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歇一会儿◎
院中灯影绰绰, 映在沈鸢本就清亮的眼底,显得格外明亮且动人,眼底如一湾清泉, 澄澈见底,满含真挚, 叫人很难不相信她所说的话。
“怎么说?”卫驰看着她的眼, 眼底情绪真挚动人, 不似扯谎, 也不似信口胡诌。
“我……”方才情急, 一下将心中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但卫驰问及原因,她却又说不出来。总不能说, 是因为她手里有一部分的账册,她根据账册数目推算出来的吧。
沈鸢语塞,后抿了抿唇, 方才开口道:“我记得, 方才那黑衣人说过一句, 原话好像是‘若非他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郎君不觉得, 话里有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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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觉得, 崔默贪的银子,或许不止一万两, 而是要比这个数目多。”
沈鸢所言不无道理, 其实他亦是如此作想, 但寺中搜到的官银就是这么多, 大理寺的人也已经到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再搜下去, 恐怕会耽误大理寺办案,若能寻到官银还好说,若是寻不到,便会因小失大。
“我先去同大理寺的人碰个面,”卫驰捏了下她的手,似在叫她放心,“搜寻官银的事情不会松懈,但得有度。”
沈鸢点头,也明白卫驰话中之意,镇北军插手此事,已是不妥,当尽早抽身,寻找官银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不能毫无头绪地搜寻。二皇子在此事上已败了一程,必会想办法反击,若落了把柄在他手中,对卫驰不利。
“郎君快去吧,我会在此安心等候。”沈鸢柔声道,意为她绝不会给他添麻烦,心里思索着一万两白银的下落。
卫驰看她一眼,面上泛白,两颊和鼻尖都被风吹得微微泛红,身上是单薄的玄色锦衣:“去房里等。”
夜幕茫茫,浓云少月。大理寺的人已然到了,在迦叶殿内等候,大理寺卿刘戟亲自带人前来。
卫驰走在回廊上,隐约听见远处佛堂内传来的诵经声,此起彼伏,将四周的一切衬托得更加压抑和沉闷。
刘戟在迦叶殿外,负手而立,见卫驰走来,忙迎了上去。刘戟是办实事的人,二人简单见礼之后,便直入正题。
他从上京一路快马而来,快到迦叶寺时,便有近卫在途中等候引路,一来是为护其安全,二来也好将迦叶寺今日发生的事情提前阐述清楚。
“寺中境况刘大人都看到了吧,”卫驰直言道,“崔默的尸体在后院禅房之外,未有任何挪动,寺中伤亡人数,刘戟在途中当已了解清楚。人证、物证皆在,余下的事情,就看刘大人怎么去做了。”
卫驰说完,身旁近卫递上一截牛皮护腕,其右下角处,刺着一个“晋”字。
看清护腕上所刺字迹时,刘戟明显怔了一下,其实自贪腐案发生以来,心中对此案其实早有揣测,只是亲眼看到牛皮护腕上的印记时,还是难免心惊。二皇子行事手段,他先前多少也知道一些,心底并不认同,却也无能为力。今日若是接了这案子,便是同二皇子正面为敌的意思,不接,便是不领卫将军情的意思。
“刘大人若不想接手此案,我卫驰亦有其他法子处理。”卫驰目光锋锐,寒声说道。
刘戟犹豫一瞬,伸手将护腕接过:“这本就是大理寺分内之事。”
“好,”卫驰浅笑一下,“白鹤镇发现北狄暗探踪迹,镇北军精锐追捕到此,偶遇大理寺中人在此办案,时逢歹人屠寺,遂出手相助。”
一句话简短精炼,将功劳全都推让给了大理寺。
刘戟拱手:“卫将军的这个情,刘某领了。”
站直身子后,又道:“卫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寺中搜到一万两官银,乃崔默生前藏匿在此,”卫驰看向刘戟,语气不容置疑,“这银子本就是军饷,我得带走。”
“我亦不会让刘大人难做,户部那里我会亲自派人去传话,就算是陛下问起,我卫驰也照样直言不误。”
“有卫将军这句话,刘某便放心了。”刘戟含笑道。
“还有一事,想必刘大人也知道,崔默生前除了官银之外,还藏匿有部分账簿,若大理寺搜到账簿,劳烦派人过来说一声。”卫驰说着,顿了一下,“军饷贪腐一案,与镇北军息息相关,账簿内容,我得知道。”
“小事。”刘戟回道。
“我留下两人协助刘大人办案,他们了解事情的所有经过和细节,”卫驰道,“余下人手,一刻钟内,我会带走撤离。”
