渡给她,她会一直睡下去,怎么都叫不醒。
在白越水又昏沉沉睡了两日后,白辛将刚凝练出的纯澈魂源,从她光洁白皙的额间浸入,等待的时候,小心翼翼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道:“师父,别不理我了。”
白越水昏睡醒来,精神格外充沛,面上却无半点喜色,她抚了抚眉间,嗅到白辛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脸上血色褪了干净。
这次的魂力非同小可,源源不断滋养着她的魂魄,就算提炼十个人、百个、千个的魂源都远远不够……
“你害了多少人。”白越水难以呼吸。
她终于意识到了,白辛已经不可理喻,无论如何劝说都无用了,白越水不再多言,趁神志清晰,灵力尚存,想打破房间四周的结界离开这里,白辛疯了一样拦她。
也是那时候,白越水发现白辛修为极高,高的可怕,她元婴境修为在他本该筑基期的灵力下,完全不是对手。
他哪来的修为。
炼人神魂需要强大的法力,他如何做到的。
白越水盯着白辛半晌,在白辛惊愕的表情中,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溢了出来。
少年身形明显僵了僵。
他想上前给她包扎伤口,此时却不敢靠近,白辛眼神闪躲,喉结不自觉滚了滚,最后费力地扭过头,嗓音沙哑沉闷。
“师父,你别诱我。”
白越水脸色一变。
是蝠毒复发了。
不,鲜血对白辛的吸引力比当年还重,吸血为生的妖蝠王已死,还有什么……
蓦然想到一物,白越水心神剧震。
被妖蝠王占为己有的嗜血珠,当年引的一群大魔不远万里,跨过亡灵海域也要争抢的至宝。
那些人将吸血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妖蝠王的嗜血珠,在你那。”
白辛不置可否。
原本不在他那,不过,他知道妖蝙王将嗜血珠藏在了何处,他半月前去寻的时候,还意外发现,蝠王当年携妖丹逃离的一缕魂魄。
“你炼化嗜血珠……”白越水难以置信,一瞬间,仿佛全身被抽走了力气,踉跄地退了步,细长的手指颤抖着抓住桌沿,不可思议地望向白辛。
炼化那种魔物,迟早会变成只知嗜血的怪物,行尸走肉,连当年拥有万年道行的妖蝠王,也不敢轻易动嗜血珠,稍有不慎,遭到反噬会神形俱灭的。
“你是不是疯了!”
她从小看到大的人,何时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白越水从未如此愤怒、无力过,她连自绝断了他的念想都做不到,只能没日没夜地被困在这屋子里。
他断了她所有后路。
她用灵力打他,他是不还手的,直到她灵力耗尽,才小心翼翼靠近,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床上。
“别生气了师父。”
白越水冷声:“滚。”
白辛默了良久,小声又固执地说,“不滚。”
他知道师父讨厌他了。
但他要陪着她。
一个又一个夜里,少年固执地守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越水。
白辛炼制人魂的手法越发熟练,他无师自通,还学会了凝练魂珠,让白越水吃下一颗,能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在外面闹的动静太大,被诸多侠义之士盯上了,白越水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半夜睁开眼,意外地,没听到欣喜的“师父”二字。
她回过头,看到趴在床边的白辛,睡着了。
少年垂着乌黑的睫梢,眼下泛着青晕,像是累极了。他生得很好,五官精致到近乎漂亮,从小就爱干净,现在却不知,多久没打理过自己了。
如墨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衫穿了很久,粘着血污,身形也瘦削了很多,即便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皱,似乎格外的不安。
白越水抿唇,视线落在白辛肩头被血浸湿的衣物,这几日,少年每次回来,都伤痕累累。
正如他不明白,为何她宁死也不要如此苟活。
她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偏执地要她活下去,偏执到疯魔的地步。
白越水盯着白辛许久,伸了伸手。
一点微末动静,也将对方惊醒了。
白辛抬起眸,看着伸向他的手,和记忆中一样,根根纤细白净,指甲圆润整齐,很是好看。在漆黑阴暗的蝙蝠洞里,向被关在笼子里的他伸来。
他想像当初那样,握上去。
眼巴巴望了半晌,白辛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最终只低声平静道:“师父也想杀我吗,是师父的话……我是愿意的,不过不是现在。”
白越水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