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李樯并不算是真的变傻, 只是现在心绪无法自控,很容易陷入感伤之中。
太医们向胜玉解释了一番。
胜玉“哦”了一声。
略有些遗憾。
据说李樯这种状态至少还要维持三到五日, 这段时间内是完全没有办法见人了。
——毕竟谁也不想在一边汇报事务的时候就看到将军迎风落泪。
其实按照胜玉的想法, 既然三到五日后就会自然恢复,那么放着李樯不管便是,毕竟爱哭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但太医们显然并不这么觉得,李樯身份尊贵, 在他们手里出了这种事, 他们哪敢怠慢。
听说胜玉是李伯庸请回来的“灵丹妙药”, 可解李樯的心结, 太医们便齐齐围着胜玉好说歹说地劝, 一副要将天地都托付给她的架势,直念得她满头圣贤。
胜玉抵挡不住, 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
她喃喃地说,太师找我的时候是说叫我来看笑话的。
太医们面面相觑。
既上了贼船, 一时也下不去。
好在眼圈红红的李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 反倒弥漫着一种好拿捏的气息。
胜玉犹豫一会儿, 终究没再拒绝。
太医们大松一口气, 将大将军托付给这位姑娘,并嘱咐会有人来一日三顿地看诊, 争取让将军早日好起来。
等人离开,胜玉默然地看着这个被交到她手里的大型哭包。
过了会儿,她幽幽地说:“李樯,这就是报应,对吧。”
李樯睁着眼睛看着她, 看得很认真, 似乎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反应。
但胜玉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傻”了,他能听见所有的话,自然也能思考。
因此她也不管李樯是否有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
“从前你最爱扮成小可怜,现在不用装了,可以哭个尽兴。”
她故意逗他。
但李樯这会儿莫名地很坚强,一滴眼泪也不掉。
简直让胜玉怀疑太师在马车上说的都是骗她的,又或者,难道这场闹剧又是李樯更加完整高级的伪装?
不过事实是,李樯现在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玩什么心计,他整个人被情绪掌控,这会儿没有掉眼泪是因为他正在心里偷偷地开心。
看见胜玉,便已经高兴了几分,更何况他听见胜玉方才同外人说话,答应要留下来陪他三天。
胜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像个哑巴一样坐着,觉得有些无趣。
便干脆托腮,将心里的念头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装傻啊?”
她随口一句,李樯脸色却霎时白了白。
他嘴唇嗫嚅,冒出两个字。
“没有。”
干哑的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陈旧的木盒,一直沉默的李樯慢慢说起话来。
“我绝对不会再骗你,我发誓。”
胜玉眼睫眨了眨。
我发誓。
这种调调有点熟悉。
李樯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难过地看着她,眼圈的红意加深:“对不起,我以前总是说谎,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应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可是我忍不住。胜玉,你已经忘掉我了吗?我忘不了你。”
胜玉呼吸放缓,没什么回应。
李樯希冀道:“如果有一种药丸吃了能让我回到过去,我绝不会做那些事……”
胜玉依旧没理他。
心里却也想象了一下,若是没有当初那些纠缠算计,她定然不会跟李樯走近,也不会有今天的她,更不会有傅家的石碑和传记。
只能说命运有失有得,玄妙繁复,并非人力能妄想去掌控或改变的,既然如此,回望过去也就没有意义。
李樯痴痴地看着她,见她神情冷静,几乎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有理他的样子,有些失落,也有些愈发自暴自弃。
他将眼前的胜玉看作是梦里那尊无喜无悲的雕像,永远不会回应他,也永远不会再对他投来一睐,如此无情,却也因此能够容忍他独自一人的庞大妄想和思念。
话匣子打开,李樯喃喃:“胜玉,我好想你。”
胜玉睫毛抖了抖,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来。
她看着他,奇怪地问。
“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决定一刀两断。”
李樯受惊。
“怎么会?我从来……从没想过跟你断了。”
胜玉倒背如流。
“可是你说,叫我不要靠近你,不要关心你。”
若是清醒状态下的李樯,听到胜玉把他私下里的小纸条念出来,会是什么反应?