“多谢卫将军。”刘戟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驰走下迦叶殿前的台阶,殿外香鼎旁边,段奚手扶剑鞘而立:“禀将军,东南角佛堂内的官银已清点完毕,一万两白银运回去不算什么难事,除此之外,未有其他发现。”
卫驰低低应了一声,即便对官银数目有所怀疑,但此案他不宜插手太多,眼下带着两名擒获的活口和一万两白银先行回京,才是正途。
“你留下来协助刘大人办案,若再发现有官银,立即传信回来。”
“属下遵命。”段奚抱拳,正欲抬脚离开。
“等等,”卫驰抬手制止,目光落在炉鼎脚下藏着的一只黑猫身上,“先看住这只猫。”
说完抬手招来一名近卫:“去问问这里的主持,哪里常有野猫出没。”
“是。”
“铛……”不远处有钟声传来,钟声深沉、洪亮、不绝于耳。大理寺的人已到,寺中枉死的僧人得以入土为安,钟声想来是寺中为死去僧人所敲击的一种仪式。
趴在炉鼎下的黑猫,被这钟声惊了一下,撒腿跑开。
“追。”卫驰只说了这么一字,就已跃起追上。段奚根本不明所以,但大将军都追了,他没理由不追啊,扶在剑鞘上的手紧了一下,立即抬脚跟上。
黑猫本就受了惊,加之有人追赶,一路跑得极快,三两下地功夫已跑至北门的树丛边上,蹭地一下跳入其中。
卫驰紧跟其后,此处草木繁盛,没有道路,卫驰伸手拔-出腰后的短刀,边追边披斩树丛两旁的矮木,追了一段路才发现,此处当是迦叶寺的后山。
黑猫一路快跑,约摸半柱香的功夫,待跑至一处矮小灌木旁时,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回头盯住面前之人,一双碧色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发亮。
卫驰亦放缓脚步,天边一轮弯月高悬,云雾散开,借着月光,卫驰看见自矮木旁接连走出数只野猫,毛色不一,猫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空荡无人的山谷之间。
卫驰往后退了几步,握住短刀的手未动,都说猫通人性,他未伤害它们,它们亦不会攻击他。他几次在崔默落脚过的地方都看见有猫,若他所料不错,此处许就是崔默之前常来的地方,也当是藏匿有官银的地方。
须臾,段奚亦追随赶到,看到面前数只野猫,不由“嚯”了一声,“这什么来头?”
长剑出鞘,人都不怕,猫更不再话下。
卫驰伸手拦了他一下:“等等。”
夜色中,剑刃上的光芒在月色下闪了一闪,领头的黑猫从矮木旁跳开,其余几只皆闪身逃开,四周的野猫,一下逃窜地无影无踪。
段奚见眼前野猫四下逃散,数量太多,一时不知追哪一只好,只提剑凛声道:“将军,分头行动。”
卫驰却是收了刀:“不必追了。”
“啊?”段奚不解,方才他就不解为何他们要追猫,眼下他亦不解,为何又不追了。
“凿土,”卫驰语气坚定,“官银当就藏在此处了。”
段奚并不理解,这鬼地方和官银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仍是依言照做,先掏出怀里的火折点燃,后抽剑出来,准备当铲用。毕竟将军发了话,这是军令,且将军自己都已动了手。
卫驰一手拿过段奚手里的剑,将矮木的树根撬开。矮木下的泥土颜色和周围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是近期被人翻凿过的。卫驰将整棵灌木连根拔起,树根埋得不深,带出一纵泥土,卫驰持剑在土上刺了几下,“哗”地一声,连人带土陷下去一大块。
剑尖入地,触及地并非软土,而是底部的硬物,卫驰稳住身形,脚下坍塌出一个大洞,泥土踢开,脚底结实平稳地踩在石块之上。
段奚手持火折,上前一照,面上先是惊异,后是喜色:“该不会真是官银吧?!”
卫驰往左走了几步:“此处原本当是个洞穴,崔默发现后,将其加以改造,做成用来藏放官银的地方。”
“去叫人过来,”卫驰淡淡道,“人手不必太多,同大理寺的刘大人知会一声。”
“是。”段奚说完,转身朝山下走去。
片刻的功夫,段奚亦带了人手上来,原本漆黑无人的后山,瞬时灯火通明。洞口凿开,底下是条暗道,段奚潜身下去,地底下场景令他大为所惊。
喊叫声回荡在空荡的洞穴中,不绝于耳:“他娘的,崔默到底贪了多少银子啊!”
原本预计半个时辰的功夫,恐怕远远不够,卫驰看着一箱箱往外般的银子,扬了下眉,搬抬、清点、计数……这事恐怕要一直持续到天亮。
“去叫沈鸢过来。”卫驰侧头对站在身旁的江澄说道,既是擅计数,便该派上用场。
沈鸢在寺中的禅房静坐等候,听见后山找到官银的消息心中一阵喜悦,待江澄前来寻她,说是数目难计之时,沈鸢只莫名其妙地蹙了下眉,问道:“有多难计?”
