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见先贤
程丹若原以为, 濒死走马灯,回首细数这漫长?的十余年, 必然都是晦涩的画面?, 可事实却出?乎她的预料。
这一刻,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并不是泪与伤痛, 而?是许多明亮的记忆碎片。
八岁, 曾经被她灌金水催吐的人,侥幸活了?下来, 他?依旧是家中?的顶梁柱, 能照顾妻儿老幼。
十二岁, 滔天的洪水里, 她不止救下了?陈老夫人, 也在避难的山上,喂一发热的小儿吃草药,让他?顽强地活了?下来。
十五岁, 她在倭寇的手中?, 为钱明接上了?断掉的残肢。
十六岁,入宫, 此后两年,为无数宫女太监看病。
十八岁,重?返大同, 她在那里“发明”毛衣,治疗瘟疫,救下许多人的命。
二十一岁, 到达贵州,准备种植药材, 开辟驿道,让百姓有饭吃、有药治,过上更好的日子。
每一次,她都感受到莫大的愉悦。
他?们需要我。
我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
——可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她没有一日不思念曾经的生活,可老实说?,现代的程丹若平凡又普通,最大的可能是做个普通的医生。
或许在日以继夜的工作?中?,磨练出?高明的技术,成为有点名气的医生,每天手术排满,早晨查房,中?午动?手术,晚上写病历,忙碌一生后,达成挽救几万人的性命的光荣成就。
这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结果了?。
一个平凡的医生,一段平凡的生活。
但在这里,她能做更多。
别说?青霉素了?,仅仅是洗手消毒的举动?,就能救下无数产妇,还有伤兵营的护理制度,不知多少士卒因此活命。
还有瘟疫,天花、霍乱、鼠疫、疟疾……疾病肆虐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人哭喊着死去?,她能做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兴许生死之际,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一生。
程丹若为“穿越”痛苦了?十几年,死到临头了?,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不甘心。
在这个愚昧而?落后的时代,她也获得了?现代所没有的东西。
——改变世?界的力量。
生死之间有大悟。
一直以来,程丹若总是执着于失去?的东西,社会的平等,生活的便?利,人格的尊严……她为此痛不欲生,折磨了?自己?十几年。
可仔细想想,生于锦绣而?奉献一生的人,古往今来,何曾少过?
她小学就听过白求恩的故事,知道他?是一个很伟大的医生,可后来才晓得,这人原来是加拿大人。
前?往中?国前?,他?已在医学界享有盛誉,但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后又到了?中?国,在艰苦的环境下救治病人,直至死去?。
这个名字流传了?几十年,几乎人人都听过伟人对他?的评价。
学生会在高考作?文里,不厌其烦地举例他?的人生,在列举伟大医生的时候,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后来,她上了?医学院,慢慢了?解到更多名字。
峨利生,丹麦人,中?国红十字会医生,医学堂老师,辛亥革命时救助战士,累病逝世?;贝熙业,法国人,医学博士,医治过众多达官贵人,40多岁到中?国,抗日时期,曾秘密运输药品到根据地,做出?众多贡献,80多岁才归国。
他?们都是外国人,在清末民初那个特殊的年代,放弃了?家乡优渥的生活,到贫困而?战乱的地方,奉献了?自己?的人生。
还有一些更了?不起的名字。
许金訇,留美女医生,回国后救人治病,培养了?许多女医生,终身未婚无子;石美玉,年少便?出?国,毕业于密西根大学,婉拒了?美国的挽留,回国创办医院和学校;康爱德,童养媳出?生,被美国人收养带去?美国,考入密西根大学,毕业后回国从医;林巧稚,协和毕业,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回国后奉献一生。
曾几何时,程丹若听说?她们的人生,固然感到崇敬,却也觉得十分遥远。
真是了?不起的前?辈。
她这么想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未曾感同身受前?,人的感动?往往只有一刹,短暂地亮起,迅速地熄灭,继续过自己?平凡又困扰的生活。
今后漫长?的余生中?,也许不会再?记起,成为记忆中?湮没的碎片。
但火种何以是火种呢?
那是因为在某一刻,在你深陷同样的困苦与挣扎之际,火光便?会亮起。
先贤的人生,照亮了?此时的困局,指引迷途。
在这走马灯闪过的弹指,程丹若记起了?她们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们已经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
她寻找到了?与先贤的共鸣时刻——这些伟大的女性,都短暂地看见过外面?的世?界,清楚地知道故乡是什么情况,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的繁荣。
相信她们只要愿意,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即便?是如此悬殊的对比,她们还是选择了?留在了?更艰难的地方。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大夏承平已久,隐患重?重?,清末民初千年之危局,民族危在旦夕。
不幸的时代,情况总是相似的,她和她们面?临的都是混沌不清的未来,艰难的时局,受苦的百姓。
于是,这一刻的程丹若忽然感觉不孤单了?。
她回望自己?短暂的十几年,纵然一步步都走得艰难,可侥幸未辜负平生所学,也没有欺昧良心。
在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在前?人的指引下,模仿他?们的脚步行走。
脚下的路,在时空上或许是孤独的,但在广袤的精神世?界,又绝不孤单。
那么,回到此时、此地、此处。
在涌动?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淹过口鼻,充盈肺部,大脑的氧气渐渐断绝,马上就要耗尽能量。
在这一刻,扪心自问。
——你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
——你愿意活着,留下来吗?
