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道:“我的话不消自己答应,方才大娘,二娘都替我说过了,做婢妾的人比结发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儿没人照管,要抚养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条血脉,我自然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亲多不过,那希罕我这个养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后,没人替你守节,或者要我做个看家狗,逢时遇节烧一分纸钱与你,我也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马家有甚么大风水,一时就出得三个节妇?如今但凭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门;若还愁吃饭的多,要打发我去,我也不敢赖在家中。总来做丫鬟的人,没有甚么关系,失节也无损于己,守节也无益于人,只好听其自然罢了。”麟如听见这些话,虽然说他老实,却也怪他无情。心上酌量道:“这三个之中,第一个不把稳的是碧莲,第一个把稳的是罗氏,莫氏还在稳不稳之间。碧莲是个使婢,况且年纪幼小,我活在这边,他就老了面皮,说出这等无耻的话;我死之后,还记得甚么恩情?罗氏的年纪长似他们两个,况且又是正妻,岂有不守之理?莫氏既生了儿子,要嫁也未必就嫁,毕竟要等儿子离了乳哺,交与大娘方才去得。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儿子长大,妾要嫁人时节,他的年纪也大了,颜色也衰了,就没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势。将来代莫氏抚孤者,不消说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节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分付过了,只等断气。谁想淹淹缠缠,只不见死,空了几时不受药,那病反痊可起来,再将养几时,公然好了。从此以后与罗氏、莫氏恩爱更甚于初;碧莲只因几句本色话,说冷了家主的心,终日在面前走来走去,眼睛也没得相他。莫说闲空时节不来耕治荒田,连那农忙之际,也不见来播种了。
却说麟如当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学,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两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聪明,不肯专心举业,不但诗词歌赋,件件俱能,就是琴棋书画的技艺,星相医卜的术数,没有一般不会。别的还博而不精,只有岐黄一道,极肯专业致志。
古语云:
秀才行医,如菜作齑。
麟如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兼各样方书,无所不阅,自然触类旁通,见一知十。凡是邻里乡党之中有疑难的病症,医生医不好的,请他诊一诊脉,定一个方,不消一两贴药,就医了。
只因他精于医理,弄得自己应接不暇。那些求方问病的,不是朋友,就是亲戚,医好了病,又没有谢仪,终日赔工夫看病,赔纸笔写方,把自家的举业反荒疏了。
一日宗师岁试,不考《难经》《脉诀》;出的题目依旧是四书本经。麟如写惯了药方,笔下带些黄连、苦参之气,宗师看了,不觉瞑眩起来,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坏,不好见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缠扰不过,不如乘此失意之时,离开家乡,竟往别处行道。
古人云:“得志则为良相,不得志则为良医。”有我这双国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计定了,分付罗氏、莫氏说:“我要往远处行医,你们在家苦守。我立定脚跟,就来接你们同去。”
罗氏、莫氏道:“这也是个算计。”就与他收拾行李。
麟如止得一个老仆,留在家中给薪水,自己约一个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万,字子渊,与麟如自小结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异,一向从麟如学医道的。二人离了建昌,搭江船顺流而下,到了扬州,说此处是冠盖往来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传百,易于出名,就在琼花观前租间店面,挂了”儒医马麟如”的招牌。
不多几时,就有知府请他看玻知府患的内伤,满城的人都认做外感,换一个医生,发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气消磨殆尽,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贴清理的药,以后就补元气,不上数贴,知府病势退完,依旧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优待,逢人便说扬州城里止得一个医生,其余都是刽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陕西副使,定要强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却,只是扬州生意正好,舍不得丢,就与子渊商议道:“我便随他去,你还在此守着窠巢,做个退步。
我两个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还不十分相识,但有来讨药的,你竟冒我名字应付他,料想他们认不出。我此去离家渐远,音信难通,你不时替我寄信回去,安慰家人。”分付完了,就写一封家书,将扬州所得之物,尽皆留下,教子渊觅便寄回,自己竟随主人去了。
子渊与麟如别后,遇着一个葛巾客人,是自家乡里,就将麟如所留银信交付与他,自己也写一封家书,托他一同寄去。
终日坐在店中兜揽生意。
那些求医问病的,只闻其名,不察其人,来的都叫马先生、马相公。况且他用的药与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见医得症好,一发不疑,只是邻舍人家还晓得有些假借。
子渊再住几时,人头渐熟,就换个地方,搬到小东门外,连邻居都认不出来了。
只有几个知事的在背后猜疑道:“闻得马麟如是前任太爷带去了,为甚么还在这边?”那邻居听见,就述这句话来转问子渊。子渊恐怕露出马脚,想句巧话对他道:“这句话也不为无因。他原要强我同去,我因离不得这边,转荐一个舍亲叫做万子渊,随他去了,所以人都误传是我。”邻舍听了这句话,也就信以为实。
过上半年,子渊因看病染了时气,自己大病起来。自古道:“卢医不自医。”千方百剂,再救不好,不上几时,做了异乡之鬼。身边没有亲人,以前积聚的东西,尽为雇工人与地所得,同到江都县递一张报呈,知县批着地方收殓。地方就买一口棺木,将尸首盛了,抬去丢在新城脚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医士马麟如之柩。”待他亲人好来识认。
却说子渊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说信中之物尽勾安家,再过一年半载寄信未迟。谁想葛巾客人因贪小利,竟将所寄之银买做货物,往浙江发卖,指望翻个筋头,趁些利钱,依旧将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卖了货物,回至邬镇地方,遇着大伙强盗,身边银两尽为所劫。正愁这注信、银不能着落,谁想回到扬州,见说马医生已死,就知道是万子渊了。
原主已没,无所稽查,这宗银子落得送与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