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气到晕倒
飓风在第三日夜里追上了他们的队伍。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总府管辖的地界,距离永安城还有五十里的路程。
伯景郁深夜敲响庭渊的门。
庭渊过来将闩门的插销拉开,问他:“怎么了?”
伯景郁道:“飓风回来了,我想明日我与飓风先行一步,来与你说一声。”
竹房里安静了一瞬。
大概是没有人能想到,庭渊说出这样的话来。庭棠生手指一根一根地收紧,说话的时候嘴里透着血腥气,像是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撕咬研磨,他嘶哑道:“回家?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家?”
祝茫睁大眼睛,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庭棠生,拉住这位庭渊的亲生父亲。
他能看出来庭渊的状态不对。这个平时总是张扬燃烧,如同一簇永不熄灭的火苗的少年此时却像是被冷水浇灭,浑身上下是灰烬般死寂的气息,眼底是疲惫的青黑色眼圈。
任何一个正常人在场,都能看出他的精神世界此时此刻恐怕是一片狼藉,神智昏茫,且无法自行重建,只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遭到了无法承受的打击才能露出这种表情。
庭渊的记忆其实很早就出现了混乱的状态,但他一直没意识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看出来。祝茫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悯。
但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恐怕只有他和庭渊无冤无仇,能看出少年摇摇欲坠的生命,而其余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因此对少年那被磨损得快要消失的灵魂熟视无睹、视若无物。
他可能真的很爱他们,很在乎他们,所以才即使在梦游中,也要忍着身上很疼很疼的伤痛漂泊来到此处。
庭棠生的目光中有失望,有杀念,有憎恶,他掏出剑,锋芒毕露的剑尖指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容置疑道:“跪下。”
红衣少年没有动静,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聚焦,罔若未闻地偏了偏自己的头。
祝茫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在看角落里的衣柜,而庭棠生被他忽视的态度激怒,猛地一剑挥过,竹木制成的衣柜瞬间爆裂开,无数碎屑在空中纷纷扬扬,像是落下了一场草木清香的大雪。
庭渊呆了呆,他茫然地看着那个木柜在他面前被杀死,死寂一般的眸子宛若大雨砸进湖中,泛起波澜。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伸出了手。
没有人知道,他每次偷偷回昆仑,都会缩进自己母亲做的衣柜中。那是妈妈亲手为他做的,小时候捉迷藏时他总是躲在里面,不小心睡着后,会被妈妈叹着气,温柔地抱出来,在怀里小小一团。
“怎么总是躲在衣柜里啊,小奶猫。”母亲温柔的笑脸仿佛在他眼前浮现,刮了刮他的挺秀的鼻子,开玩笑道:“不知道的,以为衣柜才是你的家。”
“因为在衣柜里的话,妈妈会来找我。衣柜有妈妈的味道。”小庭渊仰起头,把小脸搁在母亲的肩窝里,软软糯糯地道:“是是好喜欢妈妈,妈妈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永远陪着吗?”母亲抱着他,就那么也坐进了衣柜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她闻着男孩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笑了笑,“恐怕,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说‘永远’吧。”
男孩一听就急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小珍珠。
女人轻笑了一声,捏了捏男孩肉嘟嘟的脸蛋,清晰地道:“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她额头抵着额头,蹭了蹭男孩稚嫩的脸,叹息一般笑了,“好想看是是长大啊。”
可是我长大了,你在哪里?
他狼狈地跑到木柜前。
对于庭渊来说,他是被流放在千千万万时间线中的漂泊者,但是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
无数次,他被记忆淹没到窒息,感到绝望难过崩溃想要自杀想要去死又死不了的时候,他打开这扇衣柜,把自己蜷缩进去,偶尔休息一下。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好像连家也没了。
天地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小到连一个木柜大的地方,也没有。
他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耳中有剧烈的鸣叫,所有人的呼吸声在他的耳畔成倍地放大,汇聚成了狂风暴雨捶打他的耳膜,让人想起过载运转时剧烈嗡鸣的风箱。
在这尖锐的耳鸣中,他似乎听见了庭棠生的一声暴喝:“孽子!我叫你跪下!!!”
他不想跪,不愿意跪,他的母亲从小就告诉他,膝下有黄金。
可是庭棠生却认为,庭渊犯错,就必须向他道歉。小时候,庭渊就经常被他罚跪在祠堂中,而如今,他依然想要让他低头。
“我没错……”
庭渊无意识地喃喃,他仰起头,脸色淡白得仿佛随时要消失。
他重复道:“我没有……”
庭棠生却觉得他是在强词夺理,怒火直接把他的理智烧干,他看着少年倔强地站在那里,像是无论如何,都折不弯他的脊梁。
“到了现在,居然还在顶嘴,”庭棠生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庭渊,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错……我没错!”庭渊像是个孩子一般,执着地重复道,他一字一顿,像是把每个字都咬紧了,掷地有声,即使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他也固执地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没错!”
