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问题
德洛丽丝很宠她这个唯一的小儿子,自阿伦提出自己想在家里钓鱼后,就特地在后院里又给他开辟了一块新的鱼塘。
里面按照尤瑟的意见,放置了许多适合人工养殖的小鱼小虾。
阿伦从此开始沉迷上了这项日常活动,三天两头就拉着尤瑟往后院的鱼塘跑。
害得他每回晚上还要偷摸着起床,把钓上来的鱼再放回池塘,不然就这么个速度下去,那块小池子不出一个礼拜就能被钓空。
好在尤瑟最近并不是那么有空,没法陪阿伦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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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几天前阿伦有道算术作业不会写,两人一同研究了整个下午,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阿伦只好等到晚上去请教他的母亲。
结果德洛丽丝看着那道简单的算术作业一言难尽,联系儿子的数学老师把原本的课程延长了半节之余,又委婉地提议要不要给尤瑟也找几个家教老师。
尤瑟丝毫没有意见,因为短浅的见识暂时无法告诉他,接下来自己将会经历些什么。
只是日后每当挑灯夜战到午夜时,他都对自己当初那么断然的决定有些欲哭无泪。
话又说回阿伦失踪之前。
万事就是这么巧合,阿伦早晨来找他钓鱼时,尤瑟正好在上一门语言课。
有几个语法就是怎么学也绕不过弯来,气得老师衣袖一挥,到点下班走人。
尤瑟本想着去找阿伦一起研究明白,谁知找遍了整个公馆也没有看见人影。
只余后院两截损坏的鱼竿,还在昭示着主人离去的线索。
尤瑟连忙找到小优与她将时间线捋了一番,确认阿伦是离开了公馆后,想也没想地就往外奔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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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温莎公馆时常举办沙龙,来往客人络绎不绝,使得门岗的守卫松懈了不少。
甚至他这个冒牌少爷从前门飞奔而过也没有人拦截,这让尤瑟心底更加不安了。
算算时间,阿伦离开公馆应当恰好是今日与会客人们到访那时,他就那么混出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尤瑟曾经好奇地问过阿伦,为什么德洛丽丝会把他一直关在家里。和自己一样,都有点像被软禁了。
当然最后那句话他并没有问出口。
阿伦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虽然只是孩子的视角,但说出来的信息,也足以让尤瑟拼凑出来整个原因了。
只要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就会面临危险,更不要说出去这么久的时间了,恐怕他真的已经撞上了巡逻队的人。
尤瑟心下惶急,沿着主街向过往的行人询问了一路:“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大约一两个小时前,他是一个人出门的。”
好在阿伦的特征还算明显,尤瑟又补充了一下蚕食者的线索,终于获得了几个有效的信息。
只见面前的路人若有所思地回忆到:“我好像见过,十几分钟之前,亨利拖着一个孩子往塔塔集市的方向去了。”
尤瑟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小孩就是阿伦。
然而他们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塔塔集市,那里人群密集,根本不是杀人越货的好去处。
亨利真正要去的地方,应该就是那片他熟悉的密林和海岸!
尤瑟推断到,那块地方人迹罕至又隐秘非常,亨利多半会在那里对阿伦动手。如果直接将他抛入海底,德洛丽丝恐怕找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头绪。
好在只过去了十几分钟,他还有时间!
