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见到,于是睁开眼,发现果然是有人从后面紧紧抱着她。
李樯入睡时的姿势也还不算霸道,但每次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胜玉迟滞的思绪慢慢恢复活络,转眸看了看枕边,整整齐齐放着干净的里衣,两套。
分明已经拿出来了,却没有给她穿上。
胜玉能直接地感觉到李樯浑身上下坚实的肌肉,忍耐着往旁边挪了挪。
李樯还没有醒,但手脚很快,像在梦中抓住一个通敌的奸细,熟稔地擒住胜玉的手腕,再度将她捆紧。
然后埋下头,在她颈边蹭了蹭唇瓣。
胜玉想到他说,明天也要过生辰。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
但并不是他的生辰。
于是胜玉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在被子里找到他的腿骨踢了一下。
李樯动了动,环着她的手臂松了些。
胜玉被压迫了一整夜的胸腔得到了短暂的休息,她闭着眼睛装睡,假装方才踢他的那一下不是故意的,只是她梦中脚抽筋,免得他又借题发挥。
但李樯好像并没有生气。
他轻轻地移开一只手,很快胜玉的背上感觉到异样。
温热的指腹覆着茧,沿着胜玉的线条慢慢划动。
从手臂,到腰窝。
胜玉装不下去了,睁开眼,阻止他:“痒。”
李樯像是被召唤了,整个人又抱了上来。
他半撑着身体,垂眸看着她,乌润的眼睛亮晶晶的:“胜玉,早。”
有时候胜玉会有点希望自己如果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听到过的傻子就好了。
但是她不是。
胜玉坐起来,暂时没有掀开被子。
李樯穿戴了一下,摇铃让人进来服侍,蒋喜德也候在门外,胜玉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李樯刚回来,府里肯定积压了一堆事。
胜玉这么想着。
李樯于是很快地出去了,几个丫鬟叠被子,帮助胜玉梳妆。
平时胜玉不会叫人这么伺候,但是现在她实在没力气。
早饭是端进来吃的,胜玉喝下去半碗蛋羹,才觉得有精神了些。
李樯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捏着一封信,看了会儿胜玉,欲言又止。
显然是有消息要说。
胜玉放下银勺,看着他。
“怎么了?”
但李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坐过来,接过胜玉放下的勺子和碗,又喂了她几口。
等胜玉吃饱得都有点撑了,他才说:“古聂清要回来祭祖。”
胜玉怔了怔。
她脑海中想到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原来古氏的老家是这里。
第二个是,古聂清凭什么可以祭祖。
古家跟傅家一样,当年被判为罪臣,全家抄斩永世不得翻身。
像她这样的遗孤,光是活在世上就应该小心翼翼,不给人添麻烦,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想起。
而她的亲人,早已成了烧焦的傅家门楣中的黑烟,即便是黑烟,也要背着罪臣的枷锁。
她不能够参与任何祭祀,不能为父母烧一片纸钱,甚至不应该去寺庙道观中进香,以免惹人怀疑。
为什么,古聂清可以祭拜先祖。
李樯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暖了暖。
又接着说完。
“郑元也一起。”
甚至还有前太子陪同。
胜玉抿了抿唇。
“你们有什么计划?”