“跪下!!!”
“不跪!!!”庭渊背脊挺直,他的眼眶通红,气息急促,不断地重复,好像这样就有人相信他。
他依然还在梦中,却终于能声嘶力竭地喊出多年以来,一直未曾出口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我没有做过!!!”
“砰”那一次,庭渊与他的亲手父亲彻底决裂。
庭棠生无法面对自己亲手毁了妻子遗物的事情,转而更加怨恨庭渊,他的亲儿子。
如果不是他。
他们本应是幸福的一家。
小儿子不会因为无法忍受亲哥哥的名声而离家出走。
妻子不会因为他叛宗而难产致死。
他也不会道心不稳,差点走火入魔。
这个家因为庭渊而支离破碎,他是一切的源头,是罪魁祸首。
并不是他在逃避,而是庭渊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了。
因此他不会去想,他作为一个父亲,在这其中,究竟是否有好好扮演属于他的角色,是否有好好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他应该向他们赎罪。
.
“我之前似乎在忘川河旁看过血观音……”
祝茫的回忆被打断,他抬起头,一个弟子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向沈乘舟汇报。
沈乘舟面前依然悬浮着铜镜,透过铜镜,似乎隐约还可看见一张俊逸瘦削的下巴,和一闪而过的狼牙项链。
镜中人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沈乘舟似乎听他说了什么,皱着眉问道:“什么时候?”
“三、三天前。”弟子有些惶恐,他新入门不久,第一次与掌门对话,紧张又兴奋,磕磕巴巴地回忆道:“我巡逻的时候,似乎、似乎看到过他。”
三天前,那是庭渊从秘境中被抓回昆仑的时间。沈乘舟脸色一沉,“为什么不上报?”
“太、太黑了。”弟子有些呆呆的,试图辩解:“我……”
“够了。”沈乘舟打断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也没干。”
沈乘舟顿了顿,“……什么?”
“他就只是,呆呆地看着忘川河。”弟子绞尽脑汁地回忆,“叫他他也不回应,所以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
忘川河常年烟云缭绕,在那个夕阳昏黄的傍晚,红衣少年沉默地站在河边,远远望去,像是水墨画中的唯一一抹水红,又像是刚刚从河中爬上来的水鬼,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眼角眉梢被雾笼罩,茫然空白得宛如一张白纸。
只是这画似乎浸了水,快要烂掉了。
弟子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忽然叫道:“他看起来,好像是,准备跳下去。”
沈乘舟浑身绷紧,他想起之前准备挖庭渊金丹时,他有来过。
还在深夜,床上没看到人,他以为少年又逃跑了,愤怒和说不清的情感混乱在一起,他握紧剑柄,森白的骨节突起,喉咙中溢出一声怒笑。
永远不乖。
他就该把他的手筋和脚筋挑断,这样,他就再也不会闯祸了。
他冰洁如玉的外表下,一颗阴暗的心蔓草丛生。
然而刚转过头,他就怔住了。
那本该消失的少年站在窗边,窗外树影婆娑,他披着一层月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庭渊!”他提着剑,揪起他的衣领,少年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被他一掀,哗啦啦地落下,露出苍白瘦削的胸膛和染着血的绷带。
“你又想做什么坏事,我警告,”
沈乘舟话还没说完,对上了庭渊的眼睛,呼吸一窒。
那是一双极空洞的眼,他像是被撤掉傀儡丝的木偶,没有操控后灵魂也剥离了身体,他垂眼站在原地,月光被树梢切碎,跌落在他半透明的脸上,他不说话,也不动,毫无生机。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双眼睛时,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剧烈挤压了一下,眼皮直跳,指骨颤了下。
一种快要失去某种重要东西的预感篡住了他,他手背蔓延青筋,一直到小臂上,仿佛在克制什么。
但是他最后也只是把庭渊扔回床上,在少年无意识的痛叫中,用绳子把他像狗一样拴在床边。
他不知道的是,那是庭渊第三百七十五次离开灵魂离开肉|体,他漠然地看见自己像是毛毛虫一般蜷缩起来,又被沈乘舟残忍地打开,像是一张纸被一寸寸强制性熨平,烫得他生疼。绳索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印记,接着有弟子推门而入,他们手上是保存灵丹的匣,和止血的绷带,他被冰冷的刀进入,针线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游走着,好像他是一个缝缝补补的破烂。
窗外的黑夜是那么浓稠,像是永远也等不到白昼闯入。
他看着自己的肉|体在哭,可是他的灵魂却没有一滴泪水。
“沈乘舟!”铜镜中传来声音,李廷玉的声音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他吼道:“血观音到底去哪里了?!”
沈乘舟回过神来,不悦地蹙起眉头,冷冷道:“我倒是从不知道,李盟主这么关心魔教中人。”
“我……”李廷玉一想到他捅进庭渊腹部时,剑留下的触感,还有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情绪有些失控,“他被我捅了一剑,又被人挖了金丹,你若再是找不到他,他会,”
“……你捅了他一剑?”