大约会惊恐慌乱,或者会强压下去装作若无其事,要么干脆假装听不明白,矢口否认。
不过此刻的李樯并没有那样的心机,他有的只是诚实。
听到这话,李樯眼神苦涩空茫,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仿佛身处荒漠,独身面对枯树落日。
“那是因为我怕我会接着犯错。”
“我不能。”他语气忽然变得坚定,又仿佛面对着的不是落日,而是百万雄兵,轻轻地说,“否则我下辈子也见不到你了。”
胜玉沉默。
少倾后,一阵寒颤涌了上来,激遍全身。
这种话,在小纸条上看见一遍就已经够吓人的了,亲耳听到效果更甚。
李樯则是完全不知道羞耻。
清醒的他至少知道要将小纸条挂在他以为胜玉绝不会去的地方,不管信不信佛,至少他相信要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能吐露这些心事,但现在的李樯脑子里只装着情情爱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他张开嘴还要再开口,被胜玉拿起一旁的帕子捂住嘴。
“行了,闭嘴。”
李樯震然地垂眸看着自己唇上的手帕,愣了两息,忽然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胜玉猝不及防,被那些泪水砸在手背上,莫名被烫得有些慌张。
刚刚她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心想李樯为什么不哭,现在人哭起来了,她又有些无措。
“你,怎么——”
她是不是不该惹。
“帕子。”李樯轻轻地哽咽,很伤心,“弄脏了。”
“……”
胜玉胸腔里的心跳又恢复了平静的频率。
跟傻子没话说,真的。
为了止住李樯的哭泣,胜玉劝了许多句,直到随口说出“下次送你一条新的”,他才抽噎着将眼泪含住了。
胜玉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心中多少觉得有些神奇。
天色将暗,太医带着药箱和一众宫女进来。
看一眼脸上还湿嗒嗒的将军,太医叹息一声,小心对胜玉递上药方,又给李樯探了一次脉。
“除了这个毛病,脉象总体还是平稳的,但这段时间必须要好好休息饮食,否则只会越发紊乱。”
太医语重心长。
胜玉点点头。
就是吃好喝好嘛。
见她应答得如此轻松,太医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半是劝诫半是提点道。
“将军的饮食和睡眠,需要好好地注意!”
胜玉有些懵,但也礼貌地回答了一句。
“嗯,那就劳烦太医嘱咐御厨多做些有益于病情的食物来。”
太医沉重地摇摇头。
“这并不是做什么的问题。将军他,不吃不喝,难以劝服。”
陷入情绪当中的人便容易如此,无论是狂喜或悲伤,充盈全身后,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能被填满,不思饥渴,旁人自然难以劝动。
这样下去,身体垮掉,精神只会更加差。
太医往旁边让了一步,宫女按序上前,将食盒打开摆在桌上。
里面都是美味的药膳,价格昂贵,香气四溢,一看就很滋补,又加上到了饭点,连胜玉都忍不住被勾动了馋虫。
但李樯视若无物,对面前的食物没有一点兴趣。
太医亲自动手,装了一小碗汤递到李樯面前,提醒他:“将军,该用膳了。”
李樯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接着拧开脸,皱紧眉心,仿佛闻到什么恶臭之物。
“下去。”
太医无奈。
他们已经将李樯在这里关了一整天,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就是这样,将军已经一整日不吃不喝了。”
不吃不喝还哭了一天,没有晕厥已经是多亏他根骨强健。
胜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请太医们回去再多费心商量一下方子。
太医点点头走了,因为李樯对食盒非常嫌恶,宫女们也只能全都收起来放到一旁,又送了一份给胜玉。
胜玉确实饿了,坐在桌边吃了些。
李樯就一直坐在对面看着她,双目炯炯。
他多么想和胜玉再在一张桌上像以前一样吃吃饭,聊聊天,在同一个屋宇下,只有他们俩。
但现在这些都已经是奢望了,他还能这样看见胜玉,就已经是莫大的甜头,不敢再奢求更多。
胜玉吃个饭,也觉得如芒在背。
她抬眼看了看盯着自己的人,看了几次后,终于有些忍不住。
问他:“你也吃点?”
李樯眼睫颤动,竟是退缩地躲了两下,摇摇头。
“不。”
他终归还是糊涂的,一开始还知道胜玉是来取遗失物的,现在连那一茬都忘记了,想不明白胜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知道自己能看一眼算一眼,却又不敢越线,生怕这场美梦散了。
胜玉没法强迫他,吃完后将食盒收好,站起身。
李樯慢慢地抬起头,眸光随着她的动作转动,里面蕴着纷纷扬扬的伤感和不舍,还有几分故作洒脱。
“你去哪?”
不等回答,他又接着开口,语调幽幽的,有些怅然,却又含着微笑,“你要走了吧。外面下雪了,你别自己乱走,记得坐马车,才不会着凉。”
胜玉:“……”
她想给李樯脑袋上来那么一下。
她只是要去倒水喝。
但是李樯的确提醒了她,外面下雪了,角落里的窗子没管,一阵阵的冷风塞进来。
茶杯装满放在桌上,胜玉转身去关窗。
刚把支子放下来,忽然听见身后“吸溜”一声。
胜玉疑问地转头,就看见李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留下的茶杯,放在唇边喝。
她眨了眨眼,走回桌边,试探性地拿了一块饴糖,放在李樯面前。
李樯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悄悄地伸手,摸过了糖往嘴里一咬。
吃得谨慎小心,面上的神情几乎是感恩地在接受着馈赠。
……什么玩意儿。
正经饭不吃,非要吃别人剩下的。
这就是脑子有病的美感吗?