尤瑟一边向那位好心的路人道谢,一边往塔塔集市的方向奔去。然而神思慌乱时,他经常都会控制不好脚下的步伐。
走着走着便在意料之中地失去了平衡。
水泥道路上的粗粒碎石划过柔软的掌心,在上面留下了数道细密的痕迹。
然而在这份钻心的痛意袭来之前,两道闯入视线中的熟悉背影抢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
隔着短短的街道,尤瑟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情绪。
那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并排走着,其中较高的一个伸出手,推开了装有玻璃窗格的大门。
熟悉的风铃声响起,尤瑟终于发现了,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这里。
只要再往前几步,就能回到诊所,他的家。
尤瑟忽然有些恍惚。
在温莎公馆住了这么久,除了能够感受到并没有人对他抱有恶意之外,尤瑟也能敏锐察觉出来,陆寻和德洛丽丝正在秘密地酝酿着什么大事。
他不能够完全懂,但也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应当是想救澳格镇于水火。
陆寻为什么会插手这些事,越来越成为了他更加关注的问题。
尤瑟过了许久才想起来,陆寻第一次和自己提出要去找德洛丽丝,就是在自己说出想要成为人类的目的以后。
所以他可不可以自私地认为,陆寻做的这些是为了自己呢?
随着风铃声的逐渐平息,面前两人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建筑之中。尤瑟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掌心的疼痛席卷了手臂的神经,他才回过神来,将受伤的手掌离开地面。
路人有些担忧地上前扶他,问到:“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借着他的力量站了起来。
“谢谢您,如果之后还有人过来询问类似的问题,可以劳烦您和他说一声,我已经过去塔塔集市的密林了吗?”
眼见那位好心的路人点了点头,尤瑟不再作犹豫,向着密林的方向奔跑了过去。
海风的呼啸声在耳边四起,这一刻里尤瑟自己也有些惊讶,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至少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心中掩埋最深的那个问题问出口过。
然而眼下并不是个好的时机,他不该沉溺于这件事里。
尤瑟咬咬嘴唇,虽然他不够勇敢,但至少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每日都与自己相处在一起的人出事。
何况阿伦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他没有任何与恶人抗争的力量。
不能再等下去了,尤瑟想,他必须要独自一人去直面蚕食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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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澳格港的夏日当中,一个难能的阴天。
密林的树枝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灰色的天。当然半空中聚集着的层状云,也无法让明烈的天光透露出半点。
尤瑟步子深深浅浅地踏进密林中,虽然此处枝桠横生,阻挡住了前方大部分的视线,但他还是能够望见远处的礁石上,站着几个明显的身影。
四五名巡逻队员将一个小孩围在中间,仿佛下一刻就会对他下手。
“啊啊啊你放开我!妈妈救我!”八岁的男孩还未过变声期,哭喊声中带了几份尖锐的凄厉。
尤瑟听在耳朵里,心脏也狠狠地揪起了来。
但亨利的意识中显然没有存在过这样的怜悯之情,他反而被吵得烦躁,拽起阿伦的头发就想往岸边拖去。
一边嘴里还在大喊着:“给我老实一点!”
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尤瑟完全不占上风。他仅凭着一腔热血而来,没有任何的事先安排,最多想的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到陆寻或者德洛丽丝带着他们的人来了就好了。
可眼下的情况显然根本不符合他的考量,尤瑟看出来了,亨利想要现在就在这里置阿伦于死地。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亨利那双比阿伦脖子还要粗壮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衣领,几乎没有费上什么力气地,就把那瘦小的身影甩向了海里。
来不及犹豫了!
尤瑟冲出层层的树枝,在无人反应过来之际,身形敏捷地抱住阿伦,同时也跃下了海岸。
身后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子弹射入水中后被阻力制约,一道螺旋状的水纹堪堪擦着尤瑟的脖颈划过。
即使身处水中,尤瑟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惊出了一阵冷汗。
掌心的伤口在接触到海水后开始变得刺痛非常,但尤瑟无暇他顾,只沉着身子缓缓地向海底游去。
他如今只寄希望于阴天的海水不比平日澄澈,蚕食者无法看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然今天所发生的这些事情,只会一直错上加错。
怀中的孩童在被推入水中时,就已经受到惊吓昏厥了过去。尤瑟无法,只能从肺中吐出一个气泡,将阿伦的脑袋包裹在了其中。
这种方法能够让他暂时地呼吸到一些氧气,是人鱼族的特殊能力,尤瑟当初救陆寻上岸时就使用过。
不过这个能力全然依赖于肺部的气体储存量,并不是无限制的。尤瑟还是需要尽快带着阿伦上岸。
他在澳格港周围巡游了一圈,然而所有登陆地都有巡逻队的人在把关,情况没有更好只有更糟。
尤瑟只好游回了方才落水的那片区域,他听见岸上正有人在商量着什么。
“刚才那个人是德洛丽丝派来的吧?她已经发现了。亨利队长,我们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
听他这样说,尤瑟心下一喜,然而这份喜悦的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亨利开口道:“不着急,唯一的见证人还在海里呢。就算德洛丽丝亲自来了,没有证据,她又能奈我何呢?”