沈乘舟胸膛明显地滞了几秒。
他难以置信地打断李廷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席卷而过,他眼前划过那双空洞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面孔煞白,厉声道:“他刚被挖走金丹,你又捅他一剑,你知不知道,这会要他的命?!”
“那又是谁挖了他金丹?!”李廷玉双眼猩红,他喘了口气,嘶声道:“沈乘舟,挖他金丹,难道就不会要他的命了吗?!”
这两个平日里总是客客气气,各居高位的好友破天荒地撕下了两人各自的厚重面具,仿佛恨不得从对方身上咬一口下来,那是猎物被抢夺的愤怒与领地被侵犯的憎恶。
李廷玉喉咙滚动了一下,“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挖他金丹,你最多只是把他囚禁起来……”
“囚禁起来也没关系,我还能从你手上抢回来,”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顷刻间便已经确定了罪魁祸首,“所以你只有迫不得已、且失去理智的情况,才会挖他金丹。”
“是你挖的他金丹,你为了别人,挖了庭渊金丹,你凭什么为了别人,就要他的命?……沈乘舟,庭渊死了,我向谁讨回我那些年的绝望和痛苦?”
李廷玉抬起头,眼睛里是嘲讽的戏谑,“向你吗?”
庭棠生额角青筋迸起,毫不犹豫地一脚用力踹进庭渊的膝窝。少年本就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受力的影响下,被踢得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脑袋里“嗡”了一声,膝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地回荡。
庭渊表情凝固住了,那一脚好像踢碎了他的尊严,也把他从混混沌沌的梦中残忍地唤醒。
他心脏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脑海宛若沸腾。梦游状态被强行打断对病人往往容易造成心理伤害,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他。
在一片几乎失去神智的剧痛中,他弯下腰,冷汗从额角流下,滴落在地板上,视野忽然模糊又忽然明亮,白噪音疯狂地在他耳旁尖叫。
对了,他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没有人相信他。
“你居然还在狡辩,”亲生父亲的话语朦朦胧胧地落在他的耳畔,失望至极,“祝茫比你好千倍万倍,你永远无法比上他。”
“在我闭关,差点因为你的事情走火入魔之际,是他为我摘得了高山雪莲。”
庭渊耳鸣得厉害,他模模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什么。
高山雪莲……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得的吗?他为此在雪地里流了一天一夜的血,血都快要流干了。
“你心术不正,从小就吃不了苦,娇生惯养,是你母亲把你养坏了。你就是吃的苦不够多,日子过得太好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不知廉耻的模样。应该把你关到牢狱中,让你吃点苦头,你才能长点教训。”
“你就是太幸福,才会认不清自己该走的路。”
庭渊呆住了,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他过得太好了。
这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三百年的记忆中,他有被他人背叛时从身后对准心脏捅进刀子,有因为偷偷救人被魔教教主发现后折磨致死,有被曾经至交亲手钉死在断天柱上等血流干,有在自己体内种植毒株,只为了炼药救人,痛死五百多次,有……有……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概都是些抽筋拔骨的痛。
可比起这些,更让他痛彻心扉,深夜里发疯撞墙的是,那一张张对他露出陌生或者憎恶表情的人。
他们中有他曾经的朋友,他的弟弟,他的爱人,他的……所有爱的人,却都不爱他了。
那一句句的“你是谁啊”和“我这辈子最恨你”的话语化成了利箭,让他知道,原来万箭穿心还有这样的方法啊。
你看,他都没流血,却觉得自己快被杀死了。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自己有试过讨好父亲。他出生时父亲还在闭关,等他见到父亲时,他就像所有孩子一般,既怕,又渴望着来自父亲的爱。
但是他的童年,永远只有训斥、鞭笞、从天而降的冰水,以及父亲冷冰冰的:“你做得还不够好。”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冷汗从他苍白的鼻尖滑落。
然而他却笑了笑,说了什么。
父亲却忽然面色大变,他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把他的衣领揪起来,疯了一般大叫一起。
他像个玩偶一样被左摇右晃,衣领卡住他的脖颈,让他几乎呼吸不上来。乌发软软地贴着他的脸颊,让他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庭棠生,你很爱母亲吗?”他直呼其名。
“可是,”他弯了弯眼睛,像是一对月牙,“那个木柜,是母亲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被你亲手,毁掉了。”
两人一并离开。
惊风与霜风说:“暂且你还是扮着王爷,让王爷缓一缓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已经超出王爷的承受能力了。”
官员各种不作为,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帮助刘家偷盗公田,事情全都积压在一起,已经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说句难听点的话,他们都是局外人,伯景郁是不同的,他是君王,任何人都能躲避,装作看不见,可他不能。
因为他姓伯,他是储君,这是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