胜玉深吸口气,从那份没有动过的食盒里盛出一碗豆腐酿肉放到了桌上。
过了一会儿,李樯果然伸手摸了过去,端在手里一勺一勺地吃。
吃得很小心,也不失优雅。
胜玉揉了揉额角。
她如法炮制又给人喂了一碗梅肉汤,一碟玉梗翠,一碗铺着蛋羹的白饭。
李樯统统接过去吃了,吃得很安静,安静得有些刻意,像是努力在不讨人嫌。
胜玉不想看他这样子,拿起太医带来的另一个布包琢磨。
包里全是药材,都是李樯要吃的药,拿过来给胜玉过目。
胜玉对这些没有研究,拿起一块跟天麻长得有些像的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
她转头看见李樯碗里快吃干净了,就把东西放下,再去给李樯盛一碗。
再转头时,胜玉大惊:“喂!”
李樯居然把她放在桌上的药材拿在嘴里啃。
胜玉把东西夺下来收进布包里,让下人拿下去按方子熬药。
并且嘱咐多熬点,多喝点,好得快点。
傻子太难管了。
奴仆也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有些慌张地下去了。
反正熬药的时候总会有太医把关的。
李樯也听见了这话。
眼眶又红了起来。
他感动,也有些惶恐。
胜玉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给他吃饭,还关心他,盼望他康健。
他害怕,毕竟美梦太美就会变成假的。
李樯用仅剩不多的脑子努力地思考着,想给这样的胜玉找一个真实存在的理由。
想了不知道多久。
他终于想清楚了,他现在好像,是在生病。
太医总是来瞧他,胜玉也让他喝药。
所以,是因为他生病了,胜玉看不过眼,才来哄哄他?
是了,胜玉就是这样的。
他痴恋地看着眼前人弧线优美的鼻唇下颌,从胜玉的眼睫一路滑下来是一条完美的弧线,看起来很无辜,很纯稚温柔,看着便使人心尖发软,很想逾矩地拥抱亲吻上去。
她长得柔软,也爱当菩萨,明知道他是个大麻烦,一旦控制不住就又要缠上去,或许又会伤害她,她还是会牵着他的手睡觉,在他的榻边守到号角声起。
李樯后来害怕得做噩梦,梦里他变成一条青面獠牙的恶犬,胜玉好心摸摸他的脑袋,他就控制不住猛扑上前含住那一条白嫩的手臂,含在齿间啜吸,卷噬得涎水横流,还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
胜玉被吓到,惊惶地推开他,拿木棒打走他,然后离开不再回头。
李樯知道,她心硬起来也能硬得像铁,说不要他就不会再理他,对讨厌的人,一眼也不会多看。
他怕胜玉厌恶他。
他知道,胜玉讨厌他蛮横,讨厌他总是别有用心。
李樯红着双眼,眼泪又啪嗒啪嗒地砸下来。
他几乎是惊惧地看着胜玉,说。
“我没有装……我真的没有生病。”
“你走吧,不要管我了。”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想骗你。你不要对我好,好吗?”
喝醉的人会说自己没有喝醉。
原来生病的人也会说自己没有病。
胜玉只见过他装乖撒娇的样子,没见过他真正可怜的样子。
像被逼到角落的丧家犬,害怕再近一步会失去更多。
胜玉忽然心里有些酸涩了。
她想到李樯失落地对她说再也不会出现了,想到李樯在月安郡的高座上远远看她也不再靠近,想到李樯帮她出的书,想到他对着一处山野里的佛像许愿下一世,想到在上战场前握着他手的那一晚,他睡着后喊了三遍她的名字。
还有他现在的眼泪和惶恐。
一段感情的失败,一段信任的破裂,割伤的原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知道这样折磨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终究是一个普通人,做不到纯粹的善,能够宽宏大量地不计较受到的所有伤害,也做不到纯粹的恶,无法真正在报复中享受快感。
她的愿望其实还是最开始的那个。
不再孤独,过安稳的日子。
流连在废墟之中,咒骂憎恨过往的灾难,似乎没有办法让她过上想要的日子。
她该学会重建。
胜玉深深吸进一口气,最后两下有些颤抖。
她慢慢抬起手,用手心拭去李樯的眼泪,然后轻轻地停留在脸侧。
“李樯,我知道你听得到。”她是说给那个清醒的李樯听。
“我曾经躲着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我讨厌你,而是因为我不敢相信你。但是现在……我觉得可以再试试,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重新相信彼此。”
李樯眼眸颤抖,接着慢慢地亮了起来,如同一双渐渐明亮的灯笼。
“如果你脑子没有坏得彻底的话。”胜玉吸了吸鼻子,笑了一声,“来找我一起除旧岁吧。”
离除夕还有六天。
如果到那时李樯的脑子还是好不了,那也不值得要了。
……其实不是。
那就等明年。
反正话已经放出去了。
胜玉抿了抿唇,收回手,小跳着快速地离开了太医院。
身后有人痴痴地跟到门口张望着她。
胜玉听到了脚步声,埋着头没理。
不想跟哭包说话。
等脑子好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