他恶狠狠地继续说到:“吩咐下去,让所有人给我严加看管海岸,只要看到有人企图上岸,直接开枪射杀就行。”
最后这句宣判,让尤瑟的心直接沉到了海底。
当时的情况紧急,他根本无法考虑这么多。不过换个思路想想,就算给自己时间了,他也不一定能够玩得过这些狡猾的人类。
至少可以庆幸的是,刚才救下阿伦的他是条人鱼,他在水里能够比任何人待得都要久。
怀中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尤瑟低头看去。水泡中的气体耗尽了,阿伦整张小脸已经被憋得有些发青。
好吧。
虽然他是人鱼,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尤瑟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阿伦的身份很重要,不管是对于德洛丽丝,还是澳格镇。
至少比自己重要很多。
想到这里就可以了,尤瑟闭上眼睛,操控着肺中的空气一点一点排出体外。
与此同时,昏暗的海水中也凝聚出了一个巨大的气泡,体积足以将小男孩的整个身体包裹于其中。
尤瑟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做法。
做完这一切后,他只感觉到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浮力似乎正在缓慢地被抽离出体外。
阿伦借助着气泡的作用悬浮在了原处,而他正向着那幽深的海底不断坠落下去。
脑中的画面,就如同错位的幻灯片一般从后往前放映着。方才在街角摔倒时闯入视线的两道背影,此刻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尤瑟猜测,理查叔叔应该不知道他近期发生的这些事情,还以为自己的侄子正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远处的海岛之上吧。
不过这样也好,他能够在理查叔叔心里永远活得无忧无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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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临别前的那一日,尤瑟没能挽留住自己的父母。剩下的人生里,让他有过强烈后悔感的事情其实很少。
直到现在这时,尤瑟唯一有些遗憾的也只是,那个一直被他隐藏在心底的问题,还没有找到机会对陆寻问出口。
还是很久之前,陆寻刚刚醒过来的那一夜。
虽然后来陆寻因为过敏又昏睡了过去,但尤瑟第一次回去找他时,听见陆寻喊了一个名字。
他还记得,那个名字是“路星泽”。
好好听的名字,有那么一刻地,尤瑟以为陆寻把他认作了别人。
但陆寻还发着烧,他便没有多问。
后来陆寻也经常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尤瑟不是迟钝,他能够感受得到。但这份目光太过复杂了,尤瑟读不懂。
他只会模仿,潜意识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去了解。
可尤瑟逐渐地发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如同这份目光一样,变得复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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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次偶然的午后,尤瑟在温莎公馆的后院摆弄鱼池,恰巧碰见了德洛丽丝太太。
她正一个人孤寂地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池塘边,手中捧着一张相框在看些什么。
尤瑟感觉自己的心被刺了一下。
因为他觉得,德洛丽丝太太的目光,与陆寻好像啊。
尤瑟没忍住走上前去问了一句:“德洛丽丝太太,您在看什么呢?”
德洛丽丝将相框揽入怀中,拿起丝绢轻拭了一下眼角满溢的泪水,话语中罕见地透露出了一点脆弱:“没什么,就是我的爱人,有点想他了而已。”
看着她故作平静的神情,尤瑟忽然而然地懂了。
原来如此啊,他想到。
所以陆寻,你在看着我的时候,究竟是在看着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