隔绝了?所有的外界声音,在生与死亡的交叉口,程丹若发现,答案其实并不难选择。
人生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一些苦难。
有的人从家财万贯变成负债累累,有人骤逢大病,永远不能健康生活,还有人失去?了?至亲,再?也见不到家人。
每个人都在经历劫难,只不过生老病死常见,而?穿越不常见罢了?。
但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
她曾经抗拒,“这不是真的,肯定是真人秀整蛊”,曾经怨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曾经迷茫,“我要怎么办,就此了?断,还是为活着而?活下去?呢”。
今时今日,或许该接受现实了?。
命运不能选择,既然降临在身上,唯有接受这一切,然后,好好活下去?。
只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这也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
也许更精彩。
念头通达,心中?便?豁然开朗。
程丹若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胸前?的玉石。
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托住了?下沉的身躯。
-
下雨了?,冰冷的春雨落在谢玄英脸上,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四肢逐渐麻木,心跳却快如擂鼓,一下一下,催促着他?在河上寻找。
被征用的竹筏顺流而?下,雨珠打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却没有她的踪迹。
“若若。”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可不过是嘴唇动?了?动?,完全无法出?声。
喉咙好像被扼住了?。
没人说?话,气氛死一样安静。
雨帘无边无际,白色的水珠像一串串垂落的丝线,变出?一张朦朦丝网,覆盖在碧绿的河水桑,阻碍着竹筏前?进。
谢玄英的的心越来越冷,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体?,僵硬地往水中?走去?。
就在重?新入水的瞬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跃入眼帘。他?赶忙转过视线,仓皇地搜寻。
一块白色浮现,随着水浪沉浮,绰约地遮掩着红色的衣裳。
“是夫人?”屈毅诧异地问,“什么东西驮着她?”
“好像是一只龟?”
“白色的龟!”
“天啊。”
众人一面?惊诧一面?划动?竹筏,渐渐靠近。
视野越来越清晰,能清楚地看见,确实有什么东西驮着程丹若。它表面?光滑,颜色温润白皙,异常整齐的龟壳纹仿佛上好的白玉雕成。
期间,它与礁石擦身而?过,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行李箱是程丹若出?国的时候买的,花了?她五千多块,32寸,采用的材质轻便?坚固,被扔上传送带数次也没凹过小坑,漆都没掉。
靠着这大箱子,她为亲朋好友代购过无数东西,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她将这个箱子腾出?来装了?药品,扛上了?大巴车。
河流转弯,途径浅滩。
水速明显变缓,一不小心,万向轮被浅水处的水草缠住,搁浅在了?河滩。
“白龟把夫人送上岸了?!”
“白龟不见了?!”
面?前?的一幕充满了?神话般的离奇,可谢玄英却看都不想看,跳下竹筏,竭力朝她游了?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在水流冲走她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湿漉漉的手心滑极了?,谢玄英使出?全身力气,又使劲拽了?两下,才终于抱住她的身躯。
温热的触感让他?狠狠松了?口气。
“若若,醒醒。”他?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将她拖上岸。
程丹若没有任何回应。
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谢玄英立即擦去?她鼻腔的积水,翻过她的身体?,让她俯卧在膝盖上,一手托起她的腰部,让她的头肩朝下。
她吐出?了?一些水。
谢玄英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去?摸她的脉,脉象微弱,但还算明显,便?低头往她口中?吹气。
程丹若整理的急救图册里,有人工呼吸这一项,不过,不是嘴对嘴,而?是使用人工呼吸面?罩。
她设计了?一款简易的人工呼吸罩,和现代的面?罩不同,没有单向阀门,就是竹管做的,一头大一头小,中?间蒙上纱布。
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有巨大的心理效用。
有了?这东西,如果施救者和被救者恰好是异性,他?们就会少一重?顾忌,兴许就能救下人命。
当然了?,在呼吸面?罩后面?,她又说?,假如情况紧急,可以直接口对口,以防当事人少了?面?罩,反倒耽误了?急救。
谢玄英看着她写,她也解释过个中?缘由,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往她口中?吹气。
氧气输送到了?肺部,如旱季遇甘霖。
程丹若感觉到压在胸口的巨石抬起了?一丝缝隙,她又能呼吸了?。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本能地想要吸取新鲜空气,肺却使不出?力气,怎么都做不到。
她不可抑止地惊惧起来,更用力地喘息。
空气被渡进口中?,她努力喘气,努力上浮,努力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谢玄英握住了?她微微动?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