“不是我们有。”李樯摇了摇头,含义颇深,“是郑元有。”
胜玉几乎立刻被点通。
被废弃的前太子,陪同祭拜罪臣。
往小了说,是皇子愚蠢失度。往大了说,是公然违抗皇命。
如果在此时翻出郑元当年与古家的纠葛,便有了更多引申。
太子尸位素餐,借权谋利,掏空国库。
后因才学不配位被废黜,心怀怨恨,勾结旧党,意图谋反。
胜玉在此刻才有些觉得,李樯说的那句话是有实际重量的。
害过傅家的人都不会好过。
虽然李樯的目的跟她不一样,但至少此时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胜玉点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
李樯放下碗,另一手摸了摸胜玉的脸颊,好像很有些怜惜。
“别急,还早呢。”
【塎州女犯自缢谢罪,留下亲笔遗信,承认曾图谋皇子钱财实施暴行。
详细见下。
十五二月,元皇子携妻探望友人,于塎州小住。
廿四月,夜,暴雨,塎州畜棚惊乱,猪羊狂奔失序,踩踏泥泞,使行迹难查。兵丁赶至,元皇子手背带血,面颊砸破,衣裳扯乱,古氏女子手持凶器披头散发,行止暴躁可疑,元皇子受惊仍保持宽和,不予追究。
初一五月,日,暴晒。古氏女自缢于祖宅大门,身边散落认罪书信。】
李樯又看了一遍这份卷宗,随手放到一旁。
这一段文字只记录在散乱稗史里,讲述的是一桩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事。
郑元当年还只是皇子时曾到金吾郡下属的塎州小住,由此结识了古家。
古氏当年也只是颇有地产的富户,祖上目不识丁,对皇子当然毕恭毕敬对待,提供宽大院宅供其居住。
但家族之中总有贪财近利的小人,记录中的这个“女犯人”便是如此,因贪图一枚皇子身上的汉田玉,起了偷盗之心,偷盗不成还将皇子诱去偏远畜棚,意图强夺。
古氏以忠诚仁厚为家训,此事发生后自然容不下此女,即便皇子不再追究,也日日对其叱骂规训,终于使其幡然悔悟,在门前自缢谢罪,还古氏清白。
其中还详述了各种细节。
比如古氏女在何时何地曾夸赞过皇子的宝玉,又有何人证,力证她当时便起了不轨之心。
又说此女平日便桀骜不驯,性情极不可亲,连父母亲族都难忍厌恶。
以至于最后犯下此等罪行,令古氏难堪。
实在是好笑。
这种自圆其说的谎话,大约也只有笔者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个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古氏又家境殷实,为何要去贪图一块玉佩。
而这玉既然如此不凡,她就算偷得,又要如何销赃。
元皇子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难道如斯愚蠢,会被一个女子骗到荒郊野岭行窃,还对她束手无策。
难怪此等文段只能记在稗史中,用来蒙蔽百姓、讨好皇子。
若是记在正经书册上,但凡长了眼睛、读过几句书的人,都要将写这种东西的狼心狗肺之辈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从那之后,古氏获得帝下宽宥,又出了好几个卓越的后生,一路考取功名,在京中当了大官。
元太子与古氏的交往也就越发密切起来。
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记得这桩稀小的陈年往事。
除了古聂清。
元太子大约不知道,当年那个自缢而亡的女子其实是古聂清的胞姐。因道士说她命里带冲,妨碍后面的子孙运,因此早早被送到主宅去,让主宅那一根压一压她的祟气。
后来古聂清出生,是家中独子,时常寂寞,知道主宅有个胞姐,常常找她去玩,姐弟俩颇有些感情。
否则也不会让李樯找到古聂清。
但最终使古聂清倒戈的,还是李氏手中的权势。
靠一个满脑草包、只差贬为庶民的废太子是没有什么用的,不如为李氏做事。
李樯捏着截获的又一封郑元写给古聂清的信,沉默。
当年傅家上下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丧命。
胜玉也承受了数年难以想象的辛苦。
凭什么?
凭他是天潢贵胄,皇室血脉。
所以他做的错事,他侵害的无数条人命,要由其他的无辜人命去偿。
类似的问题,他在边疆征战时,也想过无数回。
当年的旌州事实上就是被皇帝抛弃,那些所谓千里迢迢去送军需的队伍,其实连一根马毛也没见到过。
旌州的将士最后是靠求生欲将那座城守下来,并不是为的什么荣耀加身、皇帝赞许。
皇帝对他们来说,比草原上的马粪更不值一提。
叔父说,往后那个位置就是属于他的。
李樯抿紧唇,推开椅子起身。
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李樯径直走出大门,蒋喜德一路跟上。
他步伐急,仿佛带着烦躁的火气。
一路穿街走巷,到了一间小铺子旁边。
没有再走近,而是隔着窗,看里面的动静。
半开的窗棂内,胜玉抱着一匹新布慢慢走过,像一幅无声会动的画儿。
蒋喜德悄悄地抬头瞅了瞅主子。
主子面色微松,双眼紧盯着里面,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会儿,胜玉姑娘又出现了。
在窗边的桌前喝茶,慢慢地坐下来,似乎有些犯困,举着团扇打了个哈欠,眼里泛起水色,一臂搭在桌上,脑袋靠了上去,软软地趴着休息。
蒋喜德又往身侧看了眼。
主子嘴角翘了,桃花眼儿柔和。
落叶簌簌而下,错过主子挺拔宽阔的脊背,落在脚边,像一幅画,而主子负着双手,定着眸子,专心致志地赏另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