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1 / 1)

蚁生 王晋康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三年困难时期我去他家送野菜;他父母领我们去看汉剧;他父母的受难;我去高三丙班教室喊他去我家吃饭,我在高三丙班宿舍里看他的睡容;我们的初吻及当时全身的颤栗感……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涌流。我想这些场景也正在他头脑里打转,否则他也不会主动中止了这场“凶杀”。

不过,在我那口唾沫之后,我们都知道,俩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感情维系已经彻底断了。我低声说:

“颜哲,对不起,我没能跟你走到底。”我又说,“也谢谢你手下留情。”

他声音冷硬地说:“好吧,我走,我离开这里。“

我劝他:“那就尽早,你看天阴得这么重,这么闷热,肯定有场大雨,你要争取在雨前就逃到安全地带。来,我帮你收拾一下衣物。”

他平静地摇摇头:“那些身外之物带它干啥。我只带这两样东西。”

他从书本堆里抽出常看的那本英文书,和那管袖珍型不锈钢喷雾器,装在一个布包内,背上。做这些事时,他的嘴执拗地紧闭着,动作也多少带点挑战的味道儿。那是在告诉我:颜哲并没有认输,并没有向一个目光短浅的女人认输,他要找一个新地方去推行利他社会,因此他要把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书和原始蚁素)带走。他想了想,又到墙上取下木工锯背在身上,把斧头插在腰间。可能他是想用这些木匠家什在逃亡途中谋生,也可能有象征意义――正像那天他告诉我的,耶稣在入圣前就是一个木匠。但我对他的作派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我只是把那包干粮强塞给他。不管他的志向何等高洁,饭总是要吃的,但他肯定拉不下脸乞讨,我不愿他怀揣大志而饿死在穷乡僻壤里。

桌子旁放着他雕刻的狮子半成品,这是他答应给老魏叔雕的,前段时间,他在看书休息时间总要抓紧雕几刀。现在狮子的大模样已经出来了,很有气势,比他的第一个作品更成熟,可惜魏叔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而且,这件木雕他也没时间完成了。他拿手上看了看,意兴索然地放下。

他要走了,但一直很迟疑,后来他说:

“我想――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把这罐蚁素给你留一半,再留给你制取蚁素的方法――按说这违犯我父亲的遗嘱,不过顾不得了。否则几个月之后,你管理的农场肯定会失控。[奇`书`网`整.理\'提.供]还有岑明霞的婴儿,他对这个世界太宝贵了,希望你能妥善照看,并用微量蚁素定期向他喷洒。”

我客气地说:“谢谢你在这时候还为我的将来操心。不过我用不着,我当这个蚁王只是过渡,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蚁巢在某一天崩溃的。至于你说的那个新时代之祖,”我苦笑着说,“既然这个团体都要崩溃,他还能单独存在吗?古人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句话再次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恨恨地瞪我一眼,不再说话了。不过他走出房门后,仍迟疑地回头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俩人的生离死别,不管我们已经如何疏远,甚至相互反感,总是有过一段令人难忘的爱情,现在他想与我最后一次拥抱和吻别。说实话,我很想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但想起他那段令人作呕的高论,想想我啐到他脸上的唾沫,无论如何也没法强迫自己扑到他怀里,那样未免太虚伪了。我只是尽量亲切地说:

“你尽早走吧。祝你一路顺风。”

他掩盖了失望,冷淡地说:“也祝你幸福。再见,不,永别了。”他的身影远去了,背上斜挎着木工锯,那个装馍馍、英文书和蚁素的布包在他胯边晃悠着,青白色的闪电在他前边不时闪亮,把他的背影和他脚下的路一次次定格在我的视野里。

11  毁灭与新生

从这晚开始我没有再回自己的宿舍,住到场长室了。既然大伙儿需要一个蚁王,那我至少要顺从大家的意愿,装装样子。我想今晚要失眠的,没想到很快就入睡,经历了这一天的折腾,我已经身心俱疲。我睡得很熟,在梦里听见了狂暴的雨声。不过不要紧,颜哲已经走远了,他在下雨前就已经逃到安全地带了,这会儿他应该是站在下雨的云层之上,披一身阳光,俯瞰着尘世……我在梦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咚咚地敲门,喊着:

“秋云!秋云!快起来,发大水了!”

是颜哲的声音!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门边,打开门。狂暴的风雨排闼而入,门外却没有人影。我高喊着:颜哲!颜哲哥!没有回音。但我没有时间再找他,因为汹汹而来的洪水已经淹没我的小腿肚。场长室和库房在场院里地势最高,那么,各个宿舍里至少已经淹到床上了吧。知青农场位于岗坡地,地势较高,我们从来只用担心旱而不必担心涝,但这一次的暴雨太凶猛了。

我急忙从抽屉里寻出三节手电,想去各宿舍组织人们逃生。路是一点也看不到了,我只能用一根竹棍小心地探索着往前走。快到宿舍区时无法再前进,水深已经及腰,水流湍急,凭我的水性肯定过不去。好在那边有人看见了,喊着:场长!郭场长来了,郭场长来了!喊声充满了欢快,像是小孩终于见到父母。

我大声喊他们来接我,王全忠、崔振山、何子建等七八个人拉成一条线,小心地趟过较深的急流,把我半背半抱地弄过去。各宿舍的人都站在土坑上,屋里的农具被褥全都浸在水里。外边,齐腰深的水流凶狠在拍打着屋墙。农场的宿舍都是草坯墙,这是这个穷地方特有的建筑方法,即在草地上犁出一道道棋盘格,把带有草根的那层泥土铲下来,制成草坯砖,再用来盖房。利用草根的纠结作用,土坯可以结实些。这种方法很省钱,在干旱少雨地带也很管用,但绝对禁不住这样大的洪水的浸泡。

我果断地下命令,让所有人集合,迁移到库房去。库房地势最高,而且四面墙都是卧砖到顶,轻易不会被洪水泡塌的。我的命令一下,下边的人立即有条不紊地动起来,会水的男知青负责趟水通知各宿舍,女知青尽量收拾一些能用的家什。少顷,人们排成队向库房移动,怀孕的岑明霞被四个男知青围着往前走。我们在库房安顿住,近70个人把库房塞得满满的。农场一共68个知青加18个老农,昨天死了七个,另有九个人在外边出河工或探亲。我让阮月琴清点人