江澄一时也难以解释,主要是穷了那么多年的镇北军就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银子,只回道:“我下山前,地洞已抬出五个大箱,洞内昏暗,内里还有不计其数地官银在内,四下散乱,根本统计不出数量。”
沈鸢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万两现银,何须如此大阵仗?但卫驰既叫人带她过去,不论官银数量多少,她自是会去的。
后山虽不算高,但没有开路,沈鸢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洞外时,身上已不觉得冷,额上甚至还覆了层薄汗。
一路上,江澄已将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沈鸢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算听明白了一件事,崔默所贪的官银,远不止一万两那么少。
地洞内是个天然石壁,沈鸢到洞外时,卫驰已然入了其中。
“夫人,”段奚抱拳上前行礼,“地洞中发现的官银数量庞大,将军说你擅计数,我们都是粗人,不懂这些,此事还需劳烦夫人。”
沈鸢听着这称呼稍有些不自在,先前为遮掩身份,段奚唤卫驰郎君,唤她夫人,勉强还能适应。此时改了口,段奚唤卫驰将军,还唤她夫人,未免就不合时宜了。
沈鸢勉强笑了下:“段将军往后还是叫我沈姑娘吧。”
段奚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沈姑娘说得是。”
“现下已从地洞中抬出的银子有多少?”沈鸢问。
“整整六个箱子,数目尚未清点,放在那头的枫树底下。”段奚边说,边伸手指了一下。
“带我过去看看。”
装银子的朱色木箱,户部抬出去时一模一样的样子,若是分文未动的话,一箱当是三千两银子的数目。沈鸢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黑衣人口中说出的话是何意思,当时他说是“若非贪得无厌,主子岂会赶尽杀绝。”看着眼前结结实实的朱色木箱,沈鸢算是彻底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难不成崔默把二皇子那部分的官银全都私吞了?
账簿数目她早烂熟于心,十五万两,沈鸢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若是如此,卫驰一直发愁的军饷,便再无需忧虑了。
方才听说是要计数,沈鸢特找寺中僧人要了纸笔,山林简陋,便随意将纸铺在了木箱上,执笔开始计数。
卫驰从地洞内出来时,一眼看到的便是沈鸢站立在叠起的木箱旁,秀脊挺直,低头执笔专注记账的样子。
几个时辰前,她尚还在为崔默的死而心如死灰,现下却能很快调整好状态,专注手中之事。卫驰没有来由地对着那道侧影多看了几眼,仍旧是那身玄色云纹男装,身上、靴上沾染的尘土、血污已被她擦拭处理过了,虽仍由污迹,却干净整洁许多。
发髻也是重新梳理的,鬓上的凌乱早已不见,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垂在身后,周身未见半分沮丧或颓唐。
卫驰走到她身边:“现计到多少数目了?”
沈鸢的目光思绪全在数目上,这才留意到有人走到他身边,听说话声音便知是卫驰,她未抬眼,只一边写着数字一边回道:“单是地洞里搬出的已有八万两,再加上佛堂内的一万两,共计九万两银子。”
卫驰颔首,对账目和沈鸢的计数能力皆很满意。找寻崔默下落,本在他的计划之外,若无此行,军中未发的军饷怕是不知要拖到何时。崔默将银子藏在如此之地,他一死,这笔银子怕是会永不见天日。国库空虚,户部缺银,得到的永远是这般回答,北疆战事已了,这笔未发的军饷恐怕再难以下拨。
目光一转,又落在她眉目如画的侧颜上,方才未曾留意,除了锦衣和发髻,她的脸颊亦是清洗擦拭过的。各处皆燃了火把,她面上的气色比之先前已好了许多,如雪的面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火光映衬下愈显莹白无瑕,即便身处荒野山林,即便是一袭不合身的男装,都难掩她身上的华光。
卫驰往前几步,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她一直未停,不断计数的手。
沈鸢执笔的手未停,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一转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胸膛。
额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执笔的手一颤,原本整齐有序的数目上,徒然多了一道墨痕。
沈鸢蓦地抬头,眼底带着薄怒,然目光触及卫驰清冷肃然的面容时,立马又怂了,到口边责备的话,只敢生生往肚子里咽,转而别别扭扭地唤了一声“将军。”
卫驰长臂自肩后绕过,握住她的手,帮她把笔撂了:“先别记了。”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眼下已是夜半三更,久未用食,久未入睡,沈鸢忽然被这么一握,久立的双脚莫名软了一下,身子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男人怀里。
若是从前,卫驰或许会觉得她是在投怀送抱,但今日不同,今日她所做种种,他皆看在眼里。
从前只看过她故作坚定,迎难而上的样子。
今日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亦看见她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重新振作回来的样子,且一句丧气、一句抱怨都没有。她明明什么都没对他做,他却觉心口被她扯了一下。
握住她的手松开,双臂下移,索性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卫驰自后不轻不重将她抱住:“停笔